論漢高祖劉邦龍形象的塑造

王丁諾

摘 要：秦始皇在一統(tǒng)六國后，為了加強(qiáng)皇帝權(quán)威，逐漸地通過行政手段將“皇帝”比附為“龍”。秦亡漢興，漢人在隱去這一歷史事實的同時不忘突出漢高祖劉邦受命之君的形象。因此，司馬遷在《史記·高祖本紀(jì)》中運用大量篇幅描寫漢高祖感龍而生的神話，繼而強(qiáng)化其統(tǒng)治的合理性。此外，漢家天子的螭虎紐璽印也在一定程度上認(rèn)可了其自視為龍的形象塑造。

關(guān)鍵詞：漢高祖；秦始皇；祖龍；螭虎紐；司馬遷

一、《史記·高祖本紀(jì)》中的龍形象

《史記·高祖本紀(jì)》是以劉邦微時一連串傳奇經(jīng)歷開篇的。史遷接連講述了劉媼夢神、醉臥見龍、酒家棄債和“大丈夫當(dāng)如此”四個故事。[1]可見，“龍”在這一連串傳奇經(jīng)歷中占據(jù)了極為重要的地位。在敘述漢高祖劉邦的身世時，史遷不惜將其比作“龍裔”。《史記·高祖本紀(jì)》：“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姓劉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2]這段文字昭示了一個細(xì)節(jié)，即漢高祖劉邦“并非”其父劉太公親生，而是遇龍后所感生。先前學(xué)者在解釋史遷為何會塑造漢高祖劉邦的誕生神話時，多認(rèn)為此舉是為了用方術(shù)神化統(tǒng)治者以贏得統(tǒng)治合法性，[3]具有一定的道理。夏王朝的統(tǒng)治者禹是其母觀伊水而生，商的祖先契是其母吞玄鳥卵而生，周祖后稷的降生則更具有傳奇色彩：有邰氏之女在野外踐巨人腳跡后產(chǎn)下后稷。[4]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感生神話中的女子有著各自不同的神奇受孕方式。更為奇特的是，這些方式?jīng)]有任何的重復(fù)。

以此為基礎(chǔ)，史遷在神化漢王朝統(tǒng)治者時所使用的受孕方式尤其值得注意——蛟龍附體是史遷記述漢高祖劉邦之出生所采取的神奇受孕方式。與禹、契和后稷降生方式不同的是，漢高祖劉邦更容易被了解這段故事的人直接想象為“龍裔”，也就是龍的后代。在極其注重血統(tǒng)的漢王朝，劉媼遇龍感生劉邦的故事并沒有遭到任何非議，反被津津樂道。《史記·高祖本紀(jì)》：“常從王媼、武負(fù)貰酒，醉臥，武負(fù)、王媼見其上常有龍，怪之。高祖每酤留飲，酒讎數(shù)倍。及見怪，歲竟，此兩家常折券棄責(zé)。”[5]盡管劉邦時常賒賬飲酒，但在其身所盤踞的“龍”卻為店家招攬了不菲的生意；以至于每到年終歲尾，店家主動地為劉邦消除一年之中的賬目。

此外，史遷又記述了漢高祖劉邦的奇異面相：“高祖為人，隆準(zhǔn)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漢高祖劉邦“龍顏”究竟代表何意，有著多種不同的說法。有學(xué)者認(rèn)為“龍顏”就是“眉骨圓起”，還有學(xué)者認(rèn)為是“上額凸起”，或者是“像龍一樣豐滿隆起的額角”。[6]不過，“龍顏”究竟意指如何，答案實際上還是離不開漢高祖劉邦的感生神話。《史記索隱》注引文穎曰：“高祖感龍而生，故其顏貌似龍，長頸而高鼻。”漢高祖劉邦之所以具有“龍顏”，實則還是因為其具有龍的血脈。《史記》中稱劉邦“龍顏”的目的應(yīng)為承接上下文，述其與“蛟龍”“龍怪”的關(guān)聯(lián)，顯示其終為帝王，生有高貴異形的淵源。司馬遷是在為“高祖起微細(xì)”而為帝王尋求法統(tǒng)根據(jù)。[7]然而，史遷為何不選擇類似于夏商周三代統(tǒng)治者的感生神話而是將劉邦比附為“龍裔”——還需仔細(xì)探討。

二、龍形象的歷史淵源

實際上，漢高祖并非第一位被比附為龍的天子。《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記載有秦始皇在位末期的一段讖語，它精確預(yù)言了秦始皇的死亡訊息，其中便將秦始皇稱之為“祖龍”：

三十六年……秋，使者從關(guān)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使者問其故，因忽不見，置其璧去。使者奉璧具以聞。始皇默然良久，曰：“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也。”退言曰：“祖龍者，人之先也。”使御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8]

雖然學(xué)界目前對這段文字中的“今年”是否有誤存在爭議，但無不例外地均將始皇言及“山鬼固不過知一歲事”視作對生命大限即將來臨的化解之法。此外，始皇又以“祖龍”并非自身而是“人之先也”為由化解自己所面臨的死亡。可以確信的是，“祖龍”必然是指代始皇無疑，否則始皇斷然不會將“祖龍死”與自身之死對號入座。囿于史料局限，雖然無法得知始皇因何會被比附成為“祖龍”，但史遷對于這一比附還是較為確信的，因此在撰作《史記》時仍然對這段故事予以保留。而漢以后的人們也認(rèn)為“祖龍”即秦始皇。唐人章碣的七絕《焚書坑》即為顯例，其前兩句云：“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這“祖龍”便指代秦始皇。《史記集解》亦引蘇林曰：“祖，始也。龍，人君像。謂始皇也。”[9]實際上，將始皇比附為“祖龍”也可從秦始皇以螭虎紐印為天子璽印得到佐記。《史記集解》注引蔡邕曰：“璽者，印信也。天子璽白玉螭虎鈕。古者尊卑共之。”又引衛(wèi)宏的觀點：“秦以前，民皆以金玉為印，龍虎鈕，唯其所好。秦以來，天子獨以印稱璽，又獨以玉，群臣莫敢用。”[10]不難發(fā)現(xiàn)，自秦始皇開始，統(tǒng)治者對璽印的把控經(jīng)歷了“唯民所好”再到“奪其所好”的過程。秦始皇將普通民眾也可以刻制的龍虎鈕玉印，限制為天子璽印，就連群臣也不敢使用。秦亡漢興，統(tǒng)治者繼承了這一歷史傳統(tǒng)，繼續(xù)將龍虎鈕作為天子的象征，甚至有著一套紛繁復(fù)雜的璽印使用體系。清人孫星衍所輯《漢官舊儀》載：“皇帝六璽，皆白玉螭虎紐，文曰‘皇帝行璽’‘皇帝之璽’‘皇帝信璽’‘天子行璽’‘天子之璽’‘天子信璽’，凡六璽。”[11]漢代皇帝所用六璽均為白玉螭虎紐。此外，從天子之下的諸侯王直到二百石的職官均有著各自的璽印使用體系：

諸侯王印，黃金橐駝鈕，文曰璽，赤地綬；列侯，黃金龜鈕，文曰印；丞相、大將軍，黃金印，龜鈕，文曰章；御史大夫章。匈奴單于黃金印，橐駝鈕，文曰章；御史、二千石銀印，龜鈕，文曰章；千石、六百石、四百石銅印，鼻鈕，文曰印。二百石以上皆為通官印。[12]

諸侯王印為黃金橐駝鈕，列侯則為黃金龜鈕，二千石為普通龜鈕，千石至四百石則為鼻鈕。以此觀之，漢代動物鈕共有三種，即螭虎鈕、橐駝鈕與龜鈕。他們分別對應(yīng)皇帝、諸侯王與列侯和兩千石印所用之鈕。橐駝與龜是秦漢時期人們較為珍惜的動物，螭虎則僅存在于神話傳說之中。《漢書·司馬相如傳》中有著“蛟龍赤螭”的比附，顏師古注引文穎曰：“龍子為螭。”注引張揖曰：“赤螭，雌龍也。”[13]龍子為螭，足以見得螭與龍之間的關(guān)系緊密。螭虎作為螭與虎的結(jié)合體，毫無疑問會帶有龍的血脈。秦始皇禁止民間使用帶有龍之血脈的螭虎為鈕，將之專有化，應(yīng)是他為了借助龍的權(quán)威與聲勢塑造自身權(quán)力所致，以致于會將“祖龍”之死與自身之死對號入座。

隨著螭虎鈕成為天子璽印的專屬，螭虎也逐漸成為天子的象征。《史記·項羽本紀(jì)》：“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14]鴻門宴時，范增為了說服項羽殺掉劉邦，于是聲稱劉邦具有天子之氣。“天子氣”具有特殊的表現(xiàn)形式，即“氣成龍虎”，也就是其在天空中所形成的云氣呈現(xiàn)出龍與虎的形狀。因此，可以將“天子氣”等同于“龍虎氣”，龍虎形狀的“氣”即是天子的表征。

三、龍形象的固化

因為以龍虎為鈕的玉制印璽和龍虎形狀的“氣”均與天子密切相關(guān)，所以帶有“龍”之血脈的“龍虎”是可以指代天子的。龍在秦漢時期的民俗與信仰中有著崇高的地位。基于非秦的時代理念，有漢一代，起自民間的漢高祖劉邦逐漸替代始皇被塑造為“龍”。為了突出本朝統(tǒng)治者的正統(tǒng)性，史遷亦將漢初皇帝比附為“龍”，還在《史記·高祖本紀(jì)》中多次加入相應(yīng)細(xì)節(jié)，使得漢高祖的“龍”形象更為豐滿。

東漢班固作《漢書》時，也全盤吸收了史遷對于漢高祖劉邦的比附，繼續(xù)突出劉邦的“龍”形象。由于“龍”形象成為漢朝皇帝尤其是漢高祖劉邦的專屬化身，兩漢時期的文獻(xiàn)典籍多不提及他人具有龍的形象與特征。此外，“龍”的形象在這一時期也愈發(fā)深刻和高大，逐漸成為神仙世界與權(quán)力的象征。

盡管兩漢時期沒有明文規(guī)定龍形象是為皇帝專屬，但人們似乎在無意間達(dá)成了這種共識，形成一種集體無意識。不過，隨著天人感應(yīng)思潮的發(fā)展，漢代皇帝似乎更愿意被比附為“天之子”，即代理上天行使使命的使者。不過，就皇帝六璽皆為白玉螭虎紐的特殊構(gòu)成和天子三璽并存的格局來看，漢家統(tǒng)治者建構(gòu)自身形象的途徑并非是單一的。統(tǒng)治者會利用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來烘托和加強(qiáng)皇權(quán)獨尊的地位，并去盡可能地消除威脅自身統(tǒng)治的不利因素。總而言之，秦漢時期的統(tǒng)治者開啟了將皇帝比附為“龍”的先河。

注釋：

[1][3]周金泰：《許負(fù)故事所見相人術(shù)與文景政局書寫——兼論歷史故事的敘述本源》，《中國史研究》2022年第2期。

[2][5]《史記》卷八，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41頁，第343頁。

[4]陳泳超：《從感生到帝系：中國古史神話的軸心轉(zhuǎn)折——兼談古典神話的層累生產(chǎn)》，《民俗研究》2018年第3期。

[6][7]張沛林：《漢高祖“龍顏”解》，《形象史學(xué)》2021年第4輯。

[8][9][10]《史記》卷六，第259頁，第60頁，第228頁。

[11]孫星衍輯，周天游點校《漢官六種》，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0頁。

[12]徐堅：《初學(xué)記》，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24頁。

[13]《漢書》卷五十七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551頁。

[14]《史記》卷七，第311頁。

作者：陜西師范大學(xué)歷史文化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