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村里,街無名,巷子倒有名稱。朱家巷、李家巷、賈家巷、胡家巷,一條一條,如蜈蚣的巴爪一樣,吸附在小村正中那條東西向的大街上。正因為有了那樣一些叫響四方的巷子,反而把村街弄得沒了名氣。如同一條河上的橋建得漂亮,湮滅了河的存在一樣。
好在,穿村而過的那條東西向的大街,到了村東竇家水塘那邊,巷子便知趣地不再去搶街的上風,只等著街有了名字,再去尋找自己的名稱呢。
這也就是說,昔日里的村落,到了竇家水塘那邊,原本就沒有住戶了。現有的人家,都是后來移居過來的。竇家,是最早居住在水塘邊上的。由此,那水塘的名稱,便以竇家水塘叫開了。那種以地面建筑標識命名的溝塘湖泊,有點像高家嶺、李家坡、吳家溝子一樣,沒有什么深奧的道理,只是那么隨便一叫就是了。
小村的地勢西高東低。
雨天里,各家院落里的流水涌出巷子后,匯入大街,便在街面上形成了一條由西向東的河流。雨量大的時候,街面上還會奔騰起旋渦與水花,裏帶著浮草與泥沙,歡呼雀躍著奔向村東的竇家水塘。有趣的是,大雨過后,街面上凸出的石塊上,還會裹著一小堆、一小堆鳥巢樣的雜草。小孩子們將那些雜草撿回家去,曬干以后,當柴火燒,往灶膛里一扔,火苗子騰騰的。
竇家水塘與小村里那條橫貫東西的大街連在一起,很像是漢字中的感嘆號,底部的那一點兒,便是竇家門前那汪清亮亮的水塘,貌似終結了街面上的流水一樣。
其實,不是那樣的。
小村里的流水,尤其是大雨天里,滿街都是奔突而來的洪水時,僅憑一個竇家水塘,是容不下那么多水量的。那樣的時候,竇家水塘僅僅是個接水池、轉水站。上游來水在那里打一個旋兒,立馬便會調頭再向東,匯入村東的鹽河后,一并流向大海,才是它們最終的歸宿。
竇家水塘,最早是因為竇家的打麥場、牛驢圈,都在那水塘邊上,才叫起了竇家水塘。那名稱,隱含著對竇家的尊稱,同時也標志著竇家曾經的輝煌。
竇家,早年是小村里的一戶財主。
不過,我記事以后,竇家的輝煌已盡。我是新中國成立以后出生的,傳說中的竇家打麥場、牛驢圈,已被村民們劃分自留地、菜園地。但那汪水塘還在,水塘邊的蒲柳,還有一戶竇姓的人家,也在。
我童年時,那戶竇姓人家,只有兩個老人,一雙兒女。男主人竇康,頭上毛發很少,村上人背后都叫他竇禿子。他常年在嶺上看守樹林子。我們小孩子很少見到竇禿子,他在家的時候很少;那家的婆婆,一個比竇禿子年歲小很多的小腳女人,總喜歡把頭發挽在腦后,盤成一個麻餅子模樣。村上的小孩子都叫他竇奶奶。
但,竇奶奶并不姓竇。
竇禿子好像也不姓竇。
竇禿子原先是本地竇姓財主家的奴才,只因為他的主子姓竇,他也跟著主人家姓了竇。
竇奶奶自然是附和著竇禿子叫起來的。他們的一雙兒女,姐姐竇香,年長弟弟八九歲,嫁給了本村一龐姓人家為妻,她與父親比較親近,常把蒸熟了的饅頭、包子,用手巾包著,送到嶺上給她父親吃。弟弟竇部,只因為沒有上學,長大以后,乳名成學名,家里家外,仍然“竇部竇部”的那樣叫他。他們姐弟兩個,并非一娘所生。
竇部的年齡與我哥哥差不多大,但他喜歡跟我們年歲小一些的孩子玩耍,自然就是我們的領袖。
那樣一來,竇部所知道的事情就比我們多。他懂得雨天過后,嶺上的茅草叢里有“山水牛”(一種可以燒著吃的棕黑色甲殼蟲);他知道活公雞脖子上薅下的羽毛,縫到毽子上閃光、飄逸、靈動。他削出的木頭溜子(陀螺),頂尖嵌進鹽鹵浸泡過的鋼豆子,在冰面上抽打旋轉時,鋼豆子不會輕易脫落掉(銹在木頭尖里了);他領著我們在豆秧子地里釣青蛙時,線繩的末端,不用系鉤針,綁上一個青豆蟲,一上一下地來回晃動,準能有青蛙蹦跳起來,咬住那青豆蟲子就不松口。
竇部的力氣比我們也大,汪塘邊打水漂子時,同樣的瓦片子,我們甩進水塘后,如同中了槍彈的鳥兒一樣,在水面上“撲撲撲”閃動兩三朵水花,便腦袋一低,沉入水底了。可竇部貓下腰、所甩出的瓦片子,如同貼著水面滑踏板似的,“嘣嘣嘣”連續跳躍著漫過水塘,能直接彈跳到水塘對面的岸上去,要么就是將水塘對面的蒲草給撥弄得左搖右晃。
夏天,我們一起在河溝里洗澡,有人沖著竇部一臉壞笑地連抖兩下衣衫,他立馬就會悟出對方是在戲弄他。因為,抖布與竇部是諧音。那樣的時候,他彎腰在河溝邊抓起一把污泥,非要追上你,給抹你個大花臉,或花肚皮,讓你再到河里去重洗一番不行。
我讀小學二三年級的時候,竇部已經是生產隊的牛把式了--專司打牛犁田。
“糊涂呀!”小村里人議論起竇部讀不讀書的事情時,都說竇家人不理事。還說竇奶奶目光短淺。
其實,竇奶奶可是見過大世面的。我很小的時候,就聽竇奶奶說,我們村東的那片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海,僅僅是大海的一只海袖子。
那個時候,我尚未見過世界地圖和地球儀,聽竇奶奶那樣一說,我就想象,真正的大海,那又該是怎樣大呢?
我曾問過竇奶奶:“大海到底有多大?”
竇奶奶說:“海與天一樣大。”還說,陸地上有的樹木山嶺,茅草牛羊,大海中都是有的。也就是說,陸地上有什么,大海中就有什么。
我問竇奶奶:“大海中有馬嗎?”
竇奶奶說:“有!”
“狗?”
“有!”
說話間,竇奶奶還比畫出大海中的海狗、海牛、海羊的個頭來。
“花喜鵲呢?”這回,我問到的可是天上會飛的鳥。
竇奶奶也說:“有!”
“小雞?”
“有!”
我問的那些,都是眼前我所能看到的動物。竇奶奶都說大海中有。等我問到大海中有沒有花糖果、香油條、花生米等食物時,竇奶奶便摸了摸我的頭,笑著說我是個傻孩子。
竇奶奶此時口中的“傻孩子”,其實是夸我機靈、聰明呢。
童年里,我從竇奶奶的口中,學到很多知識,懂得了很多道理,感悟到大海的廣闊與神奇。
竇奶奶的娘家,是山東莒南那邊的大財主。竇奶奶做閨女時,出門觀花看柳,都要家人們陪伴左右。而且,每回出門,都要乘轎子、坐馬車;看戲時,別人坐在場院里,她要坐在戲樓的簾子里面,身邊還要有人給她扒花生、擰核桃果兒。竇奶奶出嫁時,那可真是十里紅妝。長長的送親隊伍,都排到鎮子外面的長河大堤上去了。
只不過,竇奶奶的頭婚,不是嫁給竇禿子,而是嫁到我們鎮上一戶余姓大財主家呢。
二
竇奶奶的初嫁,是我們江蘇這邊的柘枉鎮,與她娘家山東那邊的團林鎮,僅隔著一條繡針河。
繡針河,是通海河,是蘇魯兩省交界線上的母親河。
五十年前,我在鎮上讀中學時,班上有五分之一的學生,都是繡針河北岸過來的。
這也就是說,蘇魯兩省交界的柘枉鎮與團林鎮,從古到今,都是不分彼此的。新中國成立以后,兩個省的糧票、布票、油票、肉票、豆腐票,在繡針河兩岸的團林鎮與柘枉鎮上,都是通用的。
所以,民國后期,團林鎮上的大財主莊泰然嫁閨女時,竟然選擇了我們柘枉鎮上玩船的漁家大佬--余海水。
余海水是柘枉鎮上玩船的頭一號。
聽老輩們講,余家鼎盛時,大小漁船數不勝數,曾一度停滿了繡針河的大碼頭。
只可惜,余家人丁不旺,唯一的獨苗余廣洋,十幾歲時,隨北伐軍北上,考入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后來,回到蘇北,在徐州駐軍劉峙的手下,混上了個一官半職,成天泡在營部里。
現在想來,那時間的余家,擁有那么豐厚的財富,唯一的兒子還奔赴了軍營,這對于家境殷實的余家老爺子余海水來說,實在是一件令他頭疼的事。
可年輕人,向來勇立時代的潮頭,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余廣洋接受了新民主文化的教育,涌起了一腔愛國之情。與八路軍、新四軍聯手趕走了日本人以后,他返過頭來,跟著老蔣,又與解放軍干上了。
可家中的余老爺子想抱孫子,一封一封家書催促他回鄉完婚。新娘子是團林鎮上莊泰然家的小閨女莊讓秋,即后來的竇家奶奶。
但那時候的莊讓秋,可不是什么竇家奶奶,人家是金枝玉葉呢。等莊讓秋淪為竇家奶奶時,那已經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事情了,早已經花容色失,人老珠黃。
但莊讓秋初嫁時,可是萬般風光呢!花轎抬上繡針河大橋的那一刻,她在轎中哭泣,送親的哥哥扶轎問她:
“妹妹,你還有什么割舍不下的事情嗎?”
莊讓秋哭泣著說:“我吃不到家鄉的耙齒魚了!”
耙齒魚,是繡針河里獨有的物種,它頭大尾巴尖細。如同農家耕田的耙齒釘一樣,但它肉質緊實、鮮美、蒜瓣肉,每年只在春季魚蝦交尾(拋籽)時上市。
哥哥想,不對呀,繡針河里的耙齒魚,兩岸人家都是可以捕捉到的。妹妹怎么說她吃不到耙齒魚的呢?
再一問。妹妹說的是耙齒魚拋籽的那一河段,原本是在他們莊家的土地邊上。此番,自己遠嫁江蘇,從此便別去了那段魚蝦肥美的河谷。
哥哥說:“趕春天,耙齒魚上市時,哥哥派快馬給你送去。”
妹妹說:“那是哥哥家的魚,不再是我莊讓秋的魚了!”還有,繡針河對岸的桑葚子,她也吃不到了。
妹妹的一番云里霧里的話語,顯然不是說她吃不到耙齒魚,或者紅桑葚、紫桑葚那樣簡單。她是想討要娘家那邊的田產。
所以,花轎抬上繡針河大橋以后,莊讓秋哭著說著不肯讓花轎過橋。
那個時候,莊家老爺子為打發女兒高興,與大公子合計了一番,便讓轎夫們把送親的花轎側了一下,告訴轎內的莊讓秋,掀開轎簾子,回頭往娘家那邊的地塊上眺望,但凡她能目及到的村莊、河流、田地、河谷,一概作為“胭脂粉黛”,劃給她莊讓秋作為新婚的嫁妝。
這便有了繡針河對岸,即山東那邊,還有江蘇的六百畝繭桑地之說。
后人說,當年莊讓秋大婚時,娘家那邊陪嫁她的六百畝“胭脂地”是真的。而莊讓秋在繡針河橋上哭嫁不前,那是后人演繹的。
原因是,莊讓秋出嫁時,東北各地,乃至華北地區,已經開始推行土地改革了,擁有三千畝良田的團林鎮上大財主莊泰然,預感到自己手上的土地朝不保夕,干脆做了個順水人情,選在小女兒大婚時,將繡針河北岸的六百畝土地作為胭脂粉黛錢,隨小女兒陪嫁到江蘇這邊了。一則是甩掉那么多土地的這個包袱,再者是給大婚的小閨女長長臉面。
豈不知,莊家老爺子那一舉措,給山東、江蘇兩地,留下了數年扯不清、理又亂的幾多后患。
三
莊讓秋的花轎落地以后,六百畝胭脂地的地契也到了。
那叫一個敞亮!
大紅綢緞包裹的地契,裝在一只紫紅色的木錦盒子里,一對金童玉女,用一根金黃色綢緞纏繞的竹竿抬在肩上,就像狀元郎的皇榜送到家門口一樣。
余家這邊的新郎官余廣洋,走過一段紅地毯,雙手將那個紫紅色的木錦盒子接過來,擺至客廳正面的幾案上,如同供奉先祖的牌位一樣,將那張標明六百畝良田的黃表紙地契,展示給眾親友們圍觀。
那是余家的榮耀!
更是新娘的榮耀!
緊隨著地契而來的,是那六百畝胭脂地里盛產的大豆、高粱、玉米、稻谷和金燦燦的小黃米,一車車、一筐筐、一袋袋,蜿蜒于余家的前街后巷里。
那種不是嫁妝,勝似嫁妝的榮耀,可給柘枉鎮上的人長了見識。
不能作美的是,新郎家這邊,幾代人都在海上打魚謀生,他們沒有種過農田。對于春種秋收,幾乎沒有多少經驗。
新郎官余廣洋身為軍人,在新婚的當天,雖然接手了新嫁娘帶過來的六百畝胭脂地,可他在宴爾新婚期間,尚未到那片田地里去走一走、看一看,歸隊的日期便到了。
臨別的前一天夜里,新娘房里的燈光似乎是通宵達旦地亮著。其間,幾次熄燈又亮燈,一直到五更頭上,雞都叫了兩遍了,一對佳人還在那里纏綿著。
天亮以后,大鍋里的小米粥煮熟了,無須去掀鍋蓋,莊讓秋便聞出了那小米的馨香,是繡針河北岸帶過來的小米。她讓夫君多吃一點,言外之意,那是她家鄉的小米,是她胭脂地里的小米熬出來的粥,香呢!
夫君吃出了一臉燦爛。
只可惜,夫君走后,婆婆問到莊讓秋,懷上了孩子沒有。莊讓秋臉一紅,搖搖頭,告訴婆婆,沒有。
婆婆倒也開明,說:“是花,總是要打籽結果的。”還說,過一段時間,兒子還會再回來。
是的,余廣洋離家的那天清晨,曾在枕邊,咬著莊讓秋的耳根子說:“下個月的中旬,若是條件允許的話,我再找個理由回來。”
可男人們,一朝當了兵,如同鋼鐵碾成了釘,由不得自己的選擇了。尤其是,那一階段,山東戰場上戰事吃緊,很難讓那一對恩愛有加的小夫妻,再續團圓。
再說繡針河北岸的那胭脂地,既然連地契都轉給了余家,余家這邊自然要派人去打理。
那時間的土地,并非財主家本人去耕種。而是莊有莊主(二財主),村有村頭。只要東家與那些二財主、村頭們接上頭,趕到夏糧上場、秋糧入庫的時節,只等著收租就可以了。
幾輩子人都吃水上飯的余家,雖說在鞭炮聲中喜獲兒媳婦帶過來六百畝胭脂地,可他們并不懂得如何插手去打理。
好在,時隔不久,莊讓秋娘家那邊的管家來了,主動領上余家這邊的人去觀春、估秋,把那六百畝地的莊頭、二財主們,都一一說給了余家這邊的人。
余家在繡針河邊上,重建了運糧載物的渡口,還在那六百畝良田內,新建了兩處余家莊園,以便于囤糧、儲草所用。其間,北面新鮮的瓜果桃梨下來以后,運送到繡針河南岸,莊讓秋總是讓家里人,一籃一筐地分給門戶里的嬸子、大娘們吃。
余家,在柘枉鎮上是一個大家族。
之前,媒人到山東那邊提親時,說到繡針河大碼頭上的船只,一大半都是他們余家的,并不是余海水余老爺一家的,而是指他們余家大家族中的整個船隊。
余海水的堂兄弟五六個,家家都是搞船的。
好在,山東那邊的親家,并沒有在意余海水的家產有多豐厚,人家是奔著余家的大公子余廣洋書本讀得好,才把小閨女莊讓秋,連同六百畝胭脂地,一同嫁過來的。否則,莊家嫁閨女就是嫁閨女,還陪嫁什么胭脂地的?說明山東親家那邊,早已經摸透了余家這邊的家底子。
新娘莊讓秋呢,她可高興呢!娘家那邊的六百畝胭脂地,連同那六百畝土地上的佃農,也都一同陪嫁過來了。她整天吃著自家地里的大豆、玉米、小米、高粱,以及各種新鮮的蔬菜瓜果。單從飲食上來講,她莊讓秋就像在娘家做閨女時一樣呢。
余家這邊,定期到繡針河那邊的土地上去觀春、估秋。
觀春,很好理解,就是選在春暖花開的時節,到那邊的田地里去觀看青苗的長勢,用當今比較時髦的話說,那就是去“踏春”。
估秋,就比較復雜了,它事關當年的收成。余家這邊派人到田頭,當地的二財主們陪伴在左右,一同估算著當年的花生、大豆,每畝地能收獲多少斤。
關鍵的時候,這邊派去的人,還要與當地的二財主們,就當年的收成好壞,要在田頭、溝坎那爭一爭,抬一抬,壓一壓,讓一讓呢。講到面紅耳赤以后,對方也不記仇,反而會把當天的酒飯規格,抬得更高一些。
酒席間,這邊派去的人,吃喝滿意,自然還會將田頭溝坎上說的地租,再讓一讓的。
這也就是說,每年的地租與所收上來的錢糧,并非一成不變。那要依據當年的收成來定。否則,趕上災年,二財主們繳不上那么多的地租,東家與二財主們矛盾就會激化呢。
所以,余家接手那六百畝胭脂地的第一年,余家老爺子不僅請了江蘇這邊的農田把式,他還親自往山東親家那邊跑了幾趟,直至他把六百畝地上的二財主們都摸溜熟了,這才算是他們余家正式接管了繡針河北岸的那片土地。
新嫁娘莊讓秋不去過問那些,她只是在廚房里,或是當院的廊檐下,看到一筐一筐的稻米、大豆、花生,或是新鮮的瓜果桃梨,堆積在那里時,總是會說:“還是俺山東的果子好吃!”
要么,就說:“俺山東的大花生,個個香脆!”
有一回,近門的一位嫂子,送來一籃子毛豆莢,兩端剪出邊口以后,用鹽水煮出來,當作零食空嘴兒吃時,莊讓秋吃了那豆莢,又是一番夸贊,說她們繡針河北岸的豆莢就是香!
送豆莢的那堂嫂聽了,捂嘴笑個不停,告訴莊讓秋:“你吃那毛豆莢,是俺南園上摘來的!”
說得莊讓秋,原本就很薄的臉皮子,一下子紅到了脖子。
四
思念一個人,自然就很關注那個人所從事的事情。如同期待天空下雨時,就會觀望藍天下劃過的每一團云朵,乃至風向的變換,小鳥在枝頭飛舞得是否匆忙、鳴叫聲是否異樣。
莊讓秋牽掛他的夫君余廣洋。所以,每回在街面上見到有軍人,或是警察走過,她都會駐足觀望,甚至會細致地打量那些軍警的衣著與他們腰間挎的“盒子”。
瞬間里,她便會聯想到自己的夫君在外面時,是否也是眼前那幾位軍警的模樣。其間,她還會暗自記下某一位軍人,或警察的身高與長相,然后拿自己的夫君與其相比。
偶爾,街上過隊伍,由遠至近地傳來“一二一”的步調聲和“一二三四”的口號聲,莊讓秋便會下意識地推開窗戶,往那個聲音的來處眺望。
那一刻,她手中無論正在做著什么,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去思量半天,好像隊伍中,就有她的夫君,馬上就要回來一樣。其間,她還會情不自禁地要去觀望鏡子里自己的俊模樣,感覺鬢角上有一縷發絲散落得不是地方,抬手抿向耳后的同時,也會凝聲靜氣地去聽門外的動響,好像她的夫君,就在那一刻,來到她的身邊一樣。
回頭,街上的隊伍走遠了,一切又恢復了從前。莊讓秋卻半天回不過神來,她摸一下左邊的衣兜,空無一物;又去摸右邊的衣兜,拽出一方細軟的帕子,搭在膝蓋上理開來,看一看,想到夫君曾在某一時刻握過她那方帕子,便木呆呆地看上兩眼。然后,按照原來的折子,一下一下折回去的同時,想一想與夫君在一起時的每一個細節,臉上還不由得溫熱了許多。
“哎——”莊讓秋經常會那樣暗自長嘆。有兩回,一分神,竟然忘記剛才正做著的什么事情了。
余家老兩口這邊呢,同樣也在期盼著兒子歸來,甚至是算著兒子的歸期--
“今兒,初七吧?”
“初六!”
兒子臨走時,說是這個月的十五還能回來。
可眼下,街上每天都在過隊伍。想必,前方戰事吃緊了,兒子身為軍人,只怕是很難脫身。
老兩口半夜里睡不著,聽到兒媳婦在閣樓上來回踱步,同樣也是心焦。
街上的隊伍,有往北面趕的,也有從北面撤退下來的;有白天跨過繡針河北上的,也有夜間翻過繡針河南下的。各路大軍,都是急匆匆的樣子。其中,還有好些民夫夾雜在隊伍中,或是緊跟在隊伍后頭。
民夫,不是軍隊,但他們也有紀律,跟定了國軍的,就要為國軍效勞,若想逃跑,身后可是有槍口瞄著的。選定了解放軍這邊的,那便是革命隊伍里的一員,軍隊里吃什么,他們也跟著吃什么。但他們的任務是運糧、運草、抬傷員,關鍵的時候,也會從犧牲的戰士手里摸過槍來,與沖到眼前的敵人拼刺刀。
那個時候的鹽區,雖說不是國軍與解放軍交鋒的主戰場,但家家戶戶,娘送兒、妻送丈夫參軍的熱潮是一浪高過一浪。莊子里最不濟的男人,也要推起小車,往前方送軍鞋、送軍糧。
有一部名為《紅嫂》的電影,講述的就是那一階段,蘇北及魯東南一帶,軍愛民、民擁軍的支前故事。其實,還有一些真實的事件,沒能在那部電影中再現,那便是“戰地嬰兒”。有一些戰士,隨部隊打回老家以后,因為隊伍里有紀律,不能回家與妻兒團圓。可做公婆的,知道兒子就在離家不遠的某一處山洼里休整,竟然領上媳婦找了去,就某一處溝坎,或草堆,留下了他們的后人。
莊讓秋的第一個兒子,似乎就是那樣懷上的。
當時,國軍在山東戰場上吃了敗仗,部分殘余的國軍,脫掉軍裝,或是把軍裝翻過來穿上,化裝成老百姓,灰頭土臉地往南逃竄。途中,他們不惜手中的銀圓與金條,紛紛拿出來與沿途的老百姓兌換食物吃。
新浦鳳祥銀樓的老板,得知往南逃竄的國軍手中有銀錠與大黃魚(金條),便在各個道口搭棚子擺攤,賣大餅、供茶水、售油條。那些身揣金元寶,而又饑腸轆轆的國民黨殘兵敗將,見到鳳祥銀樓老板領著他的伙計們,擺出了那么豐盛的美食,個個不惜重金,換取食物充饑。
后人說,鳳祥銀樓的老板,就孟良崮的那場戰役,讓他發了一大筆戰爭財,光是張靈甫部下丟給他的散金碎銀,便讓那個小小的鳳祥樓,賺得是盆滿缽滿。
現如今,每當人們提到孟良崮戰役,首先想到的是張靈甫的王牌軍整編第74師。其實,參與那場戰役的國民黨軍隊還有很多,譬如國軍第84師、第25師等等,他們都是以整編師的陣容參加戰斗的,其中,還有河北、江蘇、河南,以及山東本地的國民黨軍隊,也都參與了那場救援張靈甫第74師的行動。只不過,他們都被華東野戰軍,也就是粟裕的隊伍給打散了,或者是殲滅掉了。
余廣洋,也就是莊讓秋晝思暮想的夫君,他就是被粟裕的部下給打散掉的“漏網之魚”。只因為那場戰役發生在他的家鄉,當年的這位余營長,占據著人熟地熟的優勢,選在關鍵的時候,逃脫了華東野戰軍的圍殲,騎一匹高頭大馬,連夜逃回了家鄉。
余廣洋此次返鄉,并非解甲歸田,也沒想余生去做一介平民。他是回家報信,告訴家里人,國軍殘敗山東主戰場。想動員家里人,收拾起細軟的物件,往南逃離。否則,后面的解放大軍就要打過來了。
那一時期很多的地主,以及地方上有錢的小業主們,都是站在老蔣那一邊的。所以,余廣洋在山東戰場上看到國軍已敗,料定他老家的漁船,還有夫人帶過來的那六百畝胭脂地,都很難保全了。
余廣洋動員家里人,跟他一起南下。
父親問:“你娘,還有你媳婦,你都能背著她們走嗎?”
余廣洋看看娘脫在床前的那雙盛放三寸金蓮的小鞋,想到媳婦也是那樣的一雙小腳,頓時無話了。
父親說:“罷了!你在外面惹下了禍端,你自己扛著吧!”言外之意,你跟著老蔣跑錯了隊,你就好自為之,自己逃命去吧!家里面的事情,有他這把老骨頭來頂著。
在余老爺子看來,解放軍來了以后,大不了把家中的漁船,還有兒媳婦帶來的那六百畝胭脂地,一股腦兒地都交給他們。
眼下老爺子想得更多的,還是他要抱孫子。
余老爺子問兒子:“你這大晚上的跑回來,到媳婦那邊去了嗎?”
兒子抹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說:“我這不是先來告訴你南撤的消息嗎?”
余老爺子說:“什么南撤的消息!孟良崮到我們這兒,還有兩百多里地呢,你快回你媳婦的房里去吧。”
那個時候,余廣洋方看到媳婦的房間內,正亮著橘紅色的燭光。
當晚,莊讓秋聽到院子里的馬嘶聲,就已經知道夫君回來了。
但她并不知道夫君是從孟良崮戰場上敗退下來的,她只想著當夜該怎樣歡度良宵。原本已經煲在火爐上的銀耳湯,她又外加了幾顆紅艷艷的大棗漂在里面。
回頭,余廣洋從父母的房里回來時,他還想與夫人說孟良崮戰場上的事,卻被莊讓秋軟綿綿的手給捂住了嘴巴。
莊讓秋不想聽戰場上那些打打殺殺的事情。
接下來,二人寬衣上床。
爐子上,早已經煮開了的那一壺銀耳湯,在氣流的鼓弄下,正“咕嘟咕嘟”地頂著壺蓋,二人全然不管那些了。直至,壺底都快要燒透了,屋子里飄出了焦煳的味道時,夫人這才想起爐子上還燉著銀耳湯呢。
次日清晨,街坊鄰居們看到小巷里有馬糞,都知道余廣洋昨夜回來了。
近門的嬸子、大娘,叔叔、大伯,還有左鄰右舍的鄉人,都過來看望。他們一方面是來看望余廣洋,一方面是想從余廣洋的口中,打探外面打仗的消息。
余廣洋那個家族中,都是搞船的有錢人,他們很關心外面的戰爭形勢。余廣洋動員他們,可以打點起細軟的物件,提前往南方去謀生路。
余廣洋此時說的南方,是指長江以南,甚至是上海、舟山群島那一帶。他預感到解放軍很快就會從北面打過來的,所以,越往南跑越安全。
余廣洋的那次回鄉,還在家人的勸說下,帶著夫人莊讓秋,匆匆忙忙地回了一趟山東那邊的老丈人家呢。
那樣的安排,都是因為余老爺子想抱孫子,才想出了這樣那樣,一個又一個挽留兒子的主意來。
五天以后,山東戰場上傳出了“擊斃張靈甫”的消息。余廣洋忽然感覺到大事不好了,連夜告別家人,打馬南下。
五
繡針河南岸的人家,很少喂馬。好像馬太高貴了,生來就應該供養在富貴人家,專供老爺、太太、公子哥、大小姐們出門逛戲園、觀風景時駕車所用。普通人家耕田拉柴火,它都不屑一顧呢。
當然,北方草原的駿馬,一路馳騁到繡針河北岸,再往南去,就施展不開它們的特長與技能了。除非是因為戰爭的需要,或者是某一種物資急需要騾馬運往南方。否則,北方的騾馬,是不過繡針河的。
因為,過了繡針河,就屬于江淮流域了。江淮一帶的人家,善于跑船。
但繡針河南岸的人家養牛,而且是習慣于喂養水牛。有些殷實富裕人家還會養一兩頭驢子,用來碾米、磨豆腐。偶爾,也會讓那驢子,馱上家中的小腳新媳婦,“郭嗒郭嗒”地回趟娘家。
江淮流域,水汪子多、河溝多。鹽河、灌河、沂河、界圩河、沭河、薔薇河、大運河,縱橫交錯,再加上里下河地區的大縱湖、高郵湖、洪澤湖,湖蕩相連,可謂是水網密布,不適宜駿馬奔騰的。
早年間,江淮一帶的商客、官紳、兵丁,或是大戶人家的賬房、公子哥外出討賬或是求學,都選擇船只。他們通過內河里的客貨混搭船,抵達清江浦大碼頭以后(江淮地區最大的水運碼頭),改乘跑上海、到南京、去九江的客船,同樣也是很便捷的。
而繡針河北岸,是連綿不斷的沂蒙山,再往西北方向去,便是太行山。而過了太行,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那里,才是駿馬馳騁的地方。
所以,繡針河兩岸人家,別看是隔著一條繡針河,可兩岸的風俗、文化,包括飲食,差別還是蠻大的。其中,說話的腔調,也大不相同。繡針河南岸的人說“昨天”,北岸便說“夜兒個”;南岸的人說“稀飯”,北岸那邊說“黏粥”;南岸的人說某一件事情做得不對,或是瞧不上某個人所做的事情,會說那個人做事情“不中”或“不行”,到了繡針河北岸,便說那人“刺歪”。
“刺歪”是個啥意思?好像比“不中”“不行”,更勝一籌了。
再者,繡針河兩岸的人,吃東西也有區別。南岸的人家喜歡吃稻米,一河之隔的北邊,家家都以面食為主。端午節時,繡針河南岸的人家用蘆葉包粽子,北岸卻用柞樹葉子裹糯米。河南岸的人家喜歡在粽子里面包裹肉塊,而繡針河北岸的人家,大都在粽子里面填紅豆、豇豆、花生米。這便是繡針河兩岸的飲食、文化差異。從而得出蘇魯兩省,為何要以繡針河為界的原因所在。
但戰爭年代,曾經一度打破了那種車馬與船只,包括飲食、文化的地域界限。余家的大公子余廣洋,回鄉探親的那天夜里,不就是騎著高頭大馬,蹚過繡針河回來的嗎?
余家大公子在隊伍里晉升得很快。他騎馬回鄉時,已經是國軍那邊的團副了。只可惜,他是國民黨的官。但不管怎么說,他騎馬回來那會兒,還是蠻風光的。
后期,余家巷子里又出現過幾回馬糞團子。不用問,那一準又是余家的大公子回來了。只是,那樣的時候,余家大公子都是當夜來了,當夜走。
鎮上的人,僅能看到余家巷子里,那一坨一坨的馬糞團子,卻見不到余家大公子的高頭大馬了。
小村里,看到馬糞團子的人,都說余家大公子戀媳婦。
余家那媳婦,確實也值得人戀呢,小巧的身軀,男人們抱在懷里,不管怎樣轉圈圈,都不會覺得重呢;再者,那女人白蘭瓜一樣的臉膛子,見天涂抹著紅嘴唇,傻子見了都想上去親一口的。偶爾,那媳婦出門喚個雞鴨,她都高高地挽著發髻。她走過的街巷,總是會有人向她回頭張望。
可余家巷子里,見天出現馬糞的那些個白天與夜晚,小村里人是很難見到余家媳婦出門吆雞趕鵝的。
小夫妻,久日不見一回,愛都愛不過來,哪里還有空閑,出門吆雞喚鵝喲。
忽一日,也就是余家巷子又見馬糞團子時,人們摸著腦門子想了想,不對呀!解放軍都拿下孟良崮好久了,隴海鐵路線上的炮火連日響個不停--余家的大公子,怎么還能在那樣的夜晚,趕回家來過夜呢?
那個時候,別說是軍隊里的軍人,很多民夫在山東戰場結束以后,都沒撈到回家,直接從山東那邊,轉向了新的戰場。哪里還允許你個余家大公子,隔三岔五地回家抱媳婦,真是出鬼了!
其間,國民黨的軍隊在大軍南下時,盡管有過兩回反復,也就是電影中出現的《南征北戰》。但余家大公子,一個國軍里面的團副,本該好好地帶兵打仗,他怎么能有那樣的特權,脫離隊伍,回鄉與家人團聚的呢?況且,淮海戰役打響以后,東南沿海的國民黨軍隊,早已經被徐州剿總司令長官劉峙,調遣到邳縣(今日邳州)那邊去攻打碾莊了。
有資料顯示,公元一九四八年隆冬時節,東隴海鐵路沿線的新浦、海州、東海,以及蘇魯交界的繡針河兩岸,是在某一日清晨開始,突然不見一個國軍的。往日里,軍車穿梭,國民黨兵在大街上抓壯丁的場景,一夜之間,便不見其蹤影。轉而,大街小巷里變得一片寂靜。
剛開始,人們不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么事,老百姓都縮在家中,不敢讓自家的小孩子出門玩耍。等到有人發現昔日戒備森嚴的軍營內,已經是人去樓空時,大家這才意識到,國民黨兵逃跑了。
而余家的大公子,偏偏在那樣的夜晚,打馬回來了,可能嗎?
更為離奇的是,國民黨的隊伍,已經兵敗淮海,殘余的國民黨軍隊,陸續撤退到江南去了,余家巷子里,時不時地還會出現那樣圓滾滾的馬糞團子。
這便讓大家越來越生疑呢!
直到有一天,一個撿早糞的老漢,發現余家巷子里的馬糞,是余老爺子一坨一坨撒在那里時,人們這才明白,余家巷子里的馬糞是個幌子,他們家的兒媳婦莊讓秋,在那期間懷上了身孕才是真的。
六
街上有流言,都說余家老爺子,替兒子做了傳宗接代的事。
可事情到底又是怎樣的呢?
那段時間,國共雙方,仗是越打越大。余家的大公子余廣洋,身為國軍里面的小頭頭,雖說生死未卜,但兇多吉少。尤其是北邊戰場上敗退下來國軍,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一派灰頭土臉的潰敗模樣。余家老兩口,面對莫大的家業,自然想后繼有人,可能就在那個環節中,余老爺子動了心思,與老伴夜談時,透出了想找個余家的近門小叔子來續一炷香火。
剛開始,余老太太不答應!總覺得那是在詛咒她音信皆無的兒子。可隨著北方戰事吃緊,余老太太不僅是點頭答應了,她還主動去說服兒媳,蒙羞“試懷”呢。
最終,莊讓秋的肚子真的是一天天鼓了起來。
莊讓秋臨盆的那天清晨,余家老爺子屋里屋外,樂顛顛地竄動在燈影里,來回張羅著,要到山東那邊去報喜。
余老太太始終沒有開臉。末了,看余老爺子找來裝喜蛋的斗遠子,真要到山東那邊去報喜時,老太太實在憋不下了,半天冒出一句話來,問老頭子:“豬三狗四羊為五,你算算咱那兒子離家多久了?”
余老太太的一句話,如同擂臺上焦躁不安的拳擊手,給了對方一記重拳。剛剛還在為喜添家丁而笑逐顏開的余老爺子,剎那間,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老太太心里話,豬、狗、牛、羊的孕期,都是有定數的,女人家“十月懷胎”,街坊鄰居哪個算不出來?
剛一開始,余老爺子還有些鼓嘴,認為兒子中間回來過,尤其是他在巷口那兒撒過幾回馬糞團子,似乎是擋住街坊四鄰們的眼睛。
倒是兒媳婦那邊主動傳出話來,告訴家里人:“報喜的事,以后再說吧!兵荒馬亂的。”
莊讓秋想用”兵荒馬亂“,來遮蓋丑事。當然,她也想借用時間,來消磨人們的猜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若是到此打住,事態也可能就此平息了。可了第一個孩子,總想在來個保險,反正一不做二不休,再添個男丁終究錯不了。
兩年以后,莊讓秋再次懷上了身孕。
這一次,余家老爺子即便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余家大公子隨老蔣的隊伍南下以后,是到了臺灣,還是把小命丟在逃往臺灣的路上了?皆無信息。
好在,那一時期,各地都在鬧土改,人們似乎顧不上莊讓秋肚子里的事了。但莊讓秋從娘家那邊帶過來的六百畝胭脂地,卻被土改工作隊擺上了議事日程。尤其是莊讓秋把那六百畝胭脂地的地契上繳給國家以后。原本在山東地盤上的那六百畝土地,自然就是江蘇這邊的了。
山東那邊,眼看著六百畝土地被江蘇劃走,豈能甘心!他們派人來找到莊讓秋,讓她寫一紙文書,放棄她婚嫁時帶走的那片土地。可此時的莊讓秋,已經懂得土地的珍貴。況且,那六百畝土地,是她的“十里紅妝”,她自然不會隨意簽字劃押,拱手讓出。
這樣一來,山東那邊便有群眾上訪,言之鑿鑿地要追回他們的土地。緊接著是官方出面,嫁出去的閨女所帶走的土地,屬于私有土地。而新中國成立以后,土地歸還于國家,不存在私有制。
雙方各執一詞時,便經官動府。他們先是在鄉里、區上、縣里對簿公堂。最后,驚動到兩個省上。
新中國建立之初,各地的鄉是小鄉,三五個村莊組合到一塊兒,便是一個鄉;區在鄉之上,屬于縣里管轄。并非后來的地區專署。所以,莊讓秋帶過來的那六百畝胭脂地,先是在繡針河兩岸的柘枉鄉與團林鄉兩個地方小鄉里扯官司。后來才鬧到相鄰的兩個縣里--莒南縣與贛榆縣。等到兩個省上都派專員去處理那件事情時,還是以地契為準,把那六百畝土地判給了江蘇。
這下好啦!雙方鬧騰已久的事情,原本該平息了吧?沒有。官方擺平了的事情,民間又斗起來了。先是繡針河北岸的原住居民鬧分離,他們聯名上書,祖祖輩輩都是山東人,說什么也不愿意劃歸到江蘇去。
而江蘇這邊呢,巴不得山東那邊的居民不過來,我們派人去耕種那片土地,用當今的話說--移民到山東。
移民之前,江蘇這邊做了大量的工作,一是選擇與山東有親戚關系的居民;再者,家中男勞力比較多的,家族勢力比較大的,整族移居到繡針河北岸去。
其間,被列入移居名單的住戶,同樣有著故土難離的想法,但江蘇這邊上門做工作,還把部分家族中的頭人,領到繡針河大堤上去實地往北觀望,看到北面滿坡青綠,層層梯田,掩映著炊煙裊裊的村莊,滿眼都是一片富庶的景象。帶隊的鄉里干部,便告訴將要移居的村民,說那里就是你們未來的家園。
可后來,趕到繡針河南岸的居民,舉家遷移到繡針河北岸以后,北邊的居民立馬翻臉,他們斷橋梁、截水路,限制移民的行動自由,山東那邊的水源不讓他們飲用;田地里剛長出的青苗,他們便給薅掉。晚間,還上門牽豬、搶羊。鬧得移居民眾,晝夜不得安生。
由此,兩岸居民便發生了械斗,先是謾罵、拳頭,緊接著便是鐵锨、棍棒地干起來。干到最后,刀具、鎬頭都摸出來了。最為慘痛的一次,兩岸婦幼老少齊上陣,金沙碧水的繡針河兩岸,頭破血流的民眾,放倒一片。
好在,那一時期,余家人把那六百畝土地的地契一交,再不去過問那土地上所發生的事了,雙方不管是怎樣去文爭武斗,都不礙他們余家什么事,更不礙莊讓秋的事呢。
趕到雙方民間打鬧得不可開交時,兩個省的官員,不得不再一次坐下來,重新商討那六百畝胭脂地的歸屬權問題。
可此時,余家老爺子最為牽掛的,不是那片土地劃歸到哪個省,而是兒媳莊讓秋的肚子在變大。
面對莊讓秋日日隆起的肚子,余老爺子這回可是抓耳撓腮了。兒媳婦生頭一個孩子,還能勉強往兒子身上靠一靠。那段時間,兒子必竟是騎著高頭大馬回來過。可這第二個孩子,又該往哪里生根呢?
后期,趕到兒媳婦肚子里的娃,快要出懷時,家族里的長輩出面說話了,容不下莊讓秋再留在余家,傷風敗俗呢。
再者,就是莊讓秋的夫君余廣洋,都說那人接到上司的調遣命令后,率部前往徐州東面的碾莊途中,路過邳縣大運河時,被粟裕的隊伍給殲滅在大運河里了。這讓莊讓秋萬念俱灰,不得不忍辱含羞,屈從于余家的安排,甩“包袱”一樣,將她轉嫁到三十里外的竇康竇禿子為妻。
至此,莊讓秋又多了一個新名字--竇奶奶。
不過,那已經是新中國成立幾年以后的事了。
七
莊讓秋再嫁,是晚上。
這里的風俗,二婚的女人再尋婆家,都要選在天黑以后。一則是二婚的女人沒有頭婚那樣光鮮了。能為二婚者,不是先前死了丈夫,就是被婆家那邊給休掉的,多多少少都帶有一些羞于見人的原因在里面;再者,二婚的女人,沒有靜守婦道,按捺不住再嫁,本身就被人恥笑。這樣的風俗,在晚清、民國,乃至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仍然根植于蘇北、魯東南一帶的城鎮鄉村。
所以,莊讓秋再婚,自然是選擇晚上。朦朧的夜色,可以遮羞,也可以遮住鄉鄰們的眼睛。
但莊讓秋再嫁的那天晚上,月照極好。兩位發髻梳理得光潔水滑的婆子,各自頭上戴著一朵少兒拳樣的大紅花,二人一邊一個攙扶著莊讓秋,一手打著一盞紫紅色的馬牙燈籠。左邊那個婆子,燈籠打在左手里;右邊那個婆子,燈籠打在右手上。兩盞燈籠,一同照耀著莊讓秋的每一步,都邁得很輕巧、很穩當。
那是一種儀式,也是在擺譜。好像新娶來的小寡婦,同樣金貴呢。
每一個二婚的寡婦,都盼望被人攙著、架著,擺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模樣呢。
臨近竇家水塘那邊時,突然有人燃起了一掛脆響的小鞭。“叭叭叭……”一團紫青色煙霧燃起的地方,告訴莊讓秋,那邊就是她要邁進的第二個婆家門。
街口那兒,早已圍攏起好多看熱鬧的人。正常的情景下,會有人拉起人墻,討煙、鬧喜糖。可莊讓秋再嫁的那天晚上,媒人已經傳過話,不讓外人攔擋,擔心會碰到她肚子里的娃。但那兩盞紫紅色的燈籠后面,有人一路拋著煙卷、撒著喜糖。
一幫小孩子,如同一群爭搶肉骨頭的小柴狗一樣,竄動在人群中,時而搶喜糖,時而又拱進煙霧中,去尋覓地上尚未炸開的啞鞭,發現沒有炸碎的小鞭后,立馬搶在手中,以備這邊鞭炮炸過以后,另選一個地方,去玩“嗞花”,或是去炸小狗屎玩。
前面,竇家的大門前,兩個鼓樂手,鼓圓了腮幫子,吹著“嗚哩哇啦”的曲子,就算是給竇禿子迎親接喜了。
那幾個鼓樂手,都是竇禿子的親朋好友幫他請來捧場子的。其實,若是按照竇禿子的意思,別弄那些事了,選個合適的晚上,找幾個人,團在一起,請大伙兒吃一頓油水豐厚的飯菜,與那女人拾掇到一塊就行了。
竇禿子喪偶多年了,身邊就一個小閨女,也快成年了。所以,他沒有什么好挑剔的。媒人說什么,他答應什么。
莊讓秋之所以選定了比她大十幾歲的竇禿子,一則是竇禿子老實,死了婆娘以后,自己帶著個豁嘴的小閨女,又當爹又當娘,已經苦熬了七八年。眼下,那豁嘴的小閨女虛歲十三了,再過個兩三年,給她找個婆家,就算是打發了。剩下的日子,都是竇禿子領著她,還有她肚子里那個將要臨盆子的娃子過。
那一切,媒人早已經把話語與竇禿子說透了,竇禿子全都點頭答應呢,莊讓秋這才咬著粉唇,答應與竇禿子一起生活;再者,那就是竇禿子的身世,莊讓秋很愿意接受。
竇禿子,原本不姓竇,他姓胡,沭陽那邊討生活過的(討飯的)。只因為鹽河口這邊的竇家,缺少個放牛、守山林的人,便收留了他,他自己便跟著主人家姓了竇。
竇家人給他起名字叫“竇康”。大家都富裕的意思。
竇禿子在竇家放牛、養豬、看山林,一干就是幾十年,直至解放時,主人家過年時放鞭炮,炸瞎了一個丫鬟的眼睛,無處安插,便賞給他竇禿子做了媳婦。
至于,那個豁嘴的小丫頭,外面有傳言,都說那不是竇禿子的種。因為,竇禿子的嘴巴不豁,反而竇家老爺子是個豁嘴子。
豁嘴子那毛病,似乎是遺傳。
所以,此番竇禿子續弦,再娶個帶“犢子”的女人來,他也就稀松平常了。
但竇奶奶,也就是莊讓秋,還是很珍惜后面這段生活的。她一腳跨進竇家的門,就扎起圍裙,拾掇起竇禿子那亂糟糟的家。
婚房,原本是設置在正房里的,可生下竇部以后,她便與竇禿子提出來,要從正房里搬出來,把家中唯一的兩間正房,讓給了竇禿子頭前那個豁嘴的小丫頭。
那一年,竇禿子頭前留下的那個豁嘴小丫頭大蘭子,年歲十四了,個條長成大姑娘的模樣呢,不能再把她擺在大面上,讓她自個兒睡在穿堂里,令人不安呢。
竇禿子家那四間草房子,早年是竇財主家的牛棚子。土改時,竇禿子正在嶺上看守竇家的樹林子。政府這邊派人找到他,說當下已經解放了,不存在為財主家看守山林的事了,問他是下嶺種莊稼,還是繼續留在這嶺上為公家看守樹林子。
竇禿子選擇了后者。同時,竇禿子提出來,想讓他的女人領著那個豁嘴的小丫頭到村上住。理由是,他想讓那豁嘴的小丫頭回村上上幾天學。
政府便把竇家水塘邊的那幾間牛棚子分給了他。
那個時候,竇家水塘邊上,尚無人家居住。竇禿子就墻開門,四間屋的屋趟子,兩間作為正堂,兩間作為穿堂。正堂內設有隔墻,分里外間,但沒有里間門子。里間內置一張大床,外間為客廳。
穿堂這邊,臨街開門。屋內支一土炕,土炕前便是灶臺。平時,家中無客人來時,就圍在灶臺邊吃飯,趕上家中來了客人,再到西邊堂屋去擺桌子。
竇禿子最初開鑿房墻,臨街設院門時,是便于家人們到水塘里洗菜、淘米。但竇禿子沒有料到,隨著小村里人口增加,尤其是村上人家建新房子時,都想依水而居以后,他家那地方便成了搶手的地塊,趕到他們家正前方和左右兩邊都建上新房子,竇禿子再想另開個向南,或是向東、向西的大門,已經沒有路可走了,只有選在屋內走“穿堂”。
莊讓秋剛嫁過來時,住在西面兩間正堂內。那個時候,大蘭子睡在穿堂的土炕上。趕到莊讓秋把腹中的娃子生下來以后,感覺再讓一個十幾歲的大丫頭住在穿堂里,就不是太好了。因為,那穿堂臨著溝塘,守著街口,外面的人,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推門到他們家里來的。
莊讓秋懂得女兒家做姑娘時的金貴,她在娘家時,十三歲時便移步繡樓了,不再讓她與外面接觸。現如今,雖說是新社會,可姑娘家還是要講究一些呢,不能再讓大蘭子一個人睡在穿堂里。
竇奶奶曾跟竇禿子說:“讓大蘭子一個人睡在穿堂里,晚間溜進來個壞人,可怎么辦?”
竇禿子想想,也是那個理。
但是,大蘭子一搬進正堂里住,竇奶奶勢必就要搬到穿堂的土炕上了。想到那一層時,竇禿子心里多少還是有些過意不去,他跟竇奶奶說:“那樣,可就委屈你了!”
竇奶奶嘴上說:“我沒事,一把年歲了!”
其實,那時間的竇奶奶才多大呀,滿打滿算,也就三十幾歲。
竇奶奶剛改嫁過來時,擔心自己太年輕了,與五十幾歲的竇禿子不般配,故意穿著件灰布衫,頭上的小鳥巢穴一樣的發結,偏偏被她拍成了個“趴趴餅”,想盡了辦法,把自己打扮得老一些。
接下來,大蘭子搬到正堂里住以后。竇奶奶便領著竇部,每晚都睡在穿堂的土炕上。竇禿子呢,他在嶺上看守樹林子,十天半月地回家一趟,莊讓秋也不怎么待見他。
可時隔不久,小村里便有傳言,說竇奶奶晚間在穿堂里招人呢。
八
竇家臨街開門,五步遠的街面下邊,便是小村人家洗衣、淘米,拾階而下的那汪水塘。沿街東去五里許,是一條由南向北、威威武武的沙溏路,村上叫它東公路。
那是鹽區淪陷以后,日本人強迫當地人修建的一條沿海公路,北連青島、煙臺,南至連云港、燕尾港。現如今,那條公路歷經數次拓寬與翻修,已經成為東南沿海一帶主要的交通干線。我們村上人南下省城,北上青島,或者是去更遠的地方打工、求學、去做什么風風光光的事情,都要在那公路邊上等候南來北往的客車。小村里人下海踩貝、摸魚、捉蟹、串親訪友,也都要從那條公路上穿過。
公路的東面是海。
竇奶奶坐在自家門口,每天都可以看到小村里人外出的動向。時而,有人背著行李卷,或者是拎著臉盆、毛巾、水壺、鞋拖子,往東公路上去等候客車,竇奶奶便能猜到那戶人家要去闖外,或是家中有什么人生病住在縣上的大醫院里了。
竇奶奶家每天敞著門,除去刮大風,或是冬天天氣很冷的日子,竇奶奶才會把她家那一對小柴門合上。平常的日子里,小村里人路過那汪水塘邊上時,都會看到竇奶奶家大門兩敞著。
竇奶奶時常坐在門口盤針線。過往的人,尤其是到溝塘里來洗衣、淘米的嬸子、大娘們,她們都會與竇奶奶說幾句話,或是打一聲招呼,再到溝塘邊去做些洗洗涮涮的事情。有時,與竇奶奶說話的人,站在竇奶奶門口,沒有把剛才的話說完,即使蹲到水塘下邊的石階上,一邊漂洗衣物,一邊大聲與竇奶奶搭著話。
天快晌午時,竇奶奶也會倚門挑揀稻谷里的秕粒,或是一根一根地撥弄手中的韭菜。其間,有小媳婦奶著孩子來串門,猛不丁地“哎喲”一聲后,便去搖晃,或拍打懷里的孩子。
竇奶奶便會問:“怎么啦?”
“咬我!”新媳婦嬌滴滴地說。
竇奶奶輕“噢”一聲,說:“孩子調皮,咬奶啦!”隨教給那媳婦,下回孩子再咬你時,你別打孩子,那樣會嚇著孩子,你拿奶包子“堵”他,也就是把奶包子全捂在孩子的小臉上,讓他憋得喘不上氣來,他以后就不咬你了。
竇奶奶那招數,年輕的媳婦,沒有當場試。但過后,她們肯定是試了。
竇奶奶有很多管教孩子的辦法,都是很靈驗的。
其間,有婆子從水塘邊洗過菜上來,問竇奶奶:“中午怎么吃?”
竇奶奶用眼神,或是晃動一下下巴,示意鍋臺上已經洗好了半瓢地瓜干和一笊籬掐頭去尾的青豆角:“就烀那個吃。”
那個時候,大集體,家家戶戶,都窮,都沒有什么余糧。午間能吃上青豆角烀地瓜干,已經是很不錯的飯食了。
“竇爺爺呢?中午回來不回來?”
竇奶奶搖搖頭,表示他就在西石嶺的林子里自己瞎搗鼓著吃。
竇奶奶搖頭,或者是不搖頭時,人們都可以看到她耳廓子兩邊的兩個青豆瓣樣的耳墜子,緊貼在耳廓子的肉窩窩上,綠汪汪的,怪好看呢。
竇奶奶原本就很好看,她若是收拾一下發髻,盤起小鳥巢穴似的頭式,露出修長的脖頸以后,會格外好看呢。
竇奶奶屋里見天打掃得干干凈凈,即便是灶膛跟前的柴火,她也是每頓飯燒多少,去院子里扯來多少,臨到鍋開了以后,她會用掃把把灶臺跟前的碎草葉子掃到一起,兩手一掐,扔進灶膛,“撲啦”一下,騰起一片火光后,她這邊起身拍拍手,一頓飯便做好了。
所以,竇奶奶家穿堂里始終是很干凈的,尤其是南北門對開的穿堂過道上,因為天天有人行走,早已被人們的腳掌、鞋底子摩擦得跟水牛背一樣光滑明亮。
中午,太陽正毒,街上行人稀少,水塘上空飛舞的紅蜻蜓、綠蜻蜓,也都會找一處蒲草稈,或是枯柳尖尖上歇息。
我們小孩子往往會在那樣的時候,貓下腰,悄悄地靠近某一只紅蜻蜓或綠蜻蜓,猛地一伸小手,捏住那蜻蜓的尾巴。
蜻蜓,擁有四個翅膀,兩只長翼下,各有兩個網網狀的小翅膀,感覺是上下兩層子,其實是前后排列著的,而且后面的翅膀比前面的翅膀寬一點。我們捉到它以后,不是給它撕掉后面的那兩個寬翅膀,讓它飛行時不會拐彎,就是掐掉它竹節草一樣的尾巴,給它插進一節草棒子,讓它一上一下,就像我們小孩子學蛙泳一樣,負重飛行。
那樣,我們小孩子覺得很好玩。
如果是捉到肚子滾圓的母蜻蜓,我們就用一根長長的細線綁住那蜻蜓的腳,讓它在水塘上空打著旋兒飛,以便招引到公蜻蜓來與它“勾尾巴”,那時刻,我們快速收攏線繩,那只癡情的公蜻蜓,也不知道飛走,很容易地就被我們給捉到了。
可竇奶奶不讓我們小孩子那樣玩。竇奶奶看我們小孩子大中午還在水塘邊亂竄,便會嚇唬我們:“誰家小孩子,大晌午的,也不在家睡午覺,跑到這里來亂吵吵。滾,都給我滾!”
竇奶奶把我們小孩子轟走以后,她便會引來另外一個人呢。誰?竇奶奶鎮上的公公。
那個鬢角已經顯白的老男人,領上他的孫子,也就是竇奶奶在鎮上生的頭一個兒子,來讓竇奶奶看一看,親一親的。
而且,那個老男人每回來時,都選在小村里比較安靜的時辰,譬如中午、晚上,或是小村里人正在夜里睡覺的時候。
竇奶奶先前在鎮上生的那個男娃叫營部。意思是他爸爸在軍隊里做營長時懷上他的。后期,竇奶奶改嫁到我們村上以后,又生了第二個孩子以后,只因為竇禿子姓竇,那孩子便順著營部叫起了竇部。乍一聽,營部竇部都是“不”呢。
這便給我們村上一些不懷好意的大男人們,提供了說笑的由頭,他們在背后議論起營部與竇部時,還會學起竇奶奶微微閉上眼睛的模樣,裝作小孩子在床上不聽大人話的架勢,拿捏起竇奶奶說話的腔調,左右搖晃著腦袋,說:“不!不!不嘛——”好像,竇奶奶接連生下營部與竇部時,都是在她搖晃著腦袋,連連喊“不”的時候生下似的。
早些時候,也就是竇奶奶剛剛改嫁到我們村上時,竇奶奶很想念她鎮上的那個叫營部的兒子。捎信到鎮上,讓營部的爺爺把孩子帶過來給她看看。
可營部的爺爺來過幾回以后,竇奶奶就不讓他再來了。
原因是,營部與竇部,兩個孩子長得太像了,竇奶奶怕時間長了,這村里人會看出什么破綻來。
只可惜,鎮上的那個營部,尚未成年,便夭折了。
營部是吃了春天的小水蘿卜,活生生地噎死的。
那種算盤珠子大的小水蘿卜,通體紅艷艷的,唯有根部留有“一線白”的細絲。每年,趕在柳絮飛花的時節上市。所以,又稱為揚花蘿卜,它如水果一樣甜脆。
向來慣著、寵著營部的爺爺奶奶,買來那樣的揚花蘿卜以后,那小家伙一把抓過兩三個捂進嘴里,其中一個大一點的蘿卜沒有嚼爛,便卡在他食管里了,等到爺爺奶奶發現以后,那小家伙的臉都憋青了。
爺爺奶奶嚇壞了,一個給孩子捶背,想讓他趕快把那卡在喉嚨里的蘿卜咽下去;一個找來筷子,想從營部的口中,把那算盤珠子大的小水蘿卜給叨出來。一時間,老兩口手忙腳亂,一個要這樣,一個要那樣。最終,誰都沒有把那蘿卜從營部的食管內給弄出來。
那孩子在爺爺奶奶的懷里,就那樣硬生生地被一個小水蘿卜給噎死了。
那一年,營部還不到八歲。
消息傳到竇奶奶這邊時,竇奶奶擰著一雙小腳,趕到鎮上去哭了一場。第二天,竇家這邊,派人推著輛獨輪車,去把竇奶奶給接回來了。
回到村上的竇奶奶,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是回不過神來。她想不明白,小孩子吃個小水蘿卜,怎么還會把自個兒給噎死的?
九
營部死了以后,竇奶奶就像丟了魂一樣,整天做什么都沒了心思。她坐在門口,看街上行人,一看就是大半天。時而,手中摸到一根草棒子,她就在那一節一節地掐,直至掐到中間,再也掐不住時,她這才意識到,那草棒子已經被她掐了一地碎屑。
街上跑過一個小孩子,哪怕年齡還很小,她也要盯住人家看半天。竇奶奶時而會念叨,她那營部像眼前那個孩子那樣大時,自己能做些什么樣的事情呢。
有時,竇奶奶想營部想的,連午飯都忘記做了。晚上,天都黑了,只要竇部還沒有回來,她都不忙著去燒火煮飯。清晨時,小街上撿早糞的人還沒有起床呢,竇奶奶已經坐在門口向水塘的北面張望了。好像她那營部,就要從水塘北面的鎮上向她走來似的。
我們小孩子,到竇奶奶家找竇部玩耍時,竇奶奶的眼神,老是會往我們身上瞄。其間,她還會挑一個個子高的男孩子,問人家幾歲啦?或是看著人家的腳丫子,問你穿多少碼的鞋?
好像那男孩子穿多少碼鞋,她那死去的營部也能穿似的。
有一回,竇奶奶扯住西街二蛋子的小手,問二蛋子幾歲了,穿多少碼的鞋。二蛋子回答得與她的營部可能正好對上,竇奶奶便輕“噢”了一聲,隨之,“吧嗒”一聲,一大滴淚水,便打到她自己的手背上了。
事后,二蛋子回家,把竇奶奶扯住他手背落淚的事,與家里的大人們說了,二蛋子的父母都很忌諱竇奶奶拿二蛋子與她死去的營部相比,好長一段時間,不讓二蛋子再到竇奶奶家玩耍。
可我們小孩子就喜歡到竇奶奶家找竇部玩。竇部會削梭、會砍木轉溜子(陀螺),還能用溝塘邊的黃泥巴,給我們捏出小狗小貓來。
竇部的手很巧。同樣的泥蛋蛋、泥片片,在我們手上,最多捏出個雞爪子、鴨嘴子。可到了竇部的手上,他卻能捏出大刀、長矛,牛羊豬馬,或是小汽車、大肚羅漢。
我們村子往北五里地,有一座遠近聞名的鹽倉城,早年那里有廟宇,有土城墻。日本人來了以后,還在那里設過據點呢。
至今,每逢初一、十五,鹽倉城那邊還逢廟會。竇奶奶領著竇部去進過兩回香,回來以后,竇部便把那邊的大肚羅漢給捏得跟真的一樣。
現在想來,當年的竇部還是很聰明的,若是讓他跟我們一塊兒去上學,考試的時候,我還不一定能考過他。
可竇奶奶不讓竇部上學。
我讀小學時,每個村里都有一所小學校。那會兒,我們小孩子讀書,根本不花什么錢,大人們給買兩本課本,就可以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了,學校不收學費。
不過,教我們課本的老師文化水平普遍不高。他們原本是生產隊收尿水(會計),雖然一朝成為我們的老師,但不拿工資,掙工分。也就是后來的民辦教師。好在我們書本上的字,他們通過查字典,似乎也都能認識,還能給我們造句子、組詞,譬如“萬古長青”,教我們語文的老師,就給我們造出了“中朝友誼萬古長青”的好句子,至今,我還記得。
就那,竇奶奶也沒有讓竇部去讀書。
竇奶奶跟竇部說,學校的老師會打人的,還說:“小孩子認識了字以后,腦瓜里就會像拱進小蟲子一樣,咬得你腦殼子生疼呢。”
嚇得竇部都不敢跟著我們去讀書,甚至連帶字的紙片子他都不敢去看。竇部每天跟著他爹去西石嶺上看守樹林子。
星期天,村上的一幫小孩子,到西石嶺去鏟青喂牛,竇部還把我們領進林場內,看他爹給母豬打欄。
給母豬打欄,就是讓公豬爬到母豬身上去壓母豬背。
后來,我讀小學三四年級時,竇部因為沒有上學,他爹找到隊長說了說,便讓竇部到生產隊去使牛了。
使牛,就是打牛耕田,熟練掌握打牛耕田的人,又叫牛把式。
竇部做上牛把式以后,我們幾個小孩子曾在一天放晚學時,看到他牽著一對水牛從我們學校門前的那條小街上走過。當時,竇部看到我們時,如同沒看見我們一樣,只見他氣狠狠地揚起牛鞭子,沖著那牛屁股上猛炸響一鞭子,很威武的神情,罵那牛:“媽的,走呀!”
竇部打牛那架勢,很像個小大人,但他罵牛時的語氣,又好像對牛很仇恨。不過,再看他當空炸響那皮鞭,又覺得他對牛很熱愛呢。因為,他揚起牛鞭打牛時,并沒有打到牛身上去,而是在空中謊響一鞭。
就那,那兩頭牛好像都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想必,它們都認為竇部手中的皮鞭,打到了自己同伴的身上了。
期間,竇部做上牛把式以后,他姐姐竇蘭,便嫁到了本村一龐姓人家為人妻去了。
那個時候,竇奶奶經常是一個人在家,顯得格外孤單呢。她望著水塘里的一群鴨子,鳧游到水塘對岸以后,有幾只鴨子,還會擺出一副很是悠閑的樣子,單腳支在水岸邊剔毛,忽然間受到什么驚嚇以后,又“嘎嘎”地向水塘中間游動。
那樣的情景,竇奶奶能一直跟著那群鴨子看半天。
有時,水塘上空突然間飛來一對紅蜻蜓或是綠蜻蜓,竇奶奶都會跟著望來望去。其間,她還經常忘事情,鐵鍋里面尚未加水,灶膛里卻被她燒起了大火;要么就是剛洗過的青菜、蘿卜,又被她按進水盆子里,洗了一遍、又洗一遍。倒是有一條,竇奶奶一直記在心上,那就是竇部一天天長高了,竇奶奶見誰都會跟人家說--
給俺家竇部說個媳婦吧!
十
竇部的媳婦,是團林鎮大集上的苗家三姑娘。外人都叫她三梅子。
早年間,蘇北、魯東南一帶有兩大集市:一個是江蘇的歡墩埠;再一個,就是山東那邊的團林鎮大集。
至今,老一輩的人,一提到團林鎮大集,總是會說:“那集市,那集市上的人頭、牲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
可見,團林鎮大集該有多大。在老人們的眼中,當年團林鎮、歡墩埠兩大集市,是這世界上最大的集市了。
竇部的媳婦,就是從團林鎮大集上領來的。準確地說,是竇部的姐姐給誆來的。
那幾年,竇部的姐姐和姐夫,為討生活,夫妻倆做起了販賣蝦醬的營生。兩口子,從我們海邊購得蝦醬以后,用一架獨輪車,推到團林鎮大集上,在那里坐住了賣蝦醬。
每逢集日,他們在固定的地方擺攤子,以便讓老顧客們記住,同時,也可以向新顧客們介紹他們下一個集日,還在那地方出售蝦醬呢。
其間,竇部的姐姐在集上選定了一戶人家住下來。竇部的姐夫兩頭跑,來回往團林鎮那邊送蝦醬。
竇部的姐姐,在那邊租了房東家一間房子,收拾得也跟個家一樣,盆碗鍋灶、床鋪,一樣不少。趕上雨雪天,竇部的姐夫不想往回跑時,就跟竇部的姐姐一起住在那。
這當中,有一件事情,不好擺在面上來講,那就是往蝦醬中摻假。否則,他們夫妻兩個,三個錢買來的蝦醬,再三個錢往外賣,還賺個屁的錢。只有往蝦醬里摻假,增加蝦醬原有的重量,才能夠賺到錢。
蝦醬,原本是大海中捕撈上來的小米蝦,加鹽腌制、發酵成糨糊一樣的海鮮物。就那,還好摻假?好摻!怎么摻?往那發酵、變紅的蝦醬中摻蘿卜。青蘿卜、白蘿卜,都行。胡蘿卜更好,顏色相搭。
但是,不管是摻青蘿卜、白蘿卜,還是胡蘿卜,都要用石磨碾成蝦醬樣的糨糊狀,一并攪和進紅乎乎的蝦醬中。那樣,不僅看不出蝦醬中摻了假,反而還能提升蝦醬的鮮香,奇事吧。這都是海邊人所掌握的秘訣!
但有一點,摻過蘿卜,或胡蘿卜的蝦醬,要盡快賣掉。否則,那蝦醬一旦變了味道,就會發出很不好聞的氣味。遇到那樣情況,只有往摻過假的蝦醬中再加鹽,甚至要多加一些鹽,才能保住摻過假的蝦醬不變味道。
這是海邊人搗鼓蝦醬時,人人都懂的道理。但人人都不對外宣講。
蘿卜,幾分錢一斤,無須在鹽區這邊購買好以后帶到團林鎮上去,死沉的蘿卜,還不值什么錢。干脆就從團林鎮大集上買。
而團林鎮上的蘿卜,大都來自竇奶奶初嫁時的胭脂地。那里的人家,依河而居,所產的蘿卜,水分足,格外甜脆!
竇部的姐姐、姐夫選在晚間無人時,借助于房東家的石磨,將那蘿卜磨成蘿卜醬,并估算著第二天能賣出多少蝦醬,當晚便摻兌多少蝦醬。否則,摻進蘿卜的蝦醬,不好長期保存的。
可那樣的事情,瞞不過房東一家人的眼睛。
所以,竇部的姐姐、姐夫在團林鎮賣蝦醬時,與房東家的關系處得相當好。每天送些原汁的蝦醬,給房東他們一家人吃時,還不斷地給房東家的小閨女三梅子買發卡、鞋襪之類。
歇集期間,竇部的姐姐、姐夫,還把三梅子帶到鹽區這邊來看大海、吃海鮮呢。
殊不知,在那當中,竇部的姐姐多了一個心眼子,她想了很多辦法,想把三梅子說給她的弟弟竇部做媳婦。
姐姐讓竇部在家準備好假的糧囤子,并讓竇部去剃了一個風揚頭,穿上嶄新衣裳,櫥柜里面,擺上了村會計家看過的報紙和畫報。
趕到竇部的姐姐把三梅子領進家時,竇部家的飯食也改善了!早晨吃過年時才能吃到的白面餃子。中午,除了雞鴨,就是肉魚。晚上,小米粥里煮上了馬牙棗不說,還有烤小魚、燒豆腐。而且上一頓吃過的剩菜剩飯當著三梅子的面,“嘩啦”一下子,全倒給圈里的豬,或是院子里的雞鴨吃。
三梅子好驚訝!她私下里問竇部:“你們家,天天都是這樣子?”
竇部因為被姐姐給教導過了,他很爽快地回答:“對呀!”
三梅子說:“好可惜喲!”
竇部胳膊一掄,說:“那算什么!”
竇部說他媽媽,出手可大方的。
是的,竇部的媽媽,也就是我們小孩子所說竇奶奶,她可是見過大世面的。想當初,她在娘家做閨女時,哪天不是錦食玉衣!倒掉那樣的白米飯、葷湯菜,對她來說,眼睛都不會眨一眨的。
可竇奶奶沒有想到,她那一番擺闊,可把那個團林鎮來的三梅子給驚唬住了。
別看團林鎮那邊每五天一逢大集。可那地方屬于繡針河的上游,旱天收不下幾個玉米、高粱,澇天還不見稻谷。所以,三梅子看到竇奶奶把白花花的大米飯都倒給豬雞鴨吃了,她心里疼得一揪一揪的!三梅子甚至想,那樣的白米飯,若是讓她帶回去,給爹媽吃、給哥哥家的小侄子吃,他們還不知會有多高興呢。
回頭,一家人坐在一起說話時,竇奶奶還拐著彎說,她們家想在這水塘邊建樓房。還說,將來想借助于門前的那汪水塘子,在自家樓底下開一個魚貨門市,賣蝦醬的同時,也賣一些新鮮的魚蝦。趕上一時賣不掉的活魚、蹦蝦,就用網箱子,存放在自家門前的水塘里,有客戶來買魚、購蝦時,順手就可以把那裝魚蝦的網箱從水塘中拽上來,可方便的。
竇奶奶那樣描述,好像他們家馬上就要開魚貨門市一樣。
其實,那個時候是計劃經濟,私人是不能開店經營某些貨物的。但那個三梅子,偏偏就被竇奶奶給說信了。
轉天,也就是三梅子回到團林鎮以后,她直接與爹媽提出來,自己想嫁到我們海邊來,并指明了要嫁給竇奶奶家的竇部。
竇部呢,光看長相,高高大大的一個男子漢,臉盤子白凈凈的,一點疤麻都沒有,好小伙子一個。可三梅子并不曉得,竇部是一個大字不識,生來就知道打牛耕田。
在竇奶奶看來,竇部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同時,也是她一生的恥辱,無須讓他知道更多的事情。讓他學會打牛耕田,掌握一門吃飯的手藝,能養活一個家,就足夠啦!
竇奶奶那種教子方式,有點像給驢子蒙上眼睛,讓驢子什么都看不見,驢子就會“啃哧啃哧”地埋頭拉磨。一旦把驢子眼睛上的布條給拿開,讓那驢子看清楚自己眼前的道路,它可能就會耍脾氣、蹽蹶子了。
可三梅子嫁過來以后,那個原本裝作會看書報的竇部,一下子現了原形,他領著三梅子去逛縣城時,連個公共廁所的“男女”都分不清。
這可把三梅子給驚訝住了。
再者,就是竇部家根本就不是三梅子來相親時那樣富裕,反而很窮。比三梅子娘家那邊還要窮。
三梅子嫁進竇家的時候,竇禿子剛剛過世。竇家人正在過緊巴日子。
竇禿子在嶺上看守樹林子的那會兒,四時八節里,他能帶些嶺上的果子、地瓜,或是留給大公豬吃的生雞蛋回來,讓家里的日子過得好一些。可竇禿子去世以后,竇家僅靠竇部在生產隊里使牛掙那點工分,哪能掙什么錢。
大集體的那個年代,一個勞動力,在生產隊里干一年的活,都買不起一件新衣裳。可竇部把那個長相好、又愛穿戴的三梅子娶回家,人家要吃飯、要穿衣、十天半月里,還要風風光光地回趟娘家。
這可把竇部,還有竇部娘給愁壞了。
三梅子哪里會想到,當初她來相親時,竇家大肉、大魚地天天吃不完,是竇奶奶摘掉一副耳墜子換來的。而今,竇奶奶身上值錢的物件,似乎是一件一件都賣空了。
接下來,留給三梅子的日子,只能是一天比一天過得更加艱難。
十一
新媳婦回娘家,向來都是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一些的,即便是婆家這邊再窮,也要裝出很富有的樣子。肩挎手提上大包小包地踏進娘家門時,還要帶些爹媽喜歡,哥嫂歡氣,娘家侄子高興的甜點蜜果,口袋里事先還要揣著幾張隨手都可以掏出來的大票子,以便于在娘家哥嫂面前,大大方方地掏出來,打發纏在跟前的侄子、侄女--買糖吃去吧。
應該說,三梅子頭幾次回娘家,也都是那樣很風光的。可接下來,等三梅子用燃燒過的火柴桿兒去描眉毛,撕扯著門板上的對聯子,用那紅紙片子抿嘴角時,她去東公路上乘坐客車的大票子,已經變成了毛票子,甚至是鋼镚兒。
我們村東的公路邊上,有縣上汽車公司在那里設置的一個臨時客運站。兩間青磚紅瓦的房屋內,分里外間。外間為候車室,里間,一桌、一椅、一張單人小床,一個臉盤子胖乎乎的大老張住在里面。
里外間內,留有一門一窗。門是平常人家那種單扇木頭門,關鍵是窗,僅能伸進一只成年手那樣的一個推拉窗--售票的小窗口。
大老張把自己鎖在那小里間里,在沒有客車過境時,他會坐在那推拉窗下面的三抽桌跟前賣票,趕到南來北往的客車停到公路邊上時,他會背個“赤腳醫生”用的那樣一個小木箱,點著人頭數,告訴那個開車的司機,幾個人到團林、幾個人去青島。馬路的另一邊,自然是奔著南邊縣城,或是我們市里、省上去的乘客。大老張同樣要一個一個說給那個客車駕駛員,或是跟在車上賣票的乘務員,報著當天乘車購票的人數。其間,他還要遞一個硬紙板子,讓司機或乘務員在那上面的紙片上簽個字,證明他們車上從我們村東拉走了多少乘客。
那時間的車票,就是一張薄薄的小紙片,如同小貓的舌頭那樣寬,那上面不寫去青島,或者到連云港、到團林鎮趕大集的字樣。只寫壹毛、貳毛、伍毛、壹塊錢、貳塊錢、伍塊錢。與當時的人民幣票面是一致的。
從我們村子那到縣城,只需要三毛錢。而從我們村子到新浦火車站(市里),或者是到三梅子娘家那邊的團林鎮,需要一塊兩三毛錢。
三梅子因為回娘家的趟數多,她很自然地就與那個賣票的大老張混熟了,所以她經常逃票--買一張到柘枉鎮的短途車票,一直坐到她娘家那邊的團林鎮再下車。
后期,被大老張發現以后,大老張沒有說她,但大老張與她動手動腳了。三梅子翻翻白眼,也沒有吭聲。大老張的膽子就更大了。趕到后來,大老張干脆就不讓三梅子購買回娘家的車票了。
大老張跟駕駛員指指三梅子,謊說:“帶個家里親戚,去團林鎮的!”
大老張那樣一說,三梅子一分錢不用掏,就可以乘上南來北往的大客車,回到娘家。回頭來,三梅子若是跟大老張說好了她哪一天、某一個時間段回來,也會有客車司機把她給帶回來。時而,三梅子到公路邊等車去早了,大老張還會打開他的小里間門,讓三梅子到他那小里間的床沿上坐呢。
時間久了,三梅子與大老張的事,便有了不好的傳聞。
其中有一天,正午。也就是小村里家家戶戶正睡午覺的時辰,大老張如同轉著玩一樣,拎著一兜子蘋果,轉悠到竇奶奶家水塘邊上。
那個時候,竇奶奶正依坐在門口的小馬扎打盹兒,迷迷糊糊地看到一個人穿著一雙三節頭的皮鞋過去,又走回來。來回走了那么幾趟子,竇奶奶就感覺有人踢石子,踢到了他們家房后的檐墻上,再一看,那個人就是手拎蘋果的那個男人。
隨后,三梅子便拿起一根樹條子,追打著自家不聽話的小狗,一直追趕到小街上去。
當時,竇奶奶還在想,大中午的,小狗趴在草窩里睡覺,又沒有招惹你個媳婦,你追打得那小狗滿街亂跑干什么?
可過后,等三梅子拎著蘋果回來,竇奶奶便起了疑心。她覺得那個中年男人與三梅子之間,一定有什么藏著掖著的事。
但那件事,竇奶奶并沒有告訴她的兒子。
不過,以后的日子里,竇奶奶每天中午都守在自家的穿堂那。她想看看那個臉盤子胖胖的、穿三節頭皮鞋的男人還來不來。有時,晚間她也坐在門口守望著。
可這天中午,竇奶奶沒有等到那個穿三節頭皮鞋的男人,卻等來了一位年歲更老的男人。
新來的這位老年男人,穿西裝、留風揚頭,背一個單肩挎的黑皮包,從竇奶奶家門前奔西去時,還一路打聽大隊會計家在哪。
回頭,等村上的會計,領上那個留風揚頭的老年男人,一同找到竇奶奶家時,竇奶奶家卻意外地合上了臨街的門。
“竇奶奶!竇奶奶!”
村會計一邊敲門,一邊呼喚。
豈不知,竇奶奶家的門沒有關。村會計只是那么輕輕地一推,門便開了。
村會計又喚一聲:“竇奶奶,你看看誰來了?”
已經盤起高高發髻的竇奶奶,此刻正坐在穿堂另一面門前的亮光里,聽到有人推門喊她,竇奶奶下意識地轉身一望,臉上的表情,如同當院苦楝樹上吊掛的過冬葫蘆一樣冷艷。然而,當她的目光,與村會計身邊那個男的目光,相互對接上時,對方驚呼一聲:“讓秋!”
竇奶奶沒有答應。
可等那個人走近竇奶奶,再一次呼喚“讓秋”時,竇奶奶卻舉起拳頭,猛打到那個人的肩上、胸口那兒,罵他:
“死人!你個死人。”
竇奶奶揪住那個人的衣領,泣不成聲地斥問她:“你個死人,你怎么才來?”
那個男人單腿跪在竇奶奶跟前。
竇奶奶“嗚嗚”哭得像個孩子。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竇奶奶逃往臺灣近四十年的那個男人余廣洋,終于回來了。
十二
竇奶奶要去臺灣。
這是那個男人邀請的。對方了解到竇奶奶的現狀后,與竇奶奶的家人提出來,要帶竇奶奶到香港、澳門那邊去看看,順便再帶竇奶奶到臺灣去生活一段時間。
竇家這邊當然高興了!尤其是那個臺灣老人掏出他挎包里的金戒指、金手鐲,分給竇奶奶的兒女時,他們都巴不得竇奶奶此番去了臺灣以后,再多帶一些洋貨來呢。
但是,誰也沒有想到,竇奶奶走后不久,她的兒子竇部,選在自家當院那棵苦楝樹上吊死了。
原因是,他在一天半晌,從田里回家換犁頭子時,看到東公路賣票的大老張,正與他媳婦三梅子滾在床上。
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的竇部,原本對自己的身世就羞于啟齒,再加上三梅子給他戴上了這頂綠帽子。竇部覺得,自己生為男人,不明不白地來到這個世上,實在是活得太累、太不像個男人樣子了。晚間,趁家人不注意,他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吊死在當院那棵苦楝樹上了。
竇部死了以后,家里人寫信給臺灣,不知是信件沒有寄到,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竇奶奶人沒有回信,人也沒有回來。
村上人說,竇奶奶在臺灣定居了。也有人說,竇奶奶去臺灣生活了一段時間以后,與那個男人雙雙又回來了,就住在當年她出嫁時帶來的胭脂地那。好像買了人家一個二手的小院子,緊靠在繡針河邊上,門前就是那條晝夜川流不息的繡針河呢。
作者簡介gt;gt;gt;gt;
相裕亭,中國作協會員。江蘇省作家協會小小說委員會常務副主任。曾在《作品》《長城》《北京文學》《雨花》等發表中短篇小說300余萬字。《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曾選發過中短篇小說《鹽官》《鹽道》《曹府遺事》等。其中,《看座》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偷鹽》《口碑》入選2005年、2023年中國小說排行榜。人民文學出版社等結集出版了《鹽河舊事》20余部作品集。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