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三百五十多年前清朝順治十五年(1658年),遼北的銀州(鐵嶺),除了殘破的城垣,連天的烽火,還有徹骨的寒風和彌天大雪。
雪偏愛銀州。銀州山崗落大雪,雪深深三尺。
古老的銀州從不缺少雪花。古城南面一幢破舊四合院前,郝浴逆風站在大雪中,他和人們在此見證東北第一個書院----銀岡書院的成立。在郝浴心里,銀州龍首山巍巍,遼水、柴水泱泱,本就不應是戰亂的荒涼地、流人的苦寒地,他要讓這片多情的土地成為遼北“昌明理學,啟迪后賢”的癢序之地。
這座“開本邑文化之先河”的書院,會給這個小城帶來什么?他會實現這個理想嗎?他不知道。雪越下越大,雪花上下翻飛,仿佛要把所有的話說給他聽,他期許這清冽的雪花,能在這片多情的土地上,播下有溫度的種子。
在一個盛夏,我來到它面前。占地面積8800平米的書院,濃密樹蔭掩映著二進制的四合院,硬山式建筑,青蒼屋脊,玄色鴟吻;月亮門、寶瓶門、屏風門串連東中西三院,院落獨立而又互通,44間硬山清式房屋坐落其中,一派素雅;斗拱、雀替于梁間,雕花格子的窗下有燕子低語;三百年的金瓜門柱上書有“文明沾溉八方河山映日,人杰隆興百代桃李迎春”,橫額“銀岡書院”四個大字在高處生輝。我慶幸此地能有這樣一個院子,承載著無數的文化、光明、溫暖與智慧,浸潤著人們的心田,照亮崎嶇與坎坷的行路。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郝浴,清初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詩人,有名的“直臣”。他于順治六年(1649年)中進士,兩年后任湖廣道御史,巡察四川,駐守保寧。他為官清正,有勇有謀,體恤民情,直言敢諫。《清史稿·郝浴傳》記載,清政府命吳三桂平定四川,遭南明大將頑強抵抗。保寧是軍事要沖,郝浴加強守備,并請吳三桂馳援。吳三桂按兵不動,郝浴獨自帶保寧軍民浴血抵抗,最終告捷。郝浴將戰事向順治帝稟奏:“三桂觀望狀。跋扈不法,兵無軍紀,嗜殺成性。”吳三桂嫉恨在心,反誣郝浴。順治帝將郝浴罷官,判為“流刑”,發配盛京。順治十五年,風一程,水一程,郝浴舉家遷居銀州——現今的鐵嶺。
流刑是《大清律》笞、杖、徒、流、死五種罪罰之一。身負流刑,乃成流人——流放之人。鐵嶺,是清初流人被流放的重要地區。郝浴初到鐵嶺,但見滿目瘡痍,一片凄涼景象,這就是他的家了。
二
走進銀岡書院,我想起了兩個字:安放。
就像把夜色安放在青燈里,把溫暖安放在苦難里,把文化安放在古老的院子里。書院舊有一進院,講堂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二進院的郝公祠,面闊三間,是郝浴謫居鐵嶺時自籌資金購置的破舊房宅,也是他最初講學授徒之所。郝公祠的廊柱上寫有“鋤奸不敢欺君義,臥雪猶然志圣賢”,多像郝浴的內心獨白。郝浴親自提筆寫下“致知格物之堂”(銀岡書院前身),便是他正直的人品的寫照。
“致知格物”,也是他辦學的核心宗旨。
郝浴訓導學生以禮相待,養成賢才,上報國恩,下立人品。他非常注重教育修身。“致知格物”是儒家經典語錄,出自《禮記大學》。“知”之,心之靈也。“致”者,推而極之求其無蔽也。“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即所謂“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銀岡書院確定了“致知格物”的教育思想,個性鮮明地提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的理念,倡導教育重在修身,而不是專門唯科舉和仕進,這在清初科舉盛行之際,科考只為功成名就的社會大背景下,是多么的彌足珍貴。
從此,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上,攻城掠地的號角漸行漸遠,催人上進的云板聲悠揚入耳。時至今天,郝浴“不格不克則大愚自錮,格之克之則大自豁”(出自《郝雪海筆記節選》)“蒙學教正,知書尚禮”這些親切的話語,還在人們的心間回響,如春風化雨。
上屋正房三間的文昌宮書院陳列館里,我一字一句讀著書院成立時所定《銀岡書院章程》。該章程內容詳實,具體規定了書院“祀孔祭典、書院山長、齋長擇聘細則”,也規范了書院經費籌措管理與開支、考課日期、內容及其獎懲辦法,連圖書征集乃至書院圖書編校與印刷分工均在一一列入。內容完備、具體,嚴密明晰,體現了書院極高的管理水準。
在一幅書院組織結構框架圖前,我停住了腳步,眼前一亮,心里陡然涌出了“層層有序、漸次花開”這些美好的詞語。三百五十多年前,這樣一幅組織結構框架圖,絕不亞于今天上市公司PPT里的組織架構圖,它直觀反映了書院組織內各機構人員的關系,職能劃分清晰明了。書院設山長、監院;山長與監院分別下設首士和齋長;齋長具體負責監院、衙門、謄書、書辦;首士具體負責看碑、看書,看司、更夫、齋夫、堂夫、門夫。銀岡書院實行以齋長為主體的集體管理體制,這種體制比當時一般書院設置的單一山長制更具有活力,也是銀岡書院的特色之一。
此時書院里傳來悠長的聲響,流淌出金屬般的質感。門夫站在廊下,神情莊重地敲打云板,這是每天必行的儀式。伴隨著云板聲的清悠,“致知格務”學堂開課了。郝浴重開教化,講學授課。流人左懋泰之侄七人(后均成為鐵嶺著名學者、詩人、文人)、郝浴之子郝林(后中進士,“侃侃立朝”,有“鐵面選司”之稱)有幸成為銀岡書院的第一批學子。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灰磚玄瓦的西齋房,書院里彌漫著莊重、質樸與謙遜的氣息。一個黑褐色的書柜,高近2米,寬1米,柜門上鐫刻著“詩傳畫意王摩詰,船載書聲米舍人”的對聯,以王維和米芾的治學精神激勵學子。雞翅木筆架在書桌上傲立,一端方硯里墨汁鮮亮,讀書聲朗朗響起。書院成立之初沒有桌椅,學子們在土炕上會課。正如郝浴所寫“屋中造瓦床一丈,盡登床趺,仍縱談名理”。生活清苦,郝欲便自己動手種地。一日好友董國祥見郝浴身處逆境,生活如此清苦還專心讀書與教學,十分不解地問:“我輩尚思復用乎?何苦攻乃爾?”郝浴回答:“顯晦何常,假一旦位卿相,何以救天下蒼生。”他還風趣地說“吾前有圃種菜,后有園種花”。穿過月亮門,我一眼就看見了郝浴的花園與菜園,不同的是今天的郝公菜園已無須種菜,花園里處處鮮花盛開,滿園馥香陣陣。
龍首山位于鐵嶺城東一公里。郝浴登上龍首山,但見“屋后一崗,隱然龍臥,所謂銀岡者也。雨后登之,郭外群山紫翠交寫,其北山綿亙西繞,而東山迤邐南屬,簇擁萬狀,中控一背,是為鐵嶺”(出自郝浴《銀岡書院記》),好一派北國風光。他心潮起伏,不禁脫口頌誦:“晨豋講席歌堯舜,千山翠色落銀岡,可知天道終歸正,從此丹山起鳳凰”。
那一刻,他終于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之地。
三
幾經努力,此時的書院已初具規模。郝浴提倡精讀與博學相宜,培養務實求真精神,反對說空話。教學上注重對學子的指導與啟發,課程設置上也比官學自由。既有傳統的經學、史學、文學、詩學、小學、算、制藝帖括,還增設自然科學課程。教學中因材施教,循循善誘。課程安排按年齡分段教學。一年讀經講經,讀《孝經》《論語》,每日40字;二年增加為每日60字,兼讀其淺近之意。文字課,一年講動字、靜字、虛字、實字之區別,兼授以虛字與實字連綴的方法,二年則講積字成句之法,學子舉尋常實事一件,令以俗話三兩句,連貫一氣,成于紙上。
我反復研讀銀岡書院課藝內容,發現歷史課上既講歷朝歷代開國大略君主、賢君之事,也講鄉土大端故事,還講鐵嶺本地名人史實。地理課不僅講中國地理幅員大勢及名山大川之梗概,也講與中國毗連之外國情況。書院教學從書本的條條框框里跳脫出來,落腳于家鄉厚實的大地,讓學子胸中既有天下山川之壯闊,也知曉家鄉山河之秀美與人才輩出之毓秀。由此,最真切、最具體的家國情懷,在學子們的內心深處生根發芽。
學堂西齋房墻上掛著《貓蝶牡丹圖》,學子抬頭所見,問到:“先生,這畫好在哪里?”
先生答:“動靜相宜,構圖雋永。淺降設色,淡墨勾勒,沒骨渲染,無一筆倦怠,無一處不驚。”
學子問:“這么好的畫,是誰畫的?”
先生答:“此畫作者是開中國指(指頭)畫之先河、指畫鼻祖高其佩,是咱們土生土長的鐵嶺小凡河村人。”
當朗誦《鐵嶺縣志》中的“銀柳碧翠,蒿艾香樟,蘆葦秋荻,水蔥香茅,鷺鳥翱翔”時,有學子問:“先生,書里所寫,同我嬉戲的河邊怎么一模一樣?”
先生答:“此書作者,就是給你們會講的董國祥先生,書中所寫內容盡是你們嬉戲之地遼河、柴水兩岸風物。”
當學子在東齋房所見《匿陶淵明飲酒》筆墨間高古醇厚、筆鋒蒼勁老辣的書法條幅時,不禁問道:“先生,他還是鐵嶺人嗎?”
先生回答:“還是鐵嶺的,八里莊人。他就是對聯上那個文壓三江王爾烈、字震九州的魏燮均啊。”
話落處,熱烈的掌聲響起。學子們的心頭,充溢著何等的驕傲與自豪啊!曾經作為教師的我深知,一本好書、一堂好課、一句真誠的話語,都是入腦入心的,都終將成為彼此心中最美好的記憶。
我注目書院里的匾額與條屏,注目外柱楹聯“雪海當堂三百年炎黃文化傳一脈,群山聆教九萬里華夏英才下百川”,注目內柱楹聯“寓于地玄機釋道墨皆存妙理,讀圣賢嘉論詩書經傳大有名言”,贊嘆運筆遒勁、行寫自如的書法,心生萬端感慨與敬慕。當今人讀到郝浴所寫《銀岡行》《銀州雪賦》《龍首山樹下》《鐵嶺城》《銀岡書院秋夜》等三十多首書寫鐵嶺城、龍首山、柴水之畔的詩文,不覺得會跟郝浴一樣生發出“豈不愛一廬,簾卷秋山讀父書;豈不愛一堂,生階玉樹看兒行;豈不愛一林,朋從魚鳥散幽襟;豈不愛一壺,艷燒紅臘譜笙竽”的感嘆!
漫步書院東院的銀園,但見曲水流觴,亭臺樓榭,碑林春曉,夏荷映日。踱步山廊,俯視如龍,平視為岡;遠處“文昌亭”斜陽夕照,近處“紙爐”冬至臥雪。我發現銀岡書院不單只是書院,更是陶冶情操,格物、致志、修身、正心的圣殿。
四
文風即學風,書院學子作文贊美家鄉風光,篇篇文章棄浮華,標真諦。考課,是書院衡量學生學業情況的考核制度。每每考課后,齋長親自選出優秀者,書院選編成冊,定期刊刻,并獎勵選入者紙、筆或銀兩。道光年間,銀岡書院將學子的優秀文章編輯成冊,名為《銀岡文錄》,以此激勵學生。我看到書院學子清末民初的三篇作文《論敬長》、《治生之道儉為先論》、《對已之義務任于修身說》三篇文章,文風悠然意遠,抑揚婉轉,各有千秋,不同程度反映同了書院的教學內容、教學思想以及學生的學業成績。
清末列強入侵,清庭日漸腐朽,中國有識之士紛紛著書立說,書院大量購入時政新書:清末民初著名的實業家、政治家活動家、晚清立憲派的領袖人物湯壽潛的《湯氏危言》是戊戌變法前主張變法維新的著名論著;《勸學篇》則是集中反映晚清名臣張之洞洋務運動思想體系的代表作。書院還有大量西學名著:《灜寰志略》全面介紹了世界各國的風土人情,是近代中國人編著的最早介紹世界地理的書籍;《格致課藝經濟集成》美國傳教士丁韙良所著,書中介紹了西方先進科技知識,這對受封建教育的學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書院定期集會,研習經典的“會課”弦歌不絕。“風月之夕,吾友畢來,床下鉆火,架插天下古今圖書,恣吾友展玩,有化人來,則焚香晤對,參驗竺乘”(出自郝浴《銀岡書院記》)。化人,便是清初最早流人詩僧函可。郝浴十分敬仰函可的學問風度,兩人交誼,高山流水,像極了岳麓書院著名的“朱張會講”。函可在盛京創辦了“冰天詩社”,開東北文學詩社之先河;郝浴在鐵嶺創辦銀岡書院,開東北教育之先河。滿腹經綸的兩人,或是三天三夜講論談經,或有建諦相佐,爭持不下,更多是探討、論辯、傾聽、啟發、交流、仰慕與共勉。當我站在書院窗下,時時有風過耳,風里不斷傳來當年踏歌聲聲。
清初的銀岡書院,是流人途經鐵嶺歇腳聚會的必經之地,流人在流放期間經常互相探訪。經常有名家、學者、詩人來書院探訪與聽會講,他們“烹茶瀌酒,縱談明理”“時而聯座烹茶,品書評畫,時而當窗剪燭,適見卷帙堆床,珠璣滿紙,擊節欲狂,吐出半世心花,編次卅年詩草”。那邊剛有清初大詩人吳兆騫“長白雄東北,嵯峨俯塞州”詩韻里蒼莽雄渾之風落下,這邊大詩人陳之遴“度遼東騎幾縱橫,虎帳龍旂上將營”賦有哲理的語句又響起。郝浴與陳心簡醉歸銀岡、與函可雪中握別,何嘗不是對身處逆境中的流人的一種鼓勵!銀岡書院,成為了遼北著名的文化沙龍,東北流人的集會場所,文人的頤養之地。
書院講堂里有一幅大型木雕壁畫《銀岡書院會講活動全景圖》,與其說是精美的藝術品,不如說是銀色岡書院“會講”活動的精彩復刻。講堂居中,一位先生手持書卷正在講課,學子們有的托腮思考,有的正欲望發問,場面十分熱烈。內院門外張貼的告示前人越聚越多,一定是書院又有下一期的“會講”了。書院院外撂地攤、支棚子、賣土特產的小商小販一溜排開,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與先生抑揚頓挫的會講聲碰撞著、交織著。
康熙三年(1663年),鐵嶺建縣,按“遼東招墾令”,招民入境耕墾,遼北居民大增,很多平民的子弟也來銀岡書院就讀,學生日漸增多,書院名聲大振。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銀岡書院承擔起了鐵嶺縣學的職能,是鐵嶺縣的教育主體,由此鐵嶺科考進入輝煌時期,書院成為遼北最具影響力的教育中心。清代鐵嶺縣科舉考試登金榜者共計十七名,其中康熙年間就有五人,還有九名舉人。這么高的中舉比例與出色的成果,有賴于銀岡書院不間斷、大規模、務實生動的講學與傳授。銀岡書院的會講活動持續不絕,清光緒四年(1878年),書院聘請本土鄉賢、新民舉人李百川、寧遠舉人李崇瑞會講。名人大家紛至沓來。流人董國祥專題講授致知格物之含義。遠鄉學子負笈來學,聽者如云,座無虛席。海城舉人趙維成品學素優,多得古文家法,主講透徹明理,“諸生雍肅承聽,或執經問難,先生隨叩隨應,妙趣橫生,言之有物”此時的銀岡書院儼然已成為東北的教育中心。
五
我細數書院西窗杏樹,花發數十蓓;李樹香色雙絕,花枝婉轉。我細數東窗暴馬丁香,花開似雪,于斯為盛;古榆樹三春鑄得錢無數,多像書院騰芳飛譽,冠絕古今。有了郝浴,就有了銀岡書院,有了銀岡書院,鐵嶺歷史就又多了風采,多了神韻。
書院曾經是有清一朝藏書、刻書的重要場所,書院之名,得之于藏書之所。藏書、刻書是古代書院保障教學的需要,也是古代教育制度的重要內容和特征。銀岡書院無論是一進院的銀岡講堂、東西齋房,二進院的郝公祠,還是西跨院銀岡學堂,高大古樸的烏木書架在歲月里閃光,架上圖書可謂卷帙浩繁、汗牛充棟。
書院書籍來源主要來自郝浴遺留、官紳捐贈、書院自行購買與文人學子著書。書籍內容有諸子百家、二十四史、四書五經、詩文集、工具書,此外還有珍貴的“善本”“秘本”“孤本”,也有地方文獻,其中最具特色的是銀岡人所著圖書。董國祥與郝浴為契友,編纂清初東北地區第一部縣志《鐵嶺縣志》,并以此引領其后東北各地的修志之風;鐵嶺人、著名書法家、詩人魏燮均曾在銀岡小住,編輯撰寫《九梅村詩集》,真實反映當時的社會生活,被贊譽為“梅花樹樹見精神”;祖籍鐵嶺的李鍇乃“清初遼東三老之一”,編著《尚書》,記錄中國早期歷代史實,極具開創性,入選《四庫全書》;鐵嶺人曾憲文石印《中山郝中丞全集》百部,緬懷郝浴開遼北文化教育先賢之壯舉……這些書籍地域性鮮明,親切自然,也是書院教育成果的反哺。
我常常感嘆,風吹跑了時光,云帶走了歲月,只有石頭凝聚了日月精華,收束了時光和記憶。在銀岡書院我看到了不一樣的石頭,如果說書院的書籍開出了花,那么書院的石頭是暖的,始終留著郝浴的手溫。在銀岡書院,石頭和書籍沒有什么不同,讓人感動,讓人銘記,讓人懷念。銀岡講堂前,一塊立于1890年的石碑,就是這樣一塊有溫度的石頭。碑文首題“書院新添書籍”,這是記錄書院藏書單的石碑:“《史記》一部,四函,共三十二本。《前后漢書》各一部,共八函,三十二本。《三國志》一部,兩函,共八本。《晉書》一部,五函,二十本。《魏書》一部,四函,二十本……”石碑不僅詳細記錄書名,還具體到部、函與冊數,足見書院對書籍管理的嚴謹。
文字擠擠挨挨,藏書卷帙浩蕩。書院把書目刻在石碑上,以記永遠。這種石刻圖書目錄保存方法在我國并不多見,現已被載入國家圖書館館史。書院對藏書管理十分科學、考究,用書、護書得法。我看到書院的每本書上都印有“銀岡書院戳記”字樣的印章,雖經三百多年風雨,仍有大量書籍遺存。經碑記載統計,書院新舊圖書共計4100多函、冊。當沈陽故宮文溯閣的《四庫全書》背井離鄉、輾轉流浪時,銀岡書院的藏書《欽定古今圖書集成》安穩地坐落于書架之上,入選為國家級珍貴古籍名錄。
像這樣的石碑,書院不止一塊。銀岡講堂右側立于清光緒十六年(1890年)的《銀岡書院固定資產記碑》(原碑現藏于銀岡書院西齋房內),詳細鐫刻了書院學舍、學田、開墾膏火地、發商生息、購置產業等財務科目。書院的學舍是教學之地,學田是辦學的經費來源和保障,多為官撥土地。書院的學田、學舍完全屬于郝浴私產,收與支各有各款,悉數記錄于此。在歲月變遷中得到了穩定的保護和使用,使得銀岡書院的辦學歷程得以如涓涓細流延續不絕。《銀岡書院捐添經費建修齋房碑》《捐助銀岡書院膏火土田碑》《重建銀岡書院石碑記》等都詳細記錄了書院膏火、土田數目、捐贈人姓名、修繕學舍費用及學田提供的經費數目及所有款項收支情況。書院財務大至固定資產房屋及修繕用款,小至桌椅、書籍購置無一不在其中。用碑記形式刻錄,實行財務公開透明,也是銀岡書院不同于其他學院的重要特征。碑記相關內容,不同程度反映出了銀岡書院已形成了一套完整且獨具特色的管理模式。
我站在《銀岡書院記》碑前,有微風從耳邊吹過。我有幸看到了銀岡書院現存最早的碑刻,為郝欲親自撰寫,記述了他被貶謫居鐵嶺十八年生活學習情況,以及銀岡書院創建經過、“銀岡”之名由來。我和我的家人們在烈日下逐行仔細辨認,一字一句研讀,深情地撫摸石碑。“1675年。郝浴奉旨還朝,臨行前他感慨萬千,將十八年間積攢的全部田宅捐贈予銀岡書院。讀到此處,我不禁潸然淚下,就是有了這樣文化先賢,華夏文明才得以傳承光大。我仿佛看見,此時郝浴正擦去眼角的淚花,把目光投向了遠方。
六
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鐵嶺縣學從書院遷至學宮,銀岡書院不再承擔縣學職能,八旗軍占據書院,書院也因此一度荒廢。乾隆四十(1775年),鐵嶺地區發生破壞性地震,城內房屋倒塌受損嚴重,城內盡是殘垣斷壁,銀岡書院的建筑也未能逃過此劫。銀岡書院一度出現了“窮廊敗灶無煙火,自掃秋風落葉燒”的敗落景象。鐵嶺本地鄉紳和文人志士多方奔走,請求恢復書院。鐵嶺養生徐元弼多次向官府上書,要求撤出旗丁,恢復講學,歸還銀岡書院。鐵嶺縣令積極參與謀劃、斡旋,許多致力于書院事業的熱心人士參與其中,歷經十五載努力,書院終于得以恢復。書院經此一毀一修,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
此后郝浴之子郝林出任奉天府尹,來銀岡書院拜祭,捐銀數千兩,修葺書院。奉天府尹、府丞、內閣大學士也紛紛為銀岡書院題詞勒碑,書院也由此“教澤遠貽開后學,講堂新茸聚群英”。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奉天府尹屠沂,把銀岡書院與中國古代書院嵩陽、白鹿、岳麓、石鼓并提為五大書院。偏居遼北一隅的銀岡書院,成為朝野盡知的書院。
清朝末年,社會處于重大歷史變革時代。書院經歷了舊教育向新式教育的轉變,舊教育體制模式已經不適應發展需要,書院體制日漸衰敗。遼北地區是較早接受新式教育思想的地區之一,銀岡書院是遼北新思想的搖籃。清光緒二十一年(1905年),清政府批準奏請,頒布《奏定學務綱要》,停止科舉考試制度,全面推行新學制,要求高等小學堂“進學有進學之梯,改業者有謀生之智能”。鐵嶺知縣呈請將銀岡書院改為“銀岡小學堂”,為縣小學堂創設之始。銀岡學堂班增設附屬工藝學堂,開啟鐵嶺最早的職業教育。1906年,書院在西面購地建屋,續招生徒。書院完成了由舊教育體制向新式教育體制轉化的變革。
郝浴不會想到,他去世二百多年后的1910年,龍首山下崎嶇的山道上,走來一個英俊少年。他就是一代偉人----周恩來。
周恩來出生于江蘇淮安,九歲生母與嗣母相繼離世,父親在外謀生。他帶兩個弟弟靠借款典當度日。1910年春,12歲的周恩來“從伯父召,趨遼東”。伯父把周恩來接到鐵嶺家中,就讀于銀岡書院。銀岡書院“致知格物”的訓導,陶冶了周恩來儒雅的風范與高尚的情操。書院因時而學,關心時事,學校注重愛國主義教育,民主思潮濃厚。這些進步、務實的教育理念,開闊了周恩來的視野。當時的鐵嶺,日俄戰爭剛剛結束,日本在此設兵營掠奪收刮,鐵嶺滿目瘡痍。在少年周恩來的心里,誘發了他愛國主義的志向,萌發了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種子。他聰明好學,成績優異。他喜歡登龍首山,他每天在遼河邊跑步,與同學們踢毽子,跳繩,拔河。
銀岡書院西跨院,是銀岡小學堂舊址,也是周恩來同志少年讀書舊址。依舊是青磚灰瓦,院北一排正房是三年甲班。我走進教室,只見桌椅擺放整齊,黑板、講臺還在。中間第二排的課上立著一塊小牌子,標明這曾是少年周恩來學習的地方,他在這里第一次接受新式教育。院內高大的影壁上,鐫刻著1946年周恩來和美國記者李勃曼的談話:“12歲的那年,我離家去東北。這是我生活和思想轉變的關鍵。我在鐵嶺入了小學,六個月后又去了沈陽入學,念了兩年書。從受封建教育轉到受西方教育,從封建家庭轉到學校環境,開始讀革命書籍,這便是我轉變的關鍵。”此后他考入南開大學,滿腔熱忱,投身五四運動。最終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的信仰。1924年投身革命事業,為革命鞠躬盡瘁。1962年,周恩來與鄧穎超滿懷深情來到了闊別五十二年的鐵嶺,撫今追昔,不盡感慨萬千。他詢問銀岡書院情況,與鄧穎超一起重登龍首山,尋覓少年足跡,回憶少年時期在鐵嶺的讀書生活。重登龍首山,他十分感慨,指著“半墻亭”的位置說:“我記得小時候那邊還有一個亭子。”他登上“展望亭”,遠眺銀州古城,撫今追昔說:“鐵嶺變化太大了。”
周恩來親切地稱鐵嶺為他的第二故鄉。他曾說:“感謝東北的高粱米,鍛煉了我的腸胃,使我以后能適應戰爭時代的生活。”周恩來對鐵嶺有著深深的愛。鐵嶺視察時,他在農家院里與社員親切交談,叮囑工作人員不要踩壞田間的秧苗。周恩來離開鐵嶺,借取一套《鐵嶺縣志》回北京,閱讀后如數還回,特讓辦公室回了一封信:“縣志看的,十分仔細,在縣志中找到了自己的母校,并在母校下面,用紅藍鉛筆畫了一個重要的記號。”鐵嶺一行,飽含了他對童年生活、往事的追憶,對鐵嶺的深深懷念。
微風里,銀岡學堂校歌激昂響起:“文星輝耀在銀岡,我校適在岡中央,同學三百共挹芝蘭香。勿怠勿荒,莫負韶光。”
鐵嶺人任輔臣,12歲入銀岡書院,在此接近愛國主義思想教育啟蒙。蘇俄十月革命期間首任中國團團長,國際共產主義戰士,唯一獲得蘇維埃最高獎項紅旗勛章的中國人,成為中國第一位布爾什維克。
石璞,銀岡學子,投身革命被捕入獄,犧牲時年僅十七歲。
馮廣民,鐵嶺人,銀岡學子,任奉天省教育會長,把被軍閥段芝貴從沈陽掠奪到北京的文溯閣《四庫全書》完璧歸趙。他修繕沈陽故宮文溯閣,將全部書籍歸于閣內,終于實現書閣合一。
新中國成立后,銀岡書院舊址先后成為鐵嶺第四完全小學校、鐵嶺朝鮮族中學、銀州鎮繁榮第三小學、銀州區教師學校等多個學校校址,一直延續其教育職能。政府對銀岡書院的保護十分重視,先后進行了四次重大修繕。1978年,中共鐵嶺地委對銀岡書院舊址進行修繕,并在書院舊址西面,修建了周恩來同志讀書紀念館,1996年進一步修建,恢復到1910年周恩來在此讀書的規模,形成瞻仰、教育、游覽和休閑為一體的清式古建筑群。2004年,依據史料記載,在銀岡書院舊址內,恢復清式舊制書院功能的展示,增加歷史名人碑廊、歷史碑廊及楹聯。2023年,對書院整體環境進行修繕改造,全面提升內部展陳,新建銀岡書院歷史陳列館。古老的銀岡書院、周恩來同志少年讀書紀念館,繼承了中國書院傳統文化及弘揚愛國主義教育、革命傳統教育的精神,啟迪后人棄浮華,標真諦,已經成為遼寧省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遼寧省國防教育基地、遼寧中共黨史教育基地、遼寧省干部教育培訓教學基地。
歲月靜好,書院安穩,一縷陽光穿過樹蔭散落在院中,灰色的圍墻阻隔了外面的紛擾。站在書院垂花門下,我眺望龍首山,心里充滿無限感動之情。我傾聽著這里的風霜雨雪與花開葉落的聲音,明白了郝浴、周恩來等無數先賢、偉人的名字就是這片土地的名字——文運遐昌,文脈相承!
作者簡介gt;gt;gt;gt;
朱姝,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鴨綠江》《芒種》《海燕》《詩潮》等,所寫散文多次在全國省市征文中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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