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在第五期浦江科學大師講壇上,中國科學院院士趙東元以《“孔”中看世界》為題,侃侃而談。攝影/戚心茹
“如果我把保溫杯里的化學物質倒入大海,過一周后再把海水撈上來,還能找到保溫杯里原有的化學物質嗎?”
2023年12月28日,在上海市政協科技和教育委員會、復旦大學等單位舉辦的第五期浦江科學大師講壇活動中,中國科學院院士、復旦大學化學與材料學院院長、復旦大學相輝研究院首任院長趙東元以“孔”中看世界,侃侃而談。他帶著一個保溫杯走上講臺,既能喝水解渴,又能隨手拿出來給大家普及科學常識。
趙東元一向以備課認真著稱。為了這場講座,他花了一周時間準備了148頁的幻燈片,既有化學科學的發展,也有創新的科學思維,還有未來的學科發展。“化學沒有數學那么‘精確’,也沒有物理那么‘高大上’,很多時候也看不見摸不著。”趙東元說,僅僅為了弄清楚空氣的組成,化學家們花了300多年的時間。
這讓記者回憶起2021年,趙東元的一張照片曾火遍全網。照片中的他笑瞇瞇地站在復旦大學教學樓前,手上提著一個布袋子,里面裝著前一天剛從北京領回的2020年度國家自然科學獎一等獎證書。“同事和學生們要看,我就帶來了。” 趙東元從北京的頒獎會場匆忙趕回上海,第二天一早就提著布袋子去給本科生上課。也因此,他被親切地稱為“布袋院士”。
當天演講結束,趙東元接受了《新民周刊》專訪,談及做科研最重要的是什么,趙東元的答案只有一個字:愛。
趙東元告訴《新民周刊》,面對科學研究,好奇心是人的一種本能。每個人都有好奇心,但真正能夠在科研上有所作為,最重要的就是“愛”。
這個“愛”絕對不僅僅是興趣和本能,更是從內心生發的理性思考,這種驅動力強烈到你愿意為它付出所有。
化學是一門非常古老的學科,其起點最早可溯源至中世紀的煉金術。在論壇現場,趙東元結合甲骨文與杜甫詩句,揭示了“化”字所蘊含的變化之意——“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在他看來,大自然創造了萬物,通過事物與事物之間的相互變化,造就了大千世界。
1963年,趙東元出生于沈陽的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盡管沒有接受過什么特別的訓練,但從小就顯露出走上科研之路的潛質。他喜歡刨根問底,夢想著長大成為一名科學家。從本科到博士畢業,趙東元都在吉林大學度過。他常說“我是一名土生土長的博士”,直到工作之后,才獲得了出國做博士后的機會。
趙東元告訴《新民周刊》,他對化學的熱愛,早在中學時期就萌芽了。初三期中考試,經過大學生哥哥的輔導,趙東元的化學竟考了100分。從此以后,他對化學的興趣越來越濃,高考填報志愿時更是全部選擇了化學專業。

趙東元2021年因北京領獎回來第二天就提著布袋去給本科生上課而出圈,被親切地稱為“布袋院士”。攝影/周桂發
1998年,在海外完成博士后研究工作后,35歲的趙東元決定回國加入復旦大學。當時,趙東元獲得了第一筆3萬元科研經費,買了一臺電腦,義無反顧地坐進簡陋的辦公室。就這樣,趙東元帶著5名本科生,一心撲到了介孔材料研究之中。
介孔材料,一種表面分布著直徑在2至50納米之間小孔的材料。這些排列規則的小孔,不僅大大增加了材料的表面積,還因為尺寸大小和材料性質不同而發揮催化、吸附、分離等功能。而趙東元的科研方向,就是在不同材料上打出一個個經過精心設計的小孔。
趙東元自稱“造孔之人”,“看到任何一個東西,我總是在想‘能不能造孔’”。剛回國那陣,他幾乎每周工作80個小時,連續十多個小時泡在實驗室里早已是家常便飯。但他也同樣清楚地認識到,科學研究的突破不僅需要“工作狂”,更需要“破常規”。
“傳統介孔材料全部都是無機非金屬和金屬基材料,我就想,能不能創造出一種以有機高分子或碳為骨架的介孔材料。”在之后的整整5年里,趙東元和他的團隊像是行走在一條看不到光的道路上,直到一位本科生大膽地提出了一種反常規的實驗方法,才打開了研究思路。
2005年,趙東元在《德國應用化學》上發表文章,在有機—無機自組裝的基礎上首次提出有機—有機自組裝的新思想,并將實驗方法公之于眾。至今已經吸引60多個國家/地區的1500余家科研機構跟蹤研究。國際學術界評價這項研究的貢獻為“先驅”“里程碑”“突破”“重要進展”等。
2008年,趙東元及團隊創造性地提出了表面活性劑輔助界面組裝新方法,合成出具有中心發散介孔孔道的功能性核殼有序介孔二氧化硅,因其操作簡單、重復性好,被譽為制備殼—核結構介孔材料的經典方法。也是這一年,趙東元被《科學觀察》列為介孔材料領域發表論文及引用率世界第一位。
過去20多年里,趙東元及其團隊深耕介孔材料研究,開發大量介孔材料的合成方法,創制一系列全新的介孔材料,而他所創造出的新材料,全部以FDU(復旦大學)命名。
什么是偉大的科學發現?關于這個問題,趙東元一直在思考。
在他看來,真正偉大的科學發現,可能不只是發在《科學》《自然》上的論文,而是要給人類社會帶來進步,比如,相對論之于愛因斯坦,萬有引力之于牛頓,電磁感應理論之于法拉第,這些都是偉大的科學發現。
至于電磁感應的論文發表在哪里,沒有人在意。趙東元深知,化學作為離工業最近的一門基礎學科,很多研究成果都能實現轉化,然而從實驗室走向產品,從來都不是一件一蹴而就的事情。“基礎研究是從0到1,意味著突破和創新。有了1,從1到10則是創新加速,只有完成全過程,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科技創新。”
2008年,中國科學院院士、時任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副主任姚建年交給趙東元一項任務:你們做的基礎研究非常好,今后能不能做應用?接下這項任務后,趙東元開啟了與中石化長達10年的合作。
彼時,隨著經濟發展,我國原油加工量逐年攀升,對外依存度遠超警戒線,嚴重威脅我國的能源和資源供應安全。在原油煉制中,有近30%是難以利用和轉化的重/渣油,這是煉化行業公認的“硬骨頭”。 趙東元首創的殼—核結構的微孔—介孔復合分子篩催化劑,實現了千噸級生產,并成功應用于劣質石油資源加氫裂化工業。
在齊魯石化年產56萬噸重油裝置上,趙東元團隊的核殼結構介孔分子篩催化劑,真正實現了千噸級生產與工業化應用。穩定運行5年來,與國外催化劑相比,中間餾分油收率提高了1.5%,每年增產上百萬噸優質油。
基于這樣的目標,趙東元團隊合力攻關,在材料合成、催化、儲能等多個研究方向持續突破。除了滿足已有的應用需求,還做了應用需求的增量。

過去20多年里,趙東元及其團隊深耕介孔材料研究。攝影/成釗
比如,趙東元團隊開發的一種介孔材料打破了傳統的質量對稱分布結構,呈現出酷似羽毛球的形狀——頭部是質量重心所在,尾部由多孔高分子材料組成。“試想一下,在頭部放上磁鐵,尾部包裹藥物。我們就可以用外部磁場引導它在身體內移動到病灶,實現藥物精準遞送。”趙東元說,團隊正在尋求將該材料與醫療企業實現產業化。
多年來,他們積極推動介孔高分子和碳材料規模化制備和應用。使用了介孔材料的超級電容器,在北京奧運會的LED路燈和上海世博會的電動汽車上都得到了示范性應用,此外,相關介孔材料還在環境處理、電子材料等諸多方面得到廣泛應用。
但趙東元也坦言,對于研究成果的落地,目前在市場和資金層面,仍存在現實困境。“面對變幻莫測的市場,我們不能只追求成本便宜,還要堅守我們的核心技術和材料的特點,這是未來我們努力的方向。”
“做科研不要總是問‘有什么用’,只有先回答好基礎問題,才可能圍繞已有的科研成果,實現更為廣泛的應用。”趙東元告訴《新民周刊》,“基礎研究的翅膀一旦插上了應用的鉛砣,就難以高飛遠舉了。不管干什么,多動腦子,腦子越用越活,一開始我們解決的是小問題,但是把幾個小問題連起來,解決的就是人類的大問題了。”
在論壇現場,趙東元還分享了一張經典照片——玻爾祖孫三代在一塊黑板前討論科學。他說,“化學沒有圣杯。我的哲學氣質不在于為解答大疑問做研究,而是在于在美麗的化學庭院里研究很多小的問題,將目光放在它們之間的關系上”。
他最后借1981年諾獎得主羅爾德·霍夫曼的話勉勵大家,做科研不能好高騖遠,而要腳踏實地。
面向未來,思考和記憶的化學基礎是什么?怎樣能夠探索全部元素的可能組合?趙東元認為,這些議題是化學基礎研究亟需解答的問題。
而面對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興起,趙東元也感受到了緊迫感。“現在,我們利用AI可以在短時間內設計出上百種新材料,放在以前,人們要不斷試錯,花掉10年甚至更長時間。”目前他正在帶領團隊致力于將人工智能與傳統化學研究相結合。
2023年11月,復旦大學成立相輝研究院,趙東元受聘為首任院長。該研究院聚焦攻關前瞻性、挑戰性、高價值的關鍵科學難題,著力營造寬容、開放、活躍、自由的學術環境,為人才“十年磨一劍”提供制度保障。
從“布袋院士”的照片里,公眾看到了趙東元對個人名利的淡泊,而與取得頂尖科學成就相伴的,是趙東元連續20年堅持面向自然科學大類本科生講授專業基礎課普通化學,該課程獲上海市教學成果一等獎,廣受學生喜歡。
自2003年起,趙東元一周上兩次本科生普通化學課,幾乎從未間斷,出差就連夜趕回,生病做手術也要為上課“讓路”。作為全校的通識課程,這門課程概念多、內容抽象,但趙東元總能把課程講得詼諧有趣、深入淺出,并結合材料科學最新進展給大家講解元素的性質,把普通化學課變得不普通。
他所帶的團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次趙東元獲獎拿到的獎金,有20%到30%用來資助年輕學者發展。
復旦大學化學系博士生田泳在本科時上的第一門課就是普通化學,他記得,課堂上,趙老師講了許多有趣的科研經歷,例如,用很簡單的化學原理就能做出有序介孔材料。
讀了研究生,加入趙東元的課題組后,田泳才知道,精彩課堂背后,是趙東元20年如一日的精心準備。“即使工作再忙,他也會空出整個下午,至少三四個小時,在辦公室逐頁梳理課件,遇到重難點的時候還會喊來我們,變著法地講幾遍,讓我們從學生角度挑一種最好理解的。”
“從基礎知識拓展到最新的科研進展,學生不一定都懂,但我希望能激發他們產生好奇心,鼓勵他們思考、自由討論,讓他們按照自己的理解找出一條新路。”在這位耕耘多年的教師看來,比教授知識更重要的是培養學生的創新精神。
師生對坐,趙東元會說,“咱倆在科學面前是平等的,你能說服我,就按照你的來做,我要能說服你,就按我的來做”。在他看來,這樣才能激發學生內心深處對化學的喜愛。也因此,趙老師每次課程一上線就“秒沒”。
趙東元還特別支持青年人發展,一直保留著學生的實驗筆記和裝幀的畢業論文。他所帶的團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每次趙東元獲獎拿到的獎金,有20%到30%用來資助年輕學者發展。“即使素不相識的學生給他發郵件請教科學問題,他都來者不拒,有時還邀請人家過來當面討論。”復旦大學化學系青年副研究員劉玉普說。
關于創新,趙東元有自己的思考。“被‘卡脖子’歸根結底還是創新不夠,需要提高全民創新意識。”他舉了個例子,中國是陶瓷大國,玻璃是燒制陶瓷的一個副產品,但玻璃并不是我們發現的。“創新就是要多提問題,如果無解,說不定是研究的新方向。”趙東元說,創新沒有標準答案,現在的大學生創新意愿強,要鼓勵他們提出問題。
提到未來我國的科學發展,趙東元呼吁大家多點耐心:“科學誕生于歐洲,與其文化同源的美國,經歷了從重視應用到重視基礎的階段,花費了三四十年才出現諾貝爾獎級的科研成果,而日本這一階段花費了近80年的時間。”
“我國改革開放40多年,科技論文數量就已實現國際領先,現在到了質變的時候,要去解決一些富有挑戰性的科學問題。我相信,如果我們能沉下心來,再過三四十年,一定會產出更多原創性成果。”趙東元笑著對《新民周刊》說,“因為,我們不是為了諾獎而諾獎,是為了科學而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