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友華,孫永健
(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
文化和制度是影響人類生育行為并決定生育水平的重要因素。20世紀70、80年代,當中國面臨人口快速增長、生育率較高等人口問題時,抑制性生育制度無疑起到了快速壓低生育率水平的關鍵作用,但其中以“多子多福”“傳宗接代”為核心的傳統生育文化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又阻礙著該制度的執行,由此衍生出數以億計的“非意愿”的獨生子女家庭和更多的“千方百計”的超生家庭。然而,當中國邁入低生育率時代,人口發展所面臨的主要矛盾也由人口增長過快轉變為出生人口性別比過高與少子老齡化等結構性問題。此時,國家戰略和社會輿論普遍認為,中國特有的制度和文化優勢能夠幫助擺脫“低生育率陷阱”,并重新刺激低生育率回升至更替水平。一方面,2021年三孩生育政策的出臺,其生育配套支持措施較以往更加完善,這不僅宣告了歷時長達40年的限制型生育政策在中國的徹底終結,同時也表明鼓勵性生育政策被寄予厚望,似乎國家力量與計劃主義能夠像半個世紀前抑制生育率一樣,重新提振當前過低的生育率。另一方面,在計劃生育時期被人們棄為敝帚并被視為“落后”的傳統生育文化,如今卻“搖身一變”成為相關部門和社會媒體口中刺激低生育率回升的文化優勢,仿佛當前育齡人群如同其祖輩一樣,對“多生”“早生”等傳統生育觀念持有較高的認同。
以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為代表的鼓勵性生育制度,能否幫助中國從根本上應對少子化危機?而以“多子多福”“傳宗接代”為內核的傳統生育文化,如今還能否起到鼓勵人們多生的作用?在中國經濟轉軌、社會轉型與人口轉變過程中,不同的生育制度和生育文化在不同歷史時期又分別起到了怎樣的作用?筆者通過回溯世界不同地區和文化背景國家應對低生育率問題時的主要做法與經驗教訓,以“文化-制度”的分析視角,重新審視中國低生育率的形成機制與應對策略,為更好地應對少子老齡化風險提供更多警示與思考。
以往人們堅信以中國為代表的東亞儒家文化有利于婦女生育率維持在較高水平,這種傳統文化中所蘊藏的生育文化更是根深蒂固,難以改變,在國家限制生育時期嚴重阻礙了生育率的下降,在國家鼓勵生育時期則能夠刺激生育率的顯著回升。然而,借助對中華文化圈國家或地區及海外華人總和生育率變動情況的考察,揭示出傳統生育文化刺激生育率失效的新證據,顛覆了過往的思維定式與認知偏差。
第一,表1為中華文化圈主要國家或地區總和生育率及其與世界和歐洲的比較。除中國大陸以外,還選取了日本、韓國和新加坡以及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作為中華文化圈的典型代表,對其總和生育率及其變動情況加以考察。這些國家或地區同屬東亞或東南亞,均在二戰后經歷了體制改革與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而在歷史淵源上與中國文化傳統相近,均受到儒家文化的深刻影響,在生育的數量、性別及方式上有諸多相似之處。此外,這些國家或地區的人口政策演變軌跡與中國大陸也較為相似,都曾經歷了不同程度控制人口增長的計劃生育時期,以后轉而實行鼓勵生育的政策,因此人口轉變過程有很多共通之處。

表1 1950—2020年中華文化圈主要國家或地區總和生育率及其與世界和歐洲的比較
結合上述表可知,在全球范圍內,中華文化圈已經成為世界低生育率的兩大洼地之一(另一個洼地是南歐),生育率遠低于世界平均值,甚至比有著基督教文化傳統的西方國家更為嚴峻,面臨著更大的少子老齡化危機。
具體來看,日本經歷了兩次關鍵的生育率轉變:第一次轉變發生在二戰之后,總和生育率從歷史高位迅速跌落,1958年以后直接下降到更替水平之下,雖然此后偶有回升;第二次轉變始于20世紀70年代,總和生育率持續走低,1992年時的總和生育率已不足1.50,此后再未能回升至該水平,2020年時的總和生育率僅有1.29,進一步被確診為超低生育率(1)國際社會通常將低于2.10更替水平的生育率稱為低生育率,而將低于1.50的生育率稱為很低生育率,將低于1.30的生育率稱為超低生育率。。韓國、新加坡緊隨其后,重蹈日本低生育率的覆轍:1983年,韓國婦女生育率降至更替水平,此后逐年下降,1998年生育率跌至1.50以下,21世紀以來就一直處于超低生育率狀態,2020年生育率僅有0.89。1976年以后,新加坡生育率始終處在更替水平以下,1986年首次跌至1.50以下,此后稍有回升,但1998年以后再未能回升至該水平,2003年生育率持續跌至1.30以下,2020年生育率已不足1.00。
中國臺灣與中國香港也概莫能外。中國臺灣婦女生育率從1950年代的全球最高之一轉變到目前全球最低之一[1],1984年降至更替水平以下,2000年降至1.50以下,2020年只有1.10。同樣地,1973年以前中國香港婦女生育率還在3.00以上,1974—1979年就下降到更替水平,20世紀80年代中期和后期分別降到1.50和1.30以下,2020年僅有0.87,成為世界上生育率最低的地區。
中國大陸作為東亞傳統文化的發源地,半個多世紀以來婦女生育率也經歷了快速下降。官方認為,20世紀90年代初生育率首次降至更替水平以下,此后生育率大多徘徊在1.60~1.80,2020年降至1.30的超低水平。不過,中國大陸的生育率究竟有多低始終存在爭論,以國家計生委(2013年與衛生部合并,更名為衛計委,2018年繼續更名為衛健委)代表的官方指導口徑長期存在高估生育率而低估少子化風險的弊病[2]。郭志剛等少數學者在2010年左右便研判中國生育率可能早已滑落到1.50之下,且生育率之低遠超以往的想象,中國大陸實際上在進入21世紀時就已經陷入“低生育率陷阱”[3-5]。此外,若將北京、上海這類人口超千萬的城市作為區域單元考察,便會發現這些地區的生育率早在20世紀90年代末便不足1.00,淪為超低生育率的“重災區”。
第二,若是對那些生活在非中華文化圈中的華人生育率加以考察,同樣可以發現海外華人的低生育率不斷蔓延。從美國、歐洲到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等,與所在國其他族群相比,海外華人的生育率在當地一直屬于最低族群之一[6]。例如,與馬來西亞其他族群相比,華人粗出生率和總和生育率下降得更快,且在馬來西亞各族群中處于最低水平,2017年在馬華人的總和生育率降至1.20,遠低于同期馬來人的2.40,也低于印度人的1.28[7]。種種跡象表明,海外華人群體再難保持顯著的中華文化特征,特別是在生育議題上,傳統生育文化非但不能幫助其維持更替生育水平,反而還促成了其少育甚至不育的社會現象的蔓延。
綜上所述,隨著工業化、城市化和現代化進程的不斷推進,無論是中華文化圈國家或地區,還是定居海外的華人族群,其生育率在半個世紀以來均歷經了大幅下降,其下降幅度遠超各國政府與專家學者當初的預期,現如今多已跌入“低生育率陷阱”而難以自拔。并且,相比西方國家低迷的生育意愿與低生育率水平,這些區域或族群的生育意愿更低、生育更少、低生育率風險更嚴峻。若是進一步控制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在同等發展水平(如相近的人均GDP或人類發展指數HDI)的國家中,中華文化圈國家和地區的總和生育率依然顯著低于其他任何國度[8],而中國大陸的生育率轉變更是呈現“早熟”特征[9]。事實上,影響人口生育率變動的因素眾多且關聯復雜,還有很多文化之外的其他因素會促使東亞地區的生育率走低。但不可否認的是,在現代性的沖擊之下,中華文化圈以“傳宗接代”“多子多福”等為主要特征的傳統生育文化并沒有人們預期的那樣牢不可破,而是在現代化的沖擊下早已支離破碎。這些新證據足以說明中華傳統的生育文化已然發生了嬗變,現如今難以再刺激超低生育率的回升。
若做進一步思考,為何有著中華文化底蘊的地域或族群更易陷入“低生育率陷阱”?這究竟是因為傳統生育文化本就無法提振生育率所致?還是現代生育文化已然取代傳統生育文化成為低生育率的關鍵誘因?事實上,在人類社會漫長的農耕文明時期,中華傳統生育文化一度發揮了維持高生育率的社會功能。而如今中華文化圈的生育率低迷,與其說是傳統生育文化失效的緣故,更準確地說是傳統生育文化發生了嬗變,取而代之的是“晚婚少育甚至不婚不育”的現代生育文化,內生性的低生育率由此形成。
(1)傳統生育文化的基本內容與運行機制
中華文化的核心內涵是儒家思想體系,儒家思想又是以“孝”為中心的倫理范疇并強化生育規范,由此形成了以“傳宗接代”“多子多福”“養兒防老”等為基本內容的生育及相關文化。具體來說,傳統生育文化在生育數量上強調多生多育與規模優勢,在生育性別上表現為男孩偏好與單系偏重,在生育模式上選擇早婚早育與較小生育間隔,在教養方式上重視子女教育,在代際關系上維護長者權威與多代同堂,在性別分工上突出男尊女卑與男外女內,在婚配模式上看重門當戶對。古代中國的社會經濟結構是傳統生育文化的誕生根源與形成基礎:人類壽命短、死亡率高,農業歉收,瘟疫和戰亂肆虐等使得人口銳減是傳統生育文化產生的人口基礎,生產力發展水平低下、生產資料家庭私有、以家庭為生產和消費單位的小農經濟是傳統生育文化產生的經濟基礎,以血緣關系的親疏遠近來確定各種經濟、政治利益和特權的“家邦式”宗法等級制度是傳統生育文化產生的政治基礎,父系社會和熟人社會是傳統生育文化產生的社會基礎,家族主義觀念、生命延續理念、慎終追遠的儀式和差序格局的社會結構是傳統生育文化產生的文化基礎。
在現代化來臨之前,傳統生育文化在東亞地區能夠有效地對多生者加以規訓與鼓勵,而對少生或不生者施以懲戒與排斥,這種生育文化本質上迎合了傳統社會的經濟、政治、社會與文化(信仰)訴求,因此在很長一段時期內起到了維持高生育率的重要功能,也被國家、社會、家庭與個人廣泛信奉與踐行。
首先,傳統生育文化的形成與功效有其經濟因素,通過鼓勵多生,特別是男孩而構建起必要的物質基礎。一是降低家庭的生存風險。在生存資源緊缺的前提下,人們借助多生多育沖抵極高的嬰幼兒死亡率,也使得父母在年老后有盡可能多的依靠,子女眾多便成為家庭在安全和經濟上的保障資源。二是生養孩子的成本相對較低而收益相對較高。傳統教養孩子的方式遠不如今天這般“精細”與高昂,反而由于子女能夠更早進入勞動領域為家庭物質生產做出貢獻,很快就從被撫養者轉化為撫養者,勞動力再生產周期大大縮減而代際交替也更為平滑,因此生育的回報能夠在較短時間內就被生育者所識別和享用。三是為家庭或宗族的社會性競爭夯實基礎。男丁數量多則代表著該家庭或宗族興旺,能在村莊資源競爭中占據優勢地位,也免遭來自他人的欺壓與掠奪。
其次,傳統生育文化被統治者采納與推廣有其政治考量,通過鼓勵生育與強調孝道從而起到穩固政權和社會秩序的功效。一方面,任何社會都必須對養老作出制度性安排,否則個體就會陷入對未來的恐懼,整個社會也因此而陷入混亂與無序狀態。在傳統社會,國家或統治者借助多生多育文化的構建與宣揚,將對老年人的養老責任全權交由家庭與子女(大多是兒子)來承擔,在極少部分家庭因無子女或者遭遇天災人禍而無力承擔養老責任時才臨時性地施以必要的救濟,這其實主要受到傳統社會國家手中所能掌控的物質資源非常有限所致。“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與“養兒防老”等思想,其目的就是從思想上對人們進行必要的規訓,使之成為內化于內心的思想,并貫穿于行動之中,進而促使人們通過多生的方式,構建“養兒防老”賴以生存的“生育基礎”與彌補制度性養老的缺空[10]。另一方面,生育與國家和民族興衰緊密相連。在傳統社會的自然與社會條件下,如果不鼓勵生育,一個民族很容易萎縮、甚至滅絕,而歷史上的確有很多曾經輝煌的民族都已滅絕。因此,傳統生育文化強調“多子多福”等思想與觀念,其政治宗旨就在于幫助中華民族成為人口大國而綿延不斷,在與別國的較量中取得壓倒性的優勢。
最后,傳統生育文化本身有著復雜而深刻的社會文化與心理內涵。傳統生育規范和官方儒家意識形態相互強化,儒家文化的傳宗接代和多子多福與基督教文化的拯救靈魂及佛教文化的輪回有著平行的功用[11],因此,中國人長久以來將生育子女視為某種信仰,其生育決策也是“家本位”或“宗族本位”而非“個人本位”。傳宗接代等傳統生育文化在中華思想體系中有著近乎決定人的生命意義之所在,中國人普遍將自己視作是由祖宗傳下來的生命之鏈中的一個環節,并將這鏈環延續下去是他們此生不可推卸的責任和生活目標[12]。若是未能延續香火,人生意義也將遭到徹底瓦解,并在鄉土社會中被視為“恥辱”與“沒面子”的事情,甚至在相鄰的爭吵中被視作“惡報”看待。
(2)現代化、計劃生育與生育文化嬗變
自20世紀中葉以來,東亞儒家文化圈的國家或地區先后經歷了深刻的現代化洗禮以及程度不一的計劃生育控制,也正是這兩股主要力量從根本上動搖了中華傳統生育文化的根基,以致其產生了明顯的嬗變。
第一,現代化的生產與生活方式會讓生育率不斷下降,由此形塑起抑制生育率的現代生育文化。從社會結構形態變遷的視角來說,人類文明迄今為止經歷了漁獵采集、農業耕種和工業大生產3個主要的文明發展階段。在工業社會來臨之前,世界范圍內的各個國家與民族普遍保持著較高的生育率水平,但進入工業社會,生育率下降及由此產生的現代生育文化便在全球范圍內蔓延開來,始肇于歐洲發達國家,再至北美發達國家,而亞洲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緊隨其后,其中就是現代化或現代性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由傳統農業社會進入現代工業社會,在城市化過程中,生育價值呈現出由社會權利的外部執法逐步向內部心理規則的轉化,即自我對生育決策的責任感增強[13],人們逐漸放棄傳統生育觀而轉向現代化的個體理性生育觀[14]。正如同世界上每一個國家與地區遲早都會被卷入現代化洪流一樣,世界上每一個國家與地區遲早也會因此進入生育率轉變過程,并最終形成低生育文化,以中國為代表的東亞文化圈也不例外。自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歷了劇烈而深刻的市場轉型與社會變遷,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與社會形態已經并仍在發生著劇烈的嬗變,其中最為突出的是:勤儉節約、集體主義正在消逝,伴隨而來的是個人主義、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的盛行[15]。生育文化作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也處于劇烈的變遷之中,傳統生育文化的退場使得“傳宗接代”等思想對人們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的影響變得微不足道,而現代性思潮的“入侵”極大地提高了新生代群體作為生育主體的自主性,生育價值不斷趨于理性化、個體化與情感取向。換言之,生育文化呈現出“家本位”讓位于“個體本位”,“多子多福”與“重男輕女”逐步讓位于“優生優育”與“男女平等”,“早婚早育”也讓位于“晚婚晚育”或“不婚不育”,人們的生育動機一方面更加考究經濟利益是否合算,另一方面也更加重視“養育”本身是否能帶來精神慰藉與情感滿足。
現代性的力量之所以能夠相對輕松地“攻破”傳統生育文化的堡壘,主要還得益于以下幾類助推因素:一是迎合了人性中的“不耐”(1)“不耐”這一概念由經濟學家歐文·費雪在《利息理論》中詳細闡發,是指人對消費或欲望滿足其實存在一個時間上的偏好,是人的自然傾向,人性中的“不耐”使得延遲滿足、忍受當下變得較為困難。、趨利避害與責任逃避。少生或不生的現代生育思潮迎合了人性中“不耐”或“短視效應”,放大了人性中的趨利避害、逃避責任與貪圖享樂,使得“晚婚少育”甚至“不婚不育”文化在年輕一輩中大行其道。二是文化禁忌的闕如與人口流產和溺棄嬰兒的盛行。中國古代民間曾有溺棄嬰的惡俗[16],到了當代社會,隨著人工流產技術與嚴苛生育政策的推行,取而代之的是胎兒性別鑒定與性別選擇性人工流引產在嚴厲的計劃生育時期曾大行其道,以及對已出生的不為所喜好的性別的孩子疏于照顧甚至溺棄的現象。由于沒有基督教、伊斯蘭教文化禁忌的阻攔,現代性思潮裹挾著新型生育文化得以在東亞儒家文化圈內“暢通無阻”。三是傳媒技術的發展,特別是移動互聯網的普及加劇了現代化力量的傳播力與影響力。現代交通、通信與傳媒的發展,網絡社會的降臨,使得世界各地基本上都站在同一個網絡信息傳播平臺上,世界各國與地區具有扁平化的趨勢,它是一個全球區域文化碰撞、整合與交融的過程,也是文化特色逐漸消失的過程[17]。現代生育文化及觀念不再是西方發達國家或中國大城市中的市民所獨有,越來越多扎根中國鄉土的農民或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也接受了“晚婚晚育、少生優育甚至不婚不育”的新型生育文化,并內化為自己的觀念與行動。以往那種對中西部地區、農村地區與邊遠貧困地區高生育率的刻板印象事實上早已不復存在。
第二,計劃生育制度,特別是獨生子女政策,在生育率下降與生育文化嬗變過程中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在現代性作用下,即使沒有計劃生育政策的干預,中國婦女生育率也會下降,現代生育文化也會逐漸蔓延開來,然而嚴苛的計劃生育政策無疑大大地加速了這一轉變過程。持續近半個世紀的計劃生育不僅讓正常情況下需要一兩百年才能發生的人口現象在短短幾十年時間內就變為現實,而且使得中國社會的生育文化發生了根本性轉變,導致目前有大量的育齡人群在生育限制逐步放寬的政策背景下,依然持有“只生一個孩子就夠了”的生育觀念,并采取終生“只生一個孩子”的生育行為。“只生一個孩子”現象已經從最初的“不正常”或“異類”,變成了今天的“正常”,從最初的靠動員、宣傳、表揚、獎勵和引導以及剛性政策約束,到后來逐漸成為一種普遍的“習慣”、想都不用想的“理所當然”[18]。可見,計劃生育對生育文化最主要的破壞在于使得生育多樣性的加速喪失,而這種多樣性的喪失在嚴格控制人口數量增長時期無疑是被作為一種成績來看待的。殊不知,在低生育率時代,生育多樣性一旦漸失,人們的生育行為逐漸向低孩次集中,此后采取再多的鼓勵生育政策,也很難阻止生育率的持續下降并最終維持在很低的水平上[17]。另外,計劃生育宣傳引導還迫使人們完成了“人口從財富到包袱”的認知轉變,人口“數量多”這一基本國情在民眾思想中被固化為危害經濟持續增長與資源永續利用的劣勢,甚至演變成一個“筐”,成為一切社會經濟問題的罪魁禍首與萬惡之源。實際上,孩子也不只是消耗資源,更重要的是,他們在未來會創造財富,并成為人類的希望。生育本質上是人類對自身的投資。
值得一提的是,在長期嚴苛的計劃生育時期,傳統生育文化被反復不斷地構建和強化為阻滯生育率下降的主要因素。不可否認,傳統生育文化在計劃生育推行初期確實存在某種文化慣性或穩定性,否則也就不會涌現出數以億計的超生及被處罰家庭。但是,在現代化力量與計劃生育宣傳的雙重作用下,傳統生育文化不斷發生嬗變與衰落,對計劃生育執行起到的阻滯作用大不如前甚至消失殆盡。然而,政府相關部門與社會媒體依舊習慣于將目光聚焦于傳統生育文化,并宣稱如果中國民眾都按照文化慣習那般生育子女將導致中國人口爆炸與國家危機,進而將其視作迂腐落后思想文化加以批判和抵制,并以此凸顯計劃生育工作的必要性與重要性。計劃生育政策長期夸大了中國傳統生育文化的穩定性和消極性,也由此高估了其對生育率下降的阻礙作用,而這種對文化變遷認知偏差的背后很難說不包含有部門利益的成分在內。中國人口數量問題被渲染得越嚴重,傳統生育文化對生育率下降的阻滯作用越大,計劃生育難度就越大,計劃生育及其管理部門存在的意義與作用也就越大,計劃生育所取得的成就自然也就越大[19]。隨著中國少子老齡化風險日趨凸顯,鼓勵生育成為我國目前生育政策的主基調,可如果按照以往獨生子女時期的主流解釋,生育率應該在傳統文化的影響下立即回升至較高水平才對,而不是下降至現在的超低水平。有趣甚至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同樣的傳統生育文化如今“搖身一變”卻被相關部門和社會媒體解讀為提振生育率的文化優勢,并夸大其在未來政策干預中的重要性與積極性。同樣的文化,不同的解讀,背后卻是相似的邏輯。
現代生育文化的核心內容是“晚婚晚育、少生優育甚至不婚不育”的婚育觀,此外還涉及與此相關的新型婚姻觀、家庭觀、養老觀、子女觀等。現代生育文化在中國主要表現為“質量換數量”的精養文化,“管生不管養”的隔代撫養模式,流引產無禁忌文化,“一個也不生”的自由主義、享樂主義和個人主義,等等。可以說,現代生育文化是嚴重抑制生育率回升的內生性因素。也就是說,在相同的政策允許、家庭財富、教育條件、照料資源和事業發展等前提下,仍然有夫婦只愿意生一個孩子甚至一個也不生,但也有人選擇生育兩個或三個孩子,其中影響人們生育決策的便是個體的生育觀念及其背后的生育文化。
現代生育文化具備三大關鍵特征:一是內生性。在中國過去半個多世紀的生育率持續下降過程中,“外生型”模式的計劃生育的作用在減弱,“內生型”模式的社會經濟發展的作用在增強。換言之,雖然當前低生育文化的形成與嚴苛的計劃生育政策密切相關,但更多應歸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結果,也就是現代性作用的結果。盡管我國生育政策逐步放寬,但抑制生育的現代生育文化,卻不會很容易、更不會很快地隨著生育制度的變革而改變,現代生育文化深深地影響著當今與未來時代育齡人群的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20]。相比于傳統生育文化對人的規訓與懲罰,現代生育文化更是一種自然形成的、內生的思想與觀念,其內容、訴求與價值因更加符合現代社會的工具理性而更加契合當代年輕人自身當下的欲望與需求,在風險社會或不確定情境中成為人們某種潛意識的存在。
二是趨同性或去本土性。中國的現代生育文化與低生育率不是孤立的、偶然的本土現象,而是全球生育率轉變與生育文化轉型的有機組成部分。部分西方國家在傳統上確實有禁止墮胎等阻礙生育率下降的文化因素,但無論中西方社會,人類一旦掌握了現代避孕節育技術,加之宗教的世俗化,西方傳統生育文化及宗教禁忌也被逐漸突破,同樣形塑起阻礙人們生育的新的文化力量。中國的現代生育文化與世界相似或不同文化背景的國家與地區都十分類似,從時間進程而言,西方世界先發的生育趨勢和文化也會傳播擴散至中國。事實上,這種現代生育文化的趨同性,不僅使得生育文化與生育率在西方國家與中國之間從分化走向趨同,也使得中國城市與農村之間從分化走向趨同,只不過后者常常具有“滯后”與“壓縮”的特點[17]。
三是單程性或變異性。文化一般具有二重性特點:首先是傳承,其次是變異。文化一旦出現變異,要再變回來或文化復古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因而文化演變更多是單方向的,而不是反復的。中國的生育文化已經發生根本性轉變,無論如何努力也回不到過去。況且,沒有受到計劃生育影響的海外華人的生育率也是當地族群中生育率最低之一,就很能說明問題。其實,很多文化作為一種實踐簡化機制,其功能性效用或理性成分被隱藏了起來,但卻對維持個體和群體的生存具有重要意義[21],生育文化便是如此。傳統生育文化在傳統農業社會成立的理性邏輯,放之現代工業社會之中自然不能完全奏效。因此,現代社會的人會遵從實用性原則,不僅從雜糅混合的文化庫中挑選有利于自身利益與符合理性邏輯的生育文化,展開有選擇性和策略性的使用,而且更多因應時代變化而創造出新的生育文化,從而使得自己的生育行為更具有意義、可理解性乃至合法性。“傳宗接代”與“多子多福”為主要特征的傳統文化因為不符合現代人的理性邏輯與實用原則,因此逐漸被棄為“敝帚”,因而難以提振低生育率。相反,其中的實用理性、家庭生育觀以及代際之間的緊密關系卻成為強有力的生育抑制因素,這是東亞地區低生育率危機的關鍵所在[22]。然而,當世界各國普遍面臨少子老齡化危機之際,生育孩子仍是人類社會對未來自身的最重要“投資”之一,“養兒防老”所具有的各種功效被所謂的個體解放與理性化思潮所遮蔽,現代生育文化鼓吹的“即刻理性”其實在更高維度上違背了“長期理性”,前者更多是享受當下,而后者更強調延遲滿足,但顯然,“長期理性”的實現需要更高遠的眼光與智識水平以及對各類人性缺陷的克服,因此也常常不被人們所認識與接納。
生育制度,顧名思義即是與生育相關的制度設計與安排,廣義上既包括對人類生育引導和干預的正式制度反應,也包括以生育為核心展開的一系列非正式制度約束。本研究所探討的生育制度主要是指狹義的生育政策及其配套支持措施,其中既包括直接影響生育數量的主導生育政策,也包括間接影響生育率的輔助配套政策。
歐美國家引領了全球低生育率的潮流,并率先對低生育率問題作出了危機應對,因此最早出臺了一系列鼓勵生育政策及相關配套措施。東亞國家緊隨其后,陸續實現了從抑制生育到鼓勵生育的政策轉變,盡管這種轉變都過于遲緩與艱難。各國政府與專家學者都寄希望于通過構建積極生育制度來促使低生育率止跌回升,以應對少子老齡化危機,其中的經驗與教訓亟待總結與反思。因此,本研究借助對世界范圍內主要國家生育率和鼓勵生育措施的考察卻發現,各國政府在刺激生育率回升時的政策作用都十分有限。
第一,梳理1950—2020年歐洲主要國家和地區的生育率及變動情況,以考察歐洲長期以來鼓勵生育政策的實際效果(表2、圖1~圖2)。1950年前后,70%左右的歐洲國家的生育率介于2.00~3.00,其余歐洲國家生育率均高于3.00。1960年起,歐洲國家的生育率開始滑落,不斷逼近和突破更替水平。20世紀90年代以來,歐洲國家率先并陸續出現生育率不足1.50的超低生育率現象,“低生育率陷阱”一時間引起各國政府和學界的恐慌與重視。為此,越來越多的歐洲國家出臺了明確的鼓勵生育政策及相關配套措施,主要包括直接的經濟補貼、家庭支持措施以及更為間接的鼓勵生育措施。不過,時至今日,歐洲國家刺激生育率回升的效果究竟如何?答案是令人沮喪的。沒有任何一個歐洲低生育率國家因為生育刺激政策而實現生育率重返更替水平及以上的目標,即使常常被加以標榜和借鑒的瑞典、丹麥等北歐國家,也未能實現生育率穩定在1.80之上,其依舊處于低生育率之列。雖然近年來歐洲少部分國家生育率略有回升,但這并不能就此證明其已經爬出了“低生育率陷阱”,因為很多國家生育率僅是回升但未觸及1.50,也有很多國家超過1.50后又跌落,還有不少國家縱使超越1.50,但回升幅度也不足10%,因而更應該被視作正常波動而不是穩定性回升。可見,歐洲生育率并未得到顯著提高,政府大部分鼓勵生育的政策并未達到預期效果。另外,對于生育刺激政策出臺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歐洲國家而言,政策的時滯性難以成為其豁免政策無效的說辭,反倒成為某種反面證據。

圖1 1950—2020年歐洲主要國家的總和生育率

圖2 1950—2020年歐洲不同地區的總和生育率

表2 1950—2020年歐洲主要國家的總和生育率
第二,借助表1和圖1~2,同樣也能考察和反思東亞地區鼓勵生育政策的實際效果。在經過長時間的實施控制人口政策后,新加坡于1987年、日本于1990年、韓國于2003年、中國臺灣于2008年才真正意義上放棄了抑制型或中立型生育政策,轉為實施明確的鼓勵型生育政策。從調整后的政策內容看,東亞國家或地區整體上都照搬了歐洲國家鼓勵生育的政策框架,主要通過降低生育與撫養子女的成本和促進就業的性別平等來實現[23]。相較而言,韓國和中國臺灣鼓勵生育的政策實施時間并不長,在政策設計上還是沿用了歐洲國家、日本、新加坡的框架與經驗,不過在政策種類與支持力度上不及前者。那么,東亞各國在鼓勵生育率回升方面的政策效果又如何呢?結局似乎更令人失望。從1950—2020年東亞國家或地區總和生育率來看,鼓勵生育政策是極不成功的,這些國家或地區目前面臨著全球最低的生育率。“低生育率陷阱”在東亞各國表現得淋漓盡致,一旦當其生育率低于1.50之后,盡管有各種各樣的生育政策刺激,即使個別年份生育率有輕微回升,但生育率便再也沒能突破1.50,反而是連年下跌。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就曾公開承認常年來鼓勵生育政策的實際收效甚微,新加坡政府公開檢討獎勵生育政策,并評估現有措施的有效性[24]。事實上,不論各國政府公開承認與否,東亞國家鼓勵生育政策的“失敗”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一點已經被許多研究證實,不僅生育率持續低迷并不斷突破下限,而且政策調整后的人口慣性一路下跌[25],少子老齡化風險與日俱增。
第三,梳理部分社會主義或前社會主義國家的總和生育率變化(表3、圖3),嘗試考察社會主義制度與歷史傳統是否有利于其應對生育率下降難題,以期為同樣是社會主義制度的中國提供啟示。無論是歐洲諸國還是東亞的日本、韓國與新加坡,其多屬于資本主義國家,因此很多人指出其鼓勵生育政策的“失敗”歸咎于其政治經濟制度的“劣勢”,由此提出社會主義國家在應對少子老齡化方面具有“制度優勢”。為此,選取俄羅斯、波蘭等曾有著社會主義發展史的國家和越南、朝鮮等目前仍采用社會主義制度的國家作為考察對象,結果發現隨著現代化程度的加深,所有這些國家都經歷了生育率的大幅下降,目前多已跌至更替水平以下,進入低生育率行列。其中,部分國家也已跌入“低生育率陷阱”,所采取的各種刺激生育政策的效果平平。

圖3 1950—2020年部分(前)社會主義國家的總和生育率

表3 1950—2020年部分(前)社會主義國家的總和生育率
綜上所述,伴隨著低生育率問題在全球范圍內的蔓延,世界各國政府幾乎都寄希望于通過鼓勵生育制度的構建來加以應對。然而,無論是社會福利待遇更好的歐洲國家,還是有著傳統生育文化底蘊的東亞國家,無論是重視市場經濟發展的資本主義國家,還是強調國家力量與制度優勢的社會主義國家,在刺激低生育率回升時幾乎都遭遇了政策“無能”的窘境,鼓勵生育政策均無法提振生育率回升至更替水平,甚至都無法擺脫“低生育率陷阱”。生育率在鼓勵政策干預之下,只有“低”和“更低”之別。
中國當代生育政策的演變歷史大致經歷3個階段:1950—1972年倡導自愿期、1973—2013年抑制生育期、2014年至今鼓勵生育期。隨著生育制度的變革,我國政府對生育水平采取了程度不一、方向各異的生育干預政策,實際的政策效果也是大不相同且利弊互現,充分展現了生育制度與生育水平之間復雜動態的雙向關系。
第一階段主要是指20世紀50、60年代,此間政策多以倡導性和自愿性為主。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伊始,馬寅初《新人口論》所闡述的人口過剩論受到黨中央的批判與否定,因而生育制度以放任自由甚至鼓勵為基調,婦女總和生育率在6.00左右。隨著人口健康水平的提高、死亡率的大幅下降和預期壽命的延長,中國人口同樣經歷了第一次轉變,形成人口的高增長甚至“爆炸式增長”,人口快速增長與經濟、社會、資源與環境之間的矛盾也不斷暴露出來,黨中央便開始重視節育工作。除了三年經濟困難時期等有所停頓外,我國當時人口政策的主基調是以群眾自愿為基礎,采用漸進、平和的方式抑制人口增長[26],但我國那時依舊保持著較高的生育水平和強勁的人口增長慣性。
第二階段是指1973—2013年長達40年的限制人口生育的計劃生育時期,期間政策的內容、執行方式與力度也不斷調整。20世紀70年代初,黨中央開始提倡計劃生育,主張溫和的“晚、稀、少”計劃生育政策,生育率得到有效控制,時至20世紀70年代末,婦女總生育率便降到了3.00以下。1980年代初,我國開始執行嚴苛的計劃生育政策對人口進行“急剎車”式的抑制,在全國城鄉全面實施以“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為核心內容的計劃生育政策。經過史無前例的政策控制,我國的總和生育率終于在20世紀90年代初降至更替水平之下,但生育率并沒有自此穩定下來,而是呈現出持續下降的態勢,進入21世紀以來更是陷入“低生育率陷阱”。由于人口屬于慢變量和累積變量,存在內部積蓄的勢能,而生育率一旦下降至更替水平以下就會積聚負增長慣性,因而生育政策調整應從生育率下降至更替水平甚至之前就應“未雨綢繆”,而絕不是待到生育率下降至很低水平之后才想起“亡羊補牢”。然而,令人十分遺憾的是,中國的生育政策始終是“任憑風浪起,我自巍然不動”,遲遲不對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的人口與經濟社會形勢適時地做出回應[27]。
第三階段是指2014年以來以“單獨兩孩”“全面兩孩”和三孩生育政策為代表的生育政策調整完善期。出于對生育限制放松后生育率大幅反彈和出生人口高峰的有偏認知,生育政策按兵不動,中共十八屆三中全會后生育政策才真正迎來了變革。2014年“單獨兩孩”政策在全國各地陸續實施,標志著嚴苛的生育政策出現松動。不過,從該政策落地情況看,之前設想的生育率大幅反彈純屬“杞人憂天”式的誤判,“單獨兩孩”政策普遍遇冷。據統計,截至2014年12月,全國符合“單獨兩孩”政策條件的1100萬對夫婦中,申請生育兩孩的僅有106.9萬對[28]。“單獨兩孩”政策調整步伐太小,因而黨中央審時度勢、排除萬難,被耽誤的“全面兩孩”政策隨即在2015年應運而生[29]。“全面兩孩”政策實施后雖然二胎出生數量相比政策實施之前有了明顯增加,但二胎出生所占比重也只是剛剛超過50%[20]。生育率雖有小幅回升,但又很快回落,2020年中國總和生育率僅有1.30。總體而言,“全面兩孩”政策也是效果不彰,遠低于人們的預期。因此,出于對前期生育政策調整效果不彰的補充性考慮,也是基于對中國人口、經濟和社會嚴峻形勢的迫切應對,我國生育制度再一次出現重大調整和變革,2021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正式推出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隨后,又有更多有關減輕家庭生育、養育、教育負擔的財政、稅收、保險、教育、住房、就業等支持措施配套出臺。這些政策舉措不僅徹底宣告了限制性生育制度的進一步瓦解,而且還彰顯出黨和政府在鼓勵生育與提高生育率方面的重大決心,其中十分強調將生育配套支持措施提到與三孩生育政策并行的高度,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官方在生育議題上的態度由“觀望”完全轉變為“鼓勵”。
三孩生育政策及其配套支持措施作為中國應對低生育率問題而嘗試建立的鼓勵生育制度,其預期效果和可能后果究竟如何?目前又存在哪些政策偏差,以至于阻礙生育率的回升與出生人口的增長?其實,《中華人民共和國202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2022年中國出生人口僅有956萬人,總和生育率更是降低至1.07的超低水平。這預示著,三孩政策與“兩孩”政策一樣,不僅不會掀起所謂的“生育潮”,而且也無法阻止出生率下跌的趨勢,此次鼓勵生育政策的預期效果不容樂觀,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低生育率問題具有惰性、累積性、慣性等特征,短期內很難因為人為刺激而顯著反彈。與低生育率相聯系的是人口慣性負增長,這種人口發展趨勢一旦形成,短時間內不可能逆轉,政策環境的改變對其的影響更是微不足道[27]。即使鼓勵生育政策真能發揮效用,除了釋放政策性補償生育之外,其主要作用是向未來人口延伸,因此低生育率問題的應對必定是一個長周期性事件,需要歷經幾代人甚至更多代人的迭代與努力。
第二,兩孩家庭基數較小與孩次遞進比遞減規律,使得三孩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收效甚微。寄希望于生育三孩從而帶來生育率的總體提升必須建立在已經生育兩孩的基礎之上。一方面,中國當前符合生育三孩條件的婦女規模相對較小;另一方面,從無子女家庭轉換為一孩家庭的概率相對較高,而從一孩轉變為兩孩,兩孩轉變為三孩的概率會逐漸下降,即出現孩次遞進比遞減現象[30]。“全面兩孩”尚未帶來生育率明顯提升,如果連兩孩都不想生,三孩生育政策對那些不想生兩孩的夫婦來說更是無效的,其政策效果只能是大打折扣。
第三,鼓勵生育制度存在政策偏差,會嚴重阻礙生育率的回升。中國在對低生育率形成機制進行分析和應對時,各項政策設計與學術研究主要是針對“不敢生”群體而采取定向措施,低生育率的主要成因似乎被簡單化為“不敢生”或“生不起”這單一維度,卻忽略了“不想生”“不能生”等重要維度的存在。鼓勵生育支持措施僅僅出臺了一系列解決住房、托育、教育、就業等問題的經濟與服務支持政策,卻很少把重心放在生育文化建設和生育觀念重塑上,由于這種政策錨定上的偏差,生育率的提振效果只會是“事倍功半”。
第四,我國婦女生育率基本失去了彈性,低生育率機制早已在獨生子女政策的影響下不斷固化,鼓勵生育政策難以短期奏效。中國進入低生育率時代已30年之久,而進入很低生育率(TFR≤1.5)時代也已長達20年時間,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更是表明2020年中國已處于超低生育率階段。中國婦女生育率正失去彈性,生育率反彈的力度會越來越小,即“生育率反彈的余波效應”,一個失去彈性的生育率,任何生育政策的調整都是無濟于事的[19]。
第五,歷史規律與國際經驗已經闡明了鼓勵生育制度在提高生育率時的無效性至少是效果不彰。世界各國的歷史經驗早已表明,抑制生育政策和生育率下降有顯著的相關性,而鼓勵生育政策與生育率回升之間的關系并不顯著[31]。換言之,經過人為努力與政策干預,將生育率從高降到低是可能的,而將長期以來已經較低的生育率提高,則是非常困難的。不同方向的生育政策對生育率的影響力大不相同,通過政策抑制將生育率下降到一定低的程度,在需要的時候再依靠解除限制或鼓勵支持生育率就會輕松地回升,這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想象或對政策萬能的“迷信”。如果說計劃生育政策的奏效確實有制度和政策的力量在其中發揮作用,借助國家威權主義和嚴厲超生處罰使多生者知難而退,那么當生育政策方向逆轉為鼓勵時,制度便不再具有那種剛性的、帶有一定懲罰的約束作用,這也是現代文明與法治社會所不容許的。通過效仿獨生子女政策所依靠的剛性政策的方式,已經完全無法為中國現如今鼓勵生育的目標實現帶來參考價值[20]。
此外,在超低生育率和育齡人口規模下降、婚育年齡延后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下,我國人口的出生率和出生數量自然也不會因為鼓勵生育政策的刺激而大幅提高。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2015—2020年,我國生育旺盛期(20~34歲)婦女規模年均減少300多萬人。計劃生育政策和現代化的副作用已經充分顯現,其后果之一便是生育旺盛期育齡婦女人數嚴重萎縮。換言之,假使生育率大幅回升,但因為生育基數小,出生率和出生人口也不會因此而出現明顯提高。
種種證據已經表明,幾乎所有的鼓勵生育政策對低生育率的刺激效果都十分有限,無論是歐洲與東亞國家的“前車之鑒”,還是中國“單獨兩孩”遇冷與“全面兩孩”效果不彰,都預示著三孩生育政策也不會是例外,其日后必定也會面臨收效甚微但代價高昂的局面。然而,當前關于生育政策及其預期效果卻出現了幾種認知偏差:
一是政策萬能論。人類對自身生育的干預自古有之,但歷史上的人為生育干預相對較少,且由于缺少有效技術支持,因而效果不佳。因此,傳統社會人類生育演進可以視作自發秩序,它幫助人類綿續至今。現代社會的生育秩序是典型的建構秩序,人類對自身繁衍的嚴重干預出現在現代避孕節育技術之后,但控制生育易,激勵生育難,一旦生育率下降至低水平時,要促使生育率回升,即便個人愿意,甚至借助生殖技術的幫助,也未必能如愿,因而此時人類生育進入了半調節狀態。低生育率是現代性的必然結果,也是現代人口的結構性特征,多不是可以通過制度干預就可以大幅改善的。中國現在的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不可能改變中國人口發展的大趨勢,正視、面對與接受低生育率短期不可能改變之現實,一切的政策與努力都建立在低生育率與人口發展大趨勢基礎之上,才是更務實的選擇。事實上,政策制定與問題化解是兩回事,某些制度與政策的構建不一定能化解問題,甚至多是徒勞的,不僅如此,有時還會建構出更多更嚴重的問題,例如,今日的少子老齡化部分就帶有昔日政策建構的成分在內。
二是低生育率歸因謬誤論。從當前情況來看,無論是官方話語、社會輿論,還是學術研究,似乎都將低生育率的形成原因過度錨定在了“不敢生”方面,而缺少對“不想生”等群體的關注,特別是夸大了房價壓力、教育負擔、職業沖突與照料赤字對生育的沖擊[32]。實際上,這些看法僅就事論事或對低生育率成因做了淺表分析,若是顧及歷史事實,上述四大原因是不能完全站住腳的:首先,中國房地產市場已經出現了嚴重的分化,只有大城市才存在高房價之說,且居住條件也從未像今天這般得以改善和提升,因此歸咎于高房價是無法解釋欠發達或低房價地區的低生育率困境的。其次,中國政府在教育建設中的投入從未像今天這般多,教育資源與教育水平也從來沒有如此高過,但關鍵問題在于中國家長自己多平庸卻始終不甘于接受子女的平庸,因而選擇了“雞娃”或者直接“不生娃”的道路。再次,國家對生育與就業的支持措施從未像今天這般豐富與完善過,特別是我國政府機關、事業單位或國有企業能夠較好甚至超額實現對女性職工生育的優待與福利,按道理這部分群體應當成為多育者,但事實與此相違背。最后,現在出現少生甚至不生,多不是所謂的“照料赤字”所致,而是人性懶惰使然。生育孩子少(特別是低生育率)極易形成倒金字塔型人口結構,在家庭生命周期中便會出現祖輩多于父輩、父輩多于子輩、子輩多于孫輩的現象,而今天常常是父母、祖父母與外祖父母照看1~2個孩子,因此,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照料子輩與孫輩的資源如此豐富的情況,并且隔代照料也成為中國社會不同于西方社會的獨特且普遍現象。所以說,導致低生育率的所謂房價壓力、教育負擔、職業沖突、照料赤字,即便成立,也只能構成育齡人群生育與否的外部條件,如果他們發自內心的不想生育,或不想生兩孩或三孩,那么無論他們的財富狀況如何、教育負擔怎樣、有無父母幫襯或職業發展是否允許,最終的生育決策與行為都是殊途同歸。
三是責任推脫論。現在有一種傾向,很多人站在道德制高點,理直氣壯地把少生甚至不生的責任更多地轉嫁給國家或社會,認為低生育率主要是國家責任未盡全或未盡好所致,個人與家庭因此有“充分理由”豁免生育責任,因而不斷給國家與社會添加新的財政責任與福利負擔,卻很少或者根本就沒有想過國家或社會的承受能力,似乎把責任或者負擔推給政府或社會,少子老齡化問題就解決了。結果是政府在承擔越來越多生育成本的同時,不僅刺激生育率回升的政策目標遠未能實現,而且加重了財政和納稅人負擔,最后很可能是財政的崩潰與政府公信力的破產。社會福利的本質是財富或責任再分配機制,每一位國民所享有的社會福利歸根結底多來自納稅人或勞動者的社會負擔[33]。因此,名目繁多的生育福利微觀上似乎存在著激勵生育的直接效用,但宏觀上卻導致了稅費加重與經濟活力下降,進而削減了家庭和個人的可支配收入與財富創造動機,存在著抑制生育的間接作用。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看似慷慨的鼓勵生育措施在歐洲與東亞地區收效頗微,同時也促使福利國家逐漸反思社會福利政策“去家庭化”的消極影響。實際上,任何國家的政府都面臨著有限財政預算條件下的無限社會問題的抉擇,鼓勵生育制度的構建與實施同樣必須審慎回答“政策資金從哪里來”“政策的成本與收益是否平衡”“政策能否持續”等一系列難題。
以往有關低生育率形成機制的研究多集中在生育意愿與生育行為的量化分析之上,特別是家庭社會經濟地位、女性受教育水平、生育成本等人口學變量被視為最主要的自變量加以回歸分析。僅從統計相關性而言,這些個體及家庭微觀層面的因素似乎構成了對低生育率水平的有力解釋。不過,作為宏觀結構性要素的生育文化和生育制度,因為其復雜性和抽象性導致定量分析變量操作化難度過大,所以其影響效果很難在精致的量化模型中找到,或僅被簡化為背景因素或區分不同區域、年齡的控制變量。在此方面,部分社會學與人類學學者采取質性研究范式,嘗試探討了傳統生育文化與生育制度如何共同影響我國人口的生育選擇,其關注社會變遷過程中文化與制度相互協商、建構的過程[34-35],特別是在20世紀80、90年代當抑制生育制度與傳統生育文化相沖突時人們的生育抉擇[11,36]。可見,文化與制度作為兩道社會限制交互作用在中國人身上,是決定生育率轉變和個體生育行為的結構性和根本性因素。實際上,文化與制度本身以及互構關系均具有某種豐富性與多樣性,需要放在長時段內加以考察。
生育文化是一種內生性和共享性的描述性規范,常常能被個人知覺到并作為其生育行為的參照系,不僅包括傳統生育文化,當然也包括現代新型生育文化。生育文化的形成是一個潛移默化的累積過程,并非一朝一夕之功。生育制度則是一種外生性和后致性的命令性規范,屬于正式的或成文的規章制度,主要由國家或政府頒布與實施,隨著眼下人口問題的不同,生育制度也分為抑制型、中立型(放任型)和鼓勵型。生育制度的構建往往由國家意志所決定,其產生與變革所需時間相對較短。上文分析已經指出,在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過程中,文化與制度在生育率轉變中始終發揮了重要且基礎性作用,同時也能看到文化與制度之間的復雜關聯。借助韋伯所說的“理想類型”[37],以中國生育史為例,嘗試勾勒出社會變遷下生育文化與生育制度對生育率的作用機制,以及文化與制度的互構過程(表4)。

表4 中國社會轉型過程中生育文化與生育制度的作用機制及互構過程
第一階段為前現代社會時期。除戰爭、饑荒、瘟疫等事件外,中國人口在此階段大體上保持著高生育率,尚未發生第一次人口轉變。一方面,生育文化嵌入儒家傳統文化體系,表現為對個體生育意愿和行為極大的約束性和壓制性,“多生”“早生”和“生男孩”等道德規范可謂在中國人心中根深蒂固,從而產生了兒女眾多的大家庭與宗族模式;另一方面,生育制度多以鼓勵性和倡導性政策為主,出于對國家安全、養老問題以及儒家文化的考慮,中國古代統治者都十分注重對民眾生育行為的鼓勵,進而促成了泱泱人口大國的特質。不過,由于國家財力有限,這些鼓勵政策的力度都相對較小,或沒有實質性支持,多以政治宣傳與道德呼吁為主。總的來說,傳統生育文化與鼓勵生育制度同方向疊加,使得生育率大多維持在較高水平,但文化的內生性力量要大于制度作用,成為維持高生育率的根本因素。
第二階段為社會轉型初期。隨著我國現代化發展不斷深化以及計劃生育政策的逐漸收緊與穩定,我國人口的生育率迎來了明顯下降,短短20多年,生育率從6.00左右下降至更替水平附近。一方面,計劃生育政策在全國范圍內推廣,尤其是1980年的一胎化生育政策更是史無前例的嚴厲,借助懲罰為主、獎勵為輔的政策工具,計劃生育政策有效地控制了人口過快的增長態勢,也催生出了大量獨生子女家庭;另一方面,由于“文化墮距”規律的存在,傳統的“多子多福”與男孩偏好的生育文化依舊內化為絕大多數人的生育觀念,個體所處的家庭和社區系統仍恪守傳統的生育道德規范,因此在政策限制背景下出現了許許多多抵抗制度的超生行為,而這在廣大農村社區和“村改居”社區(1)所謂“村改居”社區是指由戶籍從農村變為城鎮,但思想觀念、生產與生活方式還保留鄉土特征的居民組成的生活共同體。中尤為明顯。此時,傳統生育文化與抑制生育制度便產生了嚴重的對抗和沖突。獨生子女政策絕不像有些人所宣稱的那樣“是被大多數群眾接受的、符合現階段生產力發展水平的政策”,盡管明知超生會帶來各種各樣的經濟損失、職業處罰等負面影響,但很多中國家庭(尤其是農村家庭)都有超生乃至被處罰的經歷。當政策、制度與原有文化規范出現訴求沖突時,人們傾向于用各種非法的、不合規則的博弈手段來維護自己的生育底線,使出各種“弱者的武器”優先滿足文化要求,通過與制度的博弈、協商、互構來躲避制度約束,守衛文化的邊界[35]。由此可見,在此階段,文化和制度對生育行為的影響均是十分明顯的,但當兩者相沖突時,制度看似起主導作用,但文化的力量尚未退場。
第三階段為社會轉型中后期。1992年左右,我國婦女生育率首次降至更替水平以下,此后生育率便持續下跌,長期保持在很低的水平(TFR≤1.50)。計劃生育政策主要是在20世紀80年代對中國婦女生育率下降發揮了重要作用,但90年代之后,社會經濟因素或者現代化的力量超過了計劃生育政策的影響[38-39],這從某種意義上表明內生性的現代生育文化已初步形成并開始起抑制生育的作用。傳統生育文化發生了嬗變,取而代之的是“晚婚晚育、少生優生甚至不婚不育”的現代生育文化,其中不乏計劃生育宣傳教育的作用。即使沒有生育政策的限制,長久來看“只生一個好”或“一個也不生”也會成為越來越多家庭的自覺選擇,甚至成為部分個體推脫生育責任的合法化理由。然而,由于各種各樣的顧慮,極端的以獨生子女政策為主要特征的中國計劃生育政策遲遲未能松動,仍然嚴苛地控制著人們的生育行為,少子化風險不斷增大。此時,現代生育文化與抑制生育制度同方向疊加,共同鞏固與強化了低生育風險,加劇了人口內稟負增長的慣性。當制度與文化規范一致時,這既可以認為是抑制生育政策對人們的影響力最強,組織績效最好,文化輔之以制度,更可以認為現代生育文化的影響已經內化于人心并被個體所習得,制度的存續早已可有可無甚至嚴重不合時宜。因此,準確地說,在應對低生育率問題上,不是傳統生育文化作用甚微或根本就不起作用,而是抑制生育政策持續太久,導致已經錯過了利用傳統文化并調整生育政策的最佳時機。
第四階段為現代社會時期。時至今日,中國早已和發達國家一樣深陷“低生育率陷阱”而不能自拔,2020年婦女生育率僅有1.30。在生育文化方面,文化的傳統特征逐步消失殆盡,而其新興的現代特征正與西方世界不斷趨同,并不斷深入人心,成為抑制人們生育意愿和生育行為的根本性因素。在生育制度方面,我國雖然表面上實行的仍然是限制性生育政策,但由于明確不允許對超生者進行處罰,因而實際上中國已經放開了對生育的限制,轉而出臺了一系列鼓勵生育的配套支持措施,以期挽救極低的生育率局面。然而,從政策效果來看,鼓勵生育政策的前期實踐多不成功,生育意愿與生育率依舊低迷,未來效果也不容樂觀,政府還將為此付出不小的財政代價。此時,生育文化與制度之間又發生了悖離,主要是文化對生育行為產生顯著影響,制度再次讓位于文化。當鼓勵生育政策不能滿足個體內生性文化需求時,即便制度設計再完美也無濟于事,人們甚至還會將不生或少生的理由歸咎于鼓勵生育政策的力度不夠,從而掩藏和否定自身逃避生育責任的真實想法。事實上,一個國家或地區生育配套政策的實施效果會嵌入當地生育文化。在婚育文化較為負向的地區,生育配套支持措施不僅不能起到激勵作用,甚至還可能產生抑制生育的反向效果[40]。
不過,需要澄清的是,本研究主要基于韋伯“理想類型”的概念工具來展開對生育文化、生育制度與生育率之間的關系考察,旨在把握其中的主要特征。但現實世界中,三者之間的作用機制紛繁復雜,文化與制度影響生育的作用邏輯又是互相交織但大不相同,因此,任何理論或模型都無法面面俱到地加以呈現。本研究是在此方面的有益嘗試,也希望引起后續更多理論或實證研究的關注和探討,一同將文化與制度對生育的影響研究引向深處。
低生育率的形成機制紛繁復雜,房價高、教育貴、無人照料、職業發展受阻等中微觀因素當然屬于影響生育率水平的變量,但要想真正地認識和理解低生育率這一現代化和全球化的產物,僅做這些淺表性的成因分析是遠遠不夠的。文化和制度始終構成決定生育率轉變的結構性要素,應該從更豐富和抽象的“文化-制度”視角去理解生育率水平的社會建構,關注結構性力量的社會整合作用。需要嘗試一種獨特的、創新的、有別于人口學和經濟學分析傳統的研究途徑,既不是把“文化-制度”對生育率的影響看作是外生變量,也不是把“文化-制度”看作促進或限制的背景性因素整合或添加進對生育率的宏觀分析,而是要把“制度-文化”當作生育率轉變過程的、動態的、內生的要素整合進對生育率水平的解釋,把背景轉化成內容。其中,需要更加重視文化的內生性作用,它所提供的分類圖示和理解使得人們得以從事特定的生產活動[41]。在制度與文化的角力中,制度常常讓位于文化,或者說嵌入文化,過去嚴苛的計劃生育時期有“超生游擊隊”,有“不生男孩不回家”,而如今鼓勵生育階段卻有將“一個也不生”視為人生信條的單身貴族和丁克家庭,種種現象的背后都是生育文化和觀念的深刻影響與強大慣性。可見,重視生育文化的引導與培育,對各項生育政策的效用發揮與最終生育率的回升,可能會產生基礎且關鍵的作用。生育率的回升需要文化的刺激,甚至“道德綁架”,這可能需要制度設計,對現代生育文化加以改造。例如,要像40多年前實施獨生子女政策時大張旗鼓地宣傳“只生一個好”那樣,大張旗鼓地、全方位地、持久地宣傳“生育兩個孩子好”“女+子才是真正的好”,特別是“給孩子一個伴”應該成為一句響亮的口號,一個值得在全國廣泛、持久宣傳的口號[20]。不過,生育文化建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既不是簡單復制與復興傳統生育文化便足矣,也不是一朝一夕即可改造重塑起現代生育文化,正向生育文化和社會環境的培育需要社會各界長期堅持不懈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