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契訶夫
一年秋天,有一個早晨,伊凡·德米特里奇豎起大衣的領(lǐng)子,蹚著爛泥,穿過后街和小巷,拿著法院的執(zhí)行票到一個市民家里去收錢。他心緒郁悶,每天早晨他總是這樣的。
在一條小巷里,他遇見兩個戴鐐銬的犯人,有四個帶槍的兵押著他們走。以前伊凡·德米特里奇常常遇見犯人,他們總是在他心里勾起憐憫和別扭的感覺,可是這回的邂逅卻在他心上留下一種特別的奇怪印象。不知什么緣故,他忽然覺得他也可能戴上鐐銬,像那樣被人押著走過泥地,到監(jiān)獄里去。他到那個市民家里去過以后,在回到自己家里去的路上,在郵政局附近碰見一個他認識的巡官,那人跟他打招呼,而且跟他并排順著大街走了幾步,不知什么緣故,他覺得這很可疑。他回到家,一整天都沒法把那兩個犯人和帶槍的兵從腦子里趕出去,一種沒法理解的內(nèi)心不安,攪得他沒法看書,也沒法集中腦力思索什么事。
到傍晚他沒有在自己屋里點上燈,一晚上也睡不著覺,不住地想著他可能被捕,戴上鐐銬,送進監(jiān)牢里去。他知道自己從來沒做過什么犯法的事,而且能夠擔保將來也不會殺人,不會放火,不會偷東西。不過,話說回來,偶然在無意中犯下罪,難道是什么難事嗎?受人栽贓不是很可能嗎?最后,審判方面的錯誤不是也很可能嗎?在眼下這種審判程序下,審判方面的錯誤很有可能,沒有什么可奇怪的。凡是對別人的痛苦有職務(wù)上、業(yè)務(wù)上的關(guān)系的人,例如法官、巡警、醫(yī)生等,時候一長,由于司空見慣,就會變得十分麻木不仁,即使不愿意,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所接觸到的人;在這方面,他們跟在后院屠宰牛羊卻看不見血的農(nóng)民沒有什么不同。法官既然對人采取敷衍了事、冷酷無情的態(tài)度,那么為了剝奪無辜的人的一切公民權(quán),判他苦役,只需要一件東西,那就是時間。
到早晨,伊凡·德米特里奇起床,滿心害怕,額頭冒出冷汗,已經(jīng)完全相信他隨時會被捕了。他想,既然昨天的陰郁思想這么久不肯離開他,可見其中必是有點道理。的確,那些思想絕不會無緣無故鉆進他腦子里來的。凡是路過窗口或者走進院子里來的人,他都覺得是特務(wù)和暗探。門口一拉鈴,一敲門,伊凡·德米特里奇就嚇一跳。他一連好幾夜擔心被捕而睡不著覺,可又像睡熟的人那樣大聲打鼾,呼氣,好讓女房東以為他睡著了。因為,要是他睡不著,那一定是他在受良心的痛苦的煎熬:這可是了不得的犯罪證據(jù)!
春天,雪化了,在墓園附近的山溝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快要爛完的死尸——一個老太婆和一個男孩,帶著因傷致死的痕跡。城里人不談別的,專門談這兩個死尸和那個沒有查明的兇手。伊凡·德米特里奇為了避免讓人家認為他殺了人,就在街上走來走去,微微笑著,一遇見熟人,臉色就白一陣紅一陣,開始表白說再也沒有比殺害弱者和沒有保障的人更卑鄙的罪行了。可是這種作假不久就弄得他筋疲力盡,他略略想了一陣以后決定:處在他的地位,他頂好是躲到女房東的地窖里去。他在地窖里坐了整整一天,后來坐上整整一夜,然后又坐整整一天,實在冷得厲害,挨到天黑就像賊那樣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間里去了。他在房間中央呆站著,一動也不動地聽著,直到天亮。
大清早,太陽還沒出來,就有幾個修理爐灶的工人來找女房東。伊凡·德米特里奇明明知道這些人是來翻修廚房里的爐灶的,可是恐懼卻告訴他說,他們是假扮成修理爐灶的工人的巡警。他悄悄地溜出住所,沒穿外衣,沒戴帽子,滿腔害怕,沿著大街飛跑。狗汪汪叫著在身后追來,一個農(nóng)民在他身后什么地方呼喊,風在他耳朵里呼嘯。伊凡·德米特里奇覺得在他背后,全世界的暴力合成一團,正在追他。
人家攔住他,把他送回家,打發(fā)他的女房東去請醫(yī)師。安德烈·葉菲梅奇吩咐在他額頭上放個冰袋,要他服一點兒稠櫻葉水,憂慮地搖搖頭,走了,臨行對女房東說,他不再來了,因為人不應(yīng)該打攪發(fā)了瘋的人。伊凡·德米特里奇在家里沒法生活,也得不到醫(yī)療,不久就給送到醫(yī)院里去,安置在普通病室里。他到了晚上睡不著覺,任性胡鬧,攪擾病人,不久就由安德烈·葉菲梅奇下命令,轉(zhuǎn)送到第六病室①去了。
(節(jié)選自《第六病室》,汝龍譯,有刪改)
〔注〕①第六病室:縣城醫(yī)院中關(guān)押精神病人的病室。其實是沙皇俄國大監(jiān)獄的縮影。
【訓練】
1.小說以伊凡·德米特里奇的內(nèi)心想法為線索,這樣安排有什么好處?請結(jié)合文本加以分析。
答:
2.契訶夫說:“文學之所以叫作文學,就是因為它是按照生活原有的樣子來描寫生活的。”你認為作者塑造伊凡·德米特里奇這一人物形象,目的是什么?請結(jié)合文本和契訶夫的看法簡要分析。
答:
(參考答案見下期中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