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大甲魚

陶欣桐

“哇，好大一只甲魚！”妞妞蹲在地上看著臉盆里的大甲魚，興高采烈地說。這只大甲魚從河里被打撈出來不久，又被裝進了快遞的包裝袋里，沒到一天就來到了一百公里外的我家。此刻它正探頭探腦、緊張兮兮地瞧著陌生的環境。

“得還回去！”父親不甚開心地說，“你是什么身份？憑什么要人家的東西？”父親是一名老教師，他的話嚴肅、不容爭辯。“不要，我就要這只大甲魚！”妞妞不依，也只有她敢這么說。“妞妞，乖，不是咱家的東西，咱不能要。你要喜歡，外公明天去菜市場給你買啊。”隔輩親，父親在堅持原則之下，仍舊盡力滿足外孫女的愿望。

一

看著這畫面，一瞬間，時光好似暫停了，思緒拉著我回到年幼時代。那時候父親一人的工資要養育一家人，還要貼補爺爺奶奶家的開支，家里過得比較緊張，但好在母親善于管家，開墾了幾畝菜地，時令蔬菜總是有的。我也在播種、澆水、施肥、除草中尋得了樂趣，再加上母親精湛的廚藝，總能化平凡的食材為可口的佳肴，生活過得還算有滋有味。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年幼的我總是被肚子里的饞蟲勾引著，櫥柜里被放在最高層的冰糖，菜地里的玉米、蘿卜、紅薯，瓜地里的西瓜等都成為我們孩子眼里的寶貝。終有一天，造成了一次難以忘卻的“事故”。

那是一個深秋放學晚歸的傍晚，我獨自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日頭很快就要西落，為了快點到家，我特意走了一條更近的小路。那條小路穿過一個破落的小山村，比我走常規回家的公路要近不少，但是由于要翻爬圍墻，道路又崎嶇，走的人比較少。在一棟頹敗的房屋旁邊，一只母雞的啼叫聲引起了我的注意。打小在農村生活的我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那是母雞生蛋后的啼叫聲。我連忙循著聲音找到了那只母雞，在草垛上果然有一枚雞蛋。看到四下無人，我將母雞趕走后就將那枚雞蛋握在手中，再將手伸到口袋里，連忙往家里跑。不知道是做賊心虛緊張而導致的，還是一路小跑的緣故，在這微涼的傍晚，我竟覺得手心里的雞蛋如同一團火焰，讓我的手掌滿是汗珠，這熱度也順著血液涌上面頰，那時的我一定是滿臉通紅。一到家，父親就從我別扭的姿態、紅著的臉中看出了異樣。他幾乎沒有怎么詢問我，我就和盤托出。

“拿出來！在哪里拿的？現在給人家還回去，賠禮道歉。小時偷針，大了偷金！都忘了我平時怎么教育你的了？”父親嚴厲地指責我。我一向是怕父親的，但不知怎的，此刻的我硬是不肯交出那枚雞蛋，雖然我知道那是不對的。是連續吃了半個月的霉干菜、蘿卜干，讓我實在太向往雞蛋的美味？是手心里光滑的觸感，帶來了只屬于自己的莫名情緒？還是不勞而獲給我帶來了小小的激動？當時究竟是什么心理，我已經無法清晰回憶，只記得平時溫順的我就是不肯交出雞蛋。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在父親的“蠻力”下，雞蛋還是離開了我的手心。“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小不懲無以為戒。你知道錯了嗎？”父親仍在訓斥我。我哭得十分傷心，估計是哭得真的很厲害，母親看不過就來勸說：“孩子哭得這么傷心，肯定是知道錯了的。”其實我傷心是因為在拉扯中，那枚我視如珍寶的脆弱的雞蛋破了。我像那護雛的母雞，父親就像那兇狠的老鷹，我的雞蛋破了，我的心也碎了。這種心理，父母自然是不可能知曉的。但看我哭得實在難堪，罰我面壁思過一個小時這件事就沒有進一步追究。夜晚，我卻做起恐怖的夢來。夢里，我偷雞蛋的草垛旁邊那半倒塌的土屋里飄出兩個惡鬼，纏著我，向我索要那枚丟失的雞蛋，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此后的一個月，我再也不敢走那條小道了。

二

“你的各方面能力是不錯的，但是條件還不夠成熟，這次評優的名額有限，你再努努力，下次再上。”接完輔導員的電話，我覺得一陣頭昏，趴在陽臺上看遠方連片的山如黑云般向我襲來，在異鄉求學的孤獨感也瞬間把我包圍。室友見狀問我緣由，然后給了我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如同一個驚雷炸得我分不清是非黑白，她說：“那個頂替了你的同學前幾天給輔導員送了禮物。”

帶著憤怒、不甘、沮喪等復雜心理，我給我那“兩袖清風”“不通人情”的父親打了電話：“爸，你總說當老師的人要以身作則，不能拿學生的一針一線，也教育我們提升自己的能力，少走后門，不要搞送禮等旁門左道。現在你女兒的評優資格就被人家用禮物給頂替掉了……”我邊說邊想起兒時家中的貧寒，一家人常年吃蘿卜頭、咸菜導致貧血，父親的學生送來雞蛋、水果等卻被拒之門外；想起一直到高中我都和弟弟住在一個房間的不便，好不容易買了新房卻因房貸而舉家愁悶；想到我讀大學的學費都是找高中語文老師借的，造成自己自信不足、自卑有余；想到為了成為一名品學兼優的“三好學生”，我日日夜夜刻苦學習，參加各類比賽，最后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卻都化為泡影……我的心理防線崩潰了，淚水也奔涌而出。父親聽著我的哭訴，沉默半晌，低沉地說：“這件事錯不在你，不必為別人的錯誤而痛苦。是金子總會發光的，想想你求學的初心，想想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艱苦，不要因為一時的失落而妄自菲薄。”

這場風波讓我產生了一定心理負擔，雖然有父親和朋友的勸導，我也一時難解心中的愁苦。后來我也有幸遇到了一些不錯的老師，在他們的悉心指導下，我一步步向著自己的理想靠近。

三

盆里那只本應在水池里悠哉游動的甲魚，很可能活到百余歲，如今卻因為有人擔憂兒子在外讀書得不到家人關心，委托班主任代為關照而作為“一點兒小心意”被打包后拿去送人，命運未卜、朝不保夕。我似乎都能從甲魚那怯怯的眼神中，看到一位樸實的父親，一位憐惜孩子的父親，一位萬般無奈的父親，不辭辛苦打撈出這只大甲魚，用最謙卑的方式將大甲魚送到兒子的輔導員家里。此時，我心里的難過更勝于前兩次事件，父親的“你是什么身份？憑什么要人家的東西？”更是言猶在耳。是啊，我是什么身份？我是中共黨員，我是人民教師！這兩種身份是光榮，更是責任，絕不是特權。憑什么要人家的東西？憑我是他孩子的輔導員？

家長群里老師隨意發的一張班級活動照片，便迎來許多家長的連番吹捧，我閨蜜為了歌頌老師的“功德”，拿出了寫畢業論文的勁頭，字斟句酌，有時候還連夜幫孩子班級做微信公眾號推文，問起原因，是加入了班級家委會，當了宣傳委員。可憐天下父母心，讀書時萬般討厭寫作的她為了孩子不得不為之。連我上小學的侄子都說要給老師準備教師節禮物。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北宋張載更是發出振聾發聵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名言。2022年，上海教育電視臺系列紀錄片《大先生》播出，引發收看熱潮。有幾句話我深有感觸：“一節課，到底有多少是教在黑板上，有多少是教到學生心里的？”“‘胸中有書，目中有人，人民教師當如是。”是啊，人民教師心懷大愛，責任大如天，表里俱澄澈，為黨育人、為國育才，理應如此！

我牽起妞妞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幸福是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的，不勞而獲是有代價的，這種代價不是金錢可以彌補的。我們把大甲魚送回去。”妞妞若有所思，然后用力點頭，堅定地看著我說：“對，靠自己努力打開的水果罐頭最好吃，媽媽打開的就不如寶寶自己打開的好吃。”我笑著捏了捏她的小臉，總有一天，她會懂得更多，也會明白外公和媽媽為什么要把甲魚送回去。

我拿起電話和那名家長進行了深入的交流，緩解了他的擔憂，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表達了自己一定會像家人一樣對待每一名學生的信念。過后，我將大甲魚打包送回，但愿大甲魚能帶著我的信念，遨游江河。▲

（作者單位：江西工業貿易職業技術學院）

（插圖：M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