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著的人間（組詩）

丁東亞

在海邊

大海：一個新世界。

風的燈塔：一顆星星的家。

潮汐在等候。一個聲音說道：從來處來，

從去處去。

沒有什么比此刻更孤獨。往事幻化的

圖景，皆有你遺漏的細節，是月光、衰草

與白雪。我多想

再為你講一遍用夢編織的童話

因這世上沒有什么讓我想起時如此心疼，

除了你。

沒有什么讓我想起時如此幸福，除了你。

夏至彭家寨

有沒有一種可能，等我老了

就在這座山寨里住下，租一畝良田

種花栽稻育果蔬。秋看閑云冬看雪。

像寨里人一樣，把天氣喚作天道

把熨斗叫成烙鐵，女孩皆稱之丫頭或妹娃兒

星辰是夜下的伴，苞谷酒只管痛飲

配菜只需一素一葷

蟬聲聲密，我們干上一杯

蛙聲聲歇，我們再把酒杯滿斟

醉了就頭枕山風，在白果樹下酣眠

夢里聽云上傳來的情歌——

“桃子沒得李子圓，郎口沒得姐口甜。”

有沒有一種可能，老了

就在這座山寨里住下

桃花山下種桃花，觀音山下學坐禪

燕子來時是春天，不問人間事，半作閑人

半修緣。

我愛著的人間……

沒有什么比此刻更讓人歡喜，雪

落下來，大地就有了新衣

湖面澄澈。垂柳仿佛持戟的侍從

鐵骨錚錚；從遠處駛來的漁舟

烏篷下吊著一盞孤燈

窗是半開。

書是小伴。

這樣的寒夜，適合以酒取暖

我把遠親寄來的那壇青梅酒打開

往事如歲月腌制的小菜，依次

在桌上擺滿

第一杯，敬山河。

青山埋忠骨，大河育眾邦

長江如今是我身在他鄉的母親河

第二杯，敬故土。

夢里身披夜色歸鄉的人啊，即使成為

不孝子，人生經卷亦不可潦草書寫

第三杯，敬情愛。

誰不是深愛過這蒼茫的人間，才不愿余生

新添一筆多情的負欠

枯坐在雪夜。我開始懷疑我的悲憫

過于兇猛，像我的怯懦

我多想不顧一切，為這愛著的人間

大哭一場，向所有的摯愛和獻愛之人坦白：

倘若你不再愛我，多年后也不必

在我下葬的途中充當看客，并把多年的愛

換作仰天的笑

倘若你依然愛我，也不用在我下葬的途中

手持白幡，用淚眼送我入土……

春日謠

你好：春天

鳥群歸林時刻，山野

靜默。人間在春風里明媚豐饒

我把鳥聲捧在手心，仿佛有故鄉

金色的麥浪在翻滾洶涌，像無數次

我看到一個春天的死

那個傍晚，祖母坐在水塘邊，大風

吹著楊樹林。

想到平原上那些沒有墓碑的墳，她讓我

把她的兒子們喊到身前——

“……我沒力氣為誰苦愁了，也不怨恨誰

等我日后在土里只剩一堆骨頭，也沒人

記得我是誰……”

如今她與草木為鄰，霜雪自來

而人間春色再與她無關

你好啊，春天……

我向著群山呼喊，像祖母一樣，青山不應

溪水過處，唯一個春天的生，盛大

無窮。

在豫東平原

需要在夜晚與自己促膝長談，用以自省；

需要在落雪時節挑燈苦讀，用以身修；

需要為每一個生者祝福，用以自渡；

需要克服病痛與孤獨，用以寬宥；

需要愛人及物，善良、真誠

需要在清晨醒來反復溫習夢境

需要在新年向世界說聲“再見”

需要睡前向女兒說聲“晚安”

在豫東平原，需要以夢為馬，像從前

那個坐在田壟上看羊群吃草的少年

躊躇滿志，向往大海

需要披荊斬棘，為了活得像個人，在異鄉

把疲竭的身軀挺直

需要像那頭在清水里看見刀子的老牛

不懼宿命，禁食自凈

需要與良伴深情擁抱或親吻，當明月高懸

需要取水而飲，一半用來止渴肉身，一半

用以洗滌靈魂

需要無聲的智慧與邏輯——

麥子在生長，孩子們穿著新衣裳

在雪地上練習排兵布陣

草木無山可依。野花尚在春天的小腹里

星辰若長河岸上追念逝者的燭火

豫東平原多么遼闊——

需懷敬畏與悲憫，偷得浮生半日

需要懺悔和新生，一切自在而光明。

山中夜宿

竹林只有風聲。鄉村飯館的菜肴

余味還在舌尖上彌留。有什么比此刻更美好

我們站在愛的一邊，凡塵悲歡不再悲歡

像明月，是照看南山的遠客

夜宿山中，我們只須

在青石臺階上坐下，挽著手

仿佛窗臺棄置的泥罐（哦，它缺少一支向陽的花）

青山為鄰，晚霞相伴。

等造物之神招來黃鶯，我們就把撿來的落葉

與鳥聲一同放入溪流

那時我會再一次告訴你：螢火是夜的眼

我們相擁而眠，夢也星光熠熠，山河璀璨

春光曲

舒適晴暖的一日將盡，青山

在暮色中隱身。她把院中的那盆清水倒掉

遲來的說夢人在夢里沒了聲息

已經很久，墻上的門鈴她自己按給自己聽

對人間保持熱情與溫柔，像每一滴

落在四月的雨

野花自有它開落的時辰。像她熟知的

屋后的莢蓮，此時葉繁枝茂，秋天紅果累累

春風自有它的妙處。仿佛貼地飛行的家燕

是為迎接雨水的到來

但從她手中抽離的那雙手啊，再不用

栽種藥草與稻谷，不會捧起白雪放入罐中

“不要在遺忘的夜晚為閃電驚恐——”

孫女到來這天，在窗前高聲朗誦：“不要把

心愛之物拱手讓出……”

她默默傾聽，山風遽然吹開了房門。

（選自《詩潮》202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