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衛峰
物質環境以及傳播環境的變化促進了詩歌文化與詩意的普及,種種因素使得后者存在更多不確定性,也漸讓明智者的寫作重心有所轉移,即在發現和傳送“美”的同時,有更多“審美”的判斷、自覺以及難度,有為的詩人會在觀念、情感、語言這些基本要素刷新的基礎上深化辨識及創造。霜白的寫作就體現了這種深進的可能。
霜白的文本表征情感充沛,但他不僅僅是一位優異的抒情詩人。他的寫作其實情理并重,始終以若隱若現的敘議為支撐。這是他的風格,也是能力!詩歌文體以情感為核,偏向于敘或議,難免失重失衡,霜白對此擁有良好的把握。他的寫作讓我們看到,現實及現時很是重要,對詩意的認識與提煉以及有效表達,更為重要。
詩歌與“現實”的距離欠妥易導致敗味,霜白是明智和節制的,表面看,他并未過多涉及“事”其實又“事事關心”,詩的呈現已是“事后”,是深入淺出,這就避免了為現實而現實的常規和被動敘事。他擅長在日常細節尋掘詩意,以點映面,重在提示,如《不確定》這首詩,感同身受;詩中,類似“鳥鳴”的常用詞自帶審美指向,常能預設傳統意趣、情境或說約定俗成的詩意,霜白并未順勢選擇山巔之類而是以“煙囪”對應之,這是另一種“高處”,詩之精神路線由此拉回或呈現“現實”,也讓這首詩并不局促于略微玄虛的傳統抒情框架。霜白這類不動聲色的妙嵌,常讓一首首詩在簡潔中顯得豐滿。
簡潔也是豐滿,是豐滿后的豁然與坦然,這體現出寫作者獨有的體驗及經驗。應該說,閱讀資源的營養之外,“日常”是霜白最為在意的精神底背,這或許也是理解霜白詩歌的主線之一。現實存在與現時發生是寫作的源泉,又會不斷形成困擾,影響審美判斷,如何連通虛實、平衡雅俗,讓形式內容和諧,解決單向敘事單純抒情的陳規,霜白提供的不僅是有意思的范本,還是一種態度:關于身心環境,關于循環反復的生活,關于空大與瑣碎細膩的真實存在,他均可涉及介入,但又能適可而止而不糾結其中,他對題材或者說對內容的整合總顯得恰到好處。
霜白關于日常環境與自我心境、實在與幻境、語言與情感、雅致書卷與凡俗市井等的有機融匯,己顯出文本的內在張力與可觀,這種文本是“能動”和多維度的,甚至是跨文體的,就閱讀而言亦無明顯阻礙。
我還注意到低調的獨奏者的霜白作為詩人的身份感及自我感。一直認為詩人寫作的前提性環節是堅持自問“我是誰”,這能避免如在云里霧里的自以為是的代言、輕飄隨意的宣言。霜白是過來人是明白人,保持平常心的他對“詩意”人生與詩性存在有清醒認識與深度理解,他知道各種各樣的夢與道德感先在于“日常”,這是和“我”最為緊密真實的“地方”。在日常經驗(感受)與閱讀經驗(文化)的反應過程里,霜白的表達不失主觀,更多客觀,少高歌咄咄而多低吟沉思,其境界、情趣和表達技術等通過有力有度的語言得以情理并至的統一。
自我感類似精神定位,聯系著記憶刻度,作為“當事人”的霜白肯定始終地在場,在詩中,又時常隱身、旁觀和言簡意賅,有點兒像福樓拜認為作者應消隱于作品后面那般。當然,更佳狀態是讀者可以參與,同感共情,霜白這樣的詩作數量不少。如我在閱讀《歡樂的時辰》這首詩時,場景眾所周知,我也仿佛被換位,成為其中靜仰星空的夜旅者;而如《回憶沒有遺址》這樣的標題,一句頂萬句,本身已像一首漫長之詩。
有著源遠文化傳統的河北詩歌曾被學界歸納為“燕趙悲歌”,隨著時代環境更迭,其中70后及更年輕的寫作者與前輩的寫作題材、觀念趣味已有相當區別,在此并非說詩歌必須存在代際的絕對切割,區域文化傳統與詩人的“在地性”與生俱在,也將與詩同在;但可以肯定的是,60后之后的寫作者如霜白們如女性詩人們的審美視線更多回落于現時,起伏于紛繁復雜的“日常”,其“悲”也千姿百態,栩栩如生而具體。其實日常性也是地域性及個人性,對于敏銳的詩人,它有助于寫作主體性真正的兌現。這種兌現對于霜白是漸進的,他以語言為翅,在形而上的思與辨、現時塵世里的事與情之間自在和轉換,他對根深蒂固的傳統詩歌文化實的是“揚棄”。
后來想,“日常”易被忽略輕視,原因在于對“現實主義”的理解差異、對雅文化主流傳統的崇拜慣性、對“真善美”不假思索便掛靠于陳規共識之上的懶惰,于此,“自我”則可能不存。霜白對于“日常”及其中包孕的“情感”體認是精深的,其姿勢是平靜安之、平等視之、平和思之,精神焦距由此亦獲得不附加捆綁的“自由”調諧。“日常”也是具體的“時間”,人生就這樣在其中重復,在事與情與物,在生存與生活、現實與夢幻之間承受接受感受著“時間”的無限。看《美》這首詩,我很感動,也同感于霜白的時間觀!這種化繁為簡的語言方式對于他己得心應手。他去除了傳統詩歌規則式的綺麗和華彩,寓巧于拙、以璞歸真,讓一首首詩或明或暗地透示深刻的情感及省悟。
霜白對于“情感”有超乎尋常的理解力。一般而言,詩的成敗通常也體現于情感處理的妥否,如失度失衡便易導致詩歌的矯情濫情及虛情等。霜白的抒情與眾同又大不同,他顯然己嫻熟化解長期以來的詩歌抒情常見之癥。對于情感的理解、內化及融通,對于詩人是種持續性功課,特別是在當下的傳播時空、陳舊又更新不斷的日常生活中,情感的多模多樣己非既定,更需要也考驗著詩歌的容納與詩人的融合能力。霜白對“情感”的表達值得圈點,他并非平面地直接地觸及和表現,也不是簡單地是非對錯地常規評判,而是有意模糊復雜后的重構,有意迂回地制造歧義與多義。
每一次寫作其實都是情感的重構或再建設,而在詩里,情感不宜被簡單歸類,“親情鄉情友情愛情”只是因觀察需要的籠統劃分,情感在詩里詩外均是無界能動多變的,正如七情六欲可以分別視之,它們其實又彈性如水。所以好的詩文本應是觀念多維、情感多樣和語言多變的合體。我們己欣喜看到霜白的努力,在日常時空的探尋琢磨中,他己在本能情感與文化情感的整合中游刃有余。
總體而言,霜白仿佛不動聲色的潛行者,文靜、從容、自律,對人事、情感、環境有著不盲從的獨到認識,他在與喧囂時代相對的靜謐世界,以嫻熟的語言技藝推敲著、探索著自我所在,他的詩由此亦如鏡鑒式的靜物,平和圓潤,自足內秀,無聲地召喚著,在優雅的敞開中讓有緣者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