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記（組詩）

黎凜

打鐵記

父親往手心吐一口唾沫

鐵錘高高地掄起

以硬碰硬的決絕姿勢

狠狠地砸下來

鐵砧上，那塊燒紅的鐵疙瘩

頓時火星四濺

旁邊的我，總是來不及轉過臉去

害怕而又歡喜。父親的汗水

滴在地上，被越堆越多的鐵屑覆蓋

成為生活不顯眼的一部分

春夏秋冬，爐火把他的臉膛映得通紅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親的臉

為什么是那種烙鐵冷卻后的顏色

這種場景，一再出現在我有關幼年

與青春火紅的回憶里

后來，我長大了一些

偶爾去工廠看到父親打鐵

我頓感血脈憤張

像遭遇突然而至的愛情

直到有一天，我學著父親的樣子

憋著勁，掄起鐵錘，在風箱與爐火

呼啦啦的歡笑中

和父親你來我往地

對一塊鐵疙瘩宣戰(zhàn)

直到胳膊酸了，手掌起了血泡

我第一次，感覺自己開始像一個男人

老屋記

老屋像一個頹敗的坐標

代替父母

兀立在時間的深處

生銹的鎖

像一張緊閉的嘴

咬緊我二十多年的鄉(xiāng)愁

輕輕推開吱吱呀呀的木門

走進記憶綿長的家史展廳

打谷機、石磨、鐮刀、鋤頭……

這些一再被節(jié)氣和農諺喚醒的農具

曾經在父母的手里一次次獲得生命

如今蜷縮在老屋一隅，灰頭土臉

那些躺在時光塵埃里的老式家具

在我心頭一幀幀回放過去歲月的影像

我從心里伸出手，卻無法觸摸

站在墻上的父母的慈顏

我已經無法像墻角的犁鏵

被父親的愿望和汗水擦亮

再次深入故鄉(xiāng)的泥土

在鄉(xiāng)愁的深淵里

我只是洗了一下腳

根，卻陷得更深

釘子記

它一生肩負的使命：

在最重要的位置

深入，再深入

直到，咬緊對方的內核

最初，是一種暴力的入侵

痛，卻叫不出來

慢慢地，在穩(wěn)固中達成

平衡與和諧

譬如愛情

釘入你的靈魂，越深

就越有力，越搖動

就越疼

如果硬要

拔出來

一定帶著血肉

與哭喊

小滿記

雨，在屋檐上連連跳水

溪流有江海之心

柚子青綠；毛桃，桃尖滲出微紅

枇杷引誘人在樹下久久張望

爬樹的人，模仿了猴子的輕捷

剝枇杷的人，手指靈活，心事酸酸甜甜

奔向麥田的少年放慢腳步

他手握鐮刀，與麥穗一起

接受艷陽的洗禮

我已經滿足——年過半百，再怎么修煉

也頂多是，陪伴一株灌漿的稻穗

走在小滿的路上

種蘭記

秋風來來回回地吹過了幾遍

她把那幾盆吊蘭換成了金邊蘭

拔除枯敗的舊蘭，給新蘭培土，澆水

輪回之物在喜悅的目光里光鮮如初嬰

都是愛蘭之人，但是她喜新

而我有懷舊病。誰能拯救啊

當秋風又一次吹過鬢角

我把舊蘭的一片枯葉夾進書頁

這令人憐惜的命運，如人的暮年

終將被嚴酷的法則，蹂躪，并遺棄

布谷記

你模擬的唇形，音律

可媲美布谷鳥的鳴叫

輕雷滾過，天空深陷春天的針眼

多好啊

少年的變聲期在最好的時光

被引渡。當清亮之音

擦拭耳廓聲波小旋渦一

生出河流、花朵、五谷

你卻迷戀一種精神小世界。那里

明亮的箴言將保有

恒久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