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辯論超過準備范圍

瓊希

前幾年暑期，我受邀作為評委參評亞洲杯辯論交流賽初中組的比賽。由于參賽隊伍多、賽程緊，我們每天要參評5場比賽。那幾天，除了吃飯以外的時間，幾乎不得空閑。但我與成都的緣分就在這緊湊的時間表間隙中萌芽，至今想來仍覺不可思議。

熱愛不該被辜負

初賽中，有支隊伍一進比賽室就引起了我的注意。這支隊伍中隊員的平均年齡看上去太小了，相比坐在他們對面的4個已經開始發育，初具成年人身形的對手，這支隊伍的孩子們明顯比他們矮一頭，比賽中也顯得有些稚嫩。比賽結束后，我與他們的指導老師邱老師一聊才得知，這4個孩子竟是來自成都的小學生，因為對辯論懷有極大的熱誠，于是跨級報名了本次比賽。

成都、跨級，這兩個詞都令我感到意外。雖然，這些年辯論有年輕化的趨勢，但小學生辯論還是比較少見的。另一方面，作為常年參評各類辯論賽的評委，我熟悉北京、上海、浙江、廣東這些區域的隊伍，來自成都的隊伍在記憶是第一次見。

“這些孩子都特別熱愛辯論，但礙于我們的辯論資源比較少”邱老師欲言又止。

“熱愛不該被辜負。”我說?！拔抑形缬幸恍r間，如果你們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跟孩子們交流一下?！?/p>

那天中午，我利用午休的1個小時和這支年輕的隊伍聊了一些想法，指出了他們上午比賽輸掉的一些原因，并提出了一些改進的意見。沒想到孩子們領悟得很快，當晚就根據我的建議做出了調整。第二天，我聽聞他們在小組賽第二場比賽中大勝，從而獲得小組出線的名額，第三天又從8強賽中殺出重圍，最后竟跌跌撞撞地闖進了4強。

比賽全程結束后，我加了邱老師的微信，希望第二年的比賽還能再見到他們。

要贏??！

2023年10月8日，我突然收到了邱老師發來的信息，她詢問我除了漢語辯論賽，有沒有接觸過英語辯論，并告知我，成都將舉辦一場英語辯論賽，目前正在招募裁判，問我是否愿意前往。

在美國留學的4年里，我曾和普渡大學的兩位教授學習過他們的辯論形式。在向邱老師問清了時間安排以后，我幾乎不假猶豫就接下了這個任務。

11月24日的成都飄著薄霧，本次比賽舉辦場地在成都成飛中學。一到場地，我就看到了校門口巨大的比賽海報。最上方是比賽名稱：2023中美友城高中辯論挑戰賽。下面寫著本次比賽的辯題：（正方）所有博物館都應免費向公眾開放。（反方）所有博物館都應收取一定費用向公眾開放。海報之下是各校選手的立牌，9支美國隊伍和9支中國隊伍，每隊兩人，36位參賽選手的笑顏在風中招展。

這必定是場龍爭虎斗，我心中隱隱對我們的隊伍有些擔心，一方面，孩子們的英語水平能否達到英語辯論的標準？要知道，在英語辯論中，1分鐘的語速可達200-400個單詞，在激烈的賽場交鋒中不僅要聽得懂對方的內容，還需要迅速做出回應，清晰無誤地表達出來。這無疑對于英語水平要求極高！像我這樣留學多年的大學生，在使用英語辯論時依舊會感覺吃力，這些孩子們能行嗎？另一方面，我也擔心他們的辯論技戰術水平，即使他們的英語能力十分出眾，但辯論需要的是訓練，要湊齊這兩個因素，何其困難！

希望孩子們做到吧！站在選手們的立牌下，我暗暗為他們鼓勁，要贏??！

比賽首日的驚喜

這場辯論的賽制不同于漢語辯論，由于每方只有兩人，每場比賽的時間幾乎只有漢語辯論的一半。所以第一日的賽程就需要經過4輪小組賽、8強賽和4強賽，留下兩支隊伍到第二日的決賽相會。這對選手的智力和體力都提出了很大挑戰。

每一輪小組賽都是兩方對決，比賽過程就讓我驚喜萬分！中方隊伍的兩位選手準備上明顯更優于對方。他們所持的立場是所有博物館都應收取一定費用向公眾開放，一上來就緊緊抓住了博物館收支不平衡的關鍵，向評委展示了大量材料來證明如果博物館收費的話能很大程度上緩解博物館的財政壓力，十分精彩！而更重要的是，孩子們的英語水平極佳，不僅發音吐字清晰，對對方提出的觀點也能迅速反駁，顯示出極其優秀的素養，二辯女孩更是在語速上超過了對方，顯得十分專業！

看來，他們這次是有備而來的！

第一場比賽毫無意外地由成都的中學生們拿下，但他們給我的驚喜還遠不止這些。第二場、第三場、第四場，每一場比賽中，他們都表現不俗。雖然英語水平有高有低，但毫無疑問都準備充足、思路清晰。雖然美方也有表現不錯的隊伍，但半天下來竟然是我們的隊伍占了上風！

“中國隊真令我感到吃驚?！蔽腋磉叺拿绹u委大衛交流。“我本來認為在語言方面他們會是弱勢，但是沒有想到他們的表現會那么好。”

“我同意。”大衛說，“你知道他們為了這個比賽已經準備了半年了嗎？”

“半年！”我有些吃驚。

“他們非常努力！”大衛認真地說。

細想一下，從比賽中是可以聽出孩子們的努力，每一個動作都被精心設計，每一個攻防點都反復打磨。搭配他們優秀的英語口語，不僅僅是和對方分庭抗禮，而且是占據優勢！4場小組賽下來，在我評判的場次里中方以3：1占優。

他們真的很棒！我由衷地在心里為他們鼓掌。但是隨著比賽的進行，我卻隱隱覺察到了一絲問題。孩子們在自己準備好的領域里十分擅長，但似乎每次當討論的內容脫離了他們準備的范圍，他們的速度就會慢下來，甚至有點狼狽

希望這不是他們的阿喀琉斯之踵。我心里想。

在8進4的比賽中，中國隊再次拿到了3：1的勝負，最終的決賽則一邊是成都的中學生，一邊是美國中學生。

阿克琉斯之踵

平心而論，這個比賽的辯題并不十分公平。正方所持的觀點“所有博物館都應免費向公眾開放”非常困難。其難點在于“所有”。因為似乎反方只需要舉出一個反例，那么“所有”的概念就被打破了。所以，熟練的辯手會采用各種各樣的策略來規避自己承擔“所有”的論證義務。例如一些辯手會在“應該”上做手腳，認為即使現實里我們達不到，我們也應該讓“所有”博物館免費。

但即使如此，如果能選擇，大部分有經驗的辯手還是會選擇反方。無他，就因為“所有”所賦予辯手的論證義務太大，以至于反方可以無限地對于“所有”進行挑戰。收支不平衡怎么辦？更多錢能更好服務民眾行不行？公共場所為什么不能收費？這些問題往往會讓正方疲于奔命地應付，從而失去自己對于立場的控制力。

決賽中，雖然A隊伍猜中了硬幣，可以自由選擇持方，但他們還是選擇了正方。我看到B隊隊員的臉上揚起了不可思議的笑容，很顯然，這個結果令他們十分滿意。在A隊做完第一輪陳詞后，B隊二辯的女孩施施然起立。

“尊敬的評委，我們今天討論的不是一個富裕國家的博物館，我們要討論所有的博物館?！彼届o地開口說。“富裕國家的政府可以支撐所有博物館的費用，但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是所有博物館是否應該免費。想象那些在巴基斯坦、黎巴嫩以及貧困的非洲國家的博物館，他們的政府本身就非常貧困，無法支撐一個博物館的運營。這個時候，他們如果收費，從外國游客手中賺取一部分錢，為什么不好呢”

我心中瘋狂敲起了警鐘，這個觀點之前沒有出現過！但這個觀點威脅又是如此之大，必須馬上回應，否則的話，正方的框架將會迅速崩潰！

必須馬上攻擊！要么回應他們，今天貧窮國家的博物館的預算也會比富裕的國家少很多，不能用富國博物館的預算對比非洲國家。要么回應他們只收外國人錢是不可能的，本地人也很貧窮，如果他們看博物館也要花錢的話，他們就更不愿意去博物館接受教育了！快啊！必須要回應！

但場上的A隊辯手，依舊按照著自己既定的策略不緊不慢地推進

完了！

孩子們的準備很充分，他們的英語能力并不弱于對方，B隊的數據、案例的準備都遠遠不如A隊，但他們抓住了“所有”的問題，就已經在策略上占據了天王山。

之后的比賽中，A隊用盡了全力證明博物館的免費將帶來重大的利好。而B隊，只是不斷地重復著在貧窮國家這些都做不到。

最終，有4位評委投給了B隊，4：1，B隊獲得了最后勝利。

賽后，亞軍成都市實驗外國語學校的老師聯系到我，希望如果有機會我能夠和他們的隊伍交流。看著他們認真求勝的臉，我又想起了那支小學的隊伍。說不定我們共同努努力，明年能贏。

責任編輯：刁雅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