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瓜洲鎮位于古運河與長江交匯處,我從小就在那里長大。多年以后,當我坐在古籍閱覽室里,翻閱那些明清文人別集時,時常會意外發現家鄉的身影。這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仿佛瞬間穿越回了相隔數千里的家鄉,耳邊還能聽見水花的拍岸聲。
田明,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20級博士研究生
明清兩代,大運河是聯系南北交通的要道,瓜洲鎮則是大運河南下入江的要沖所在。江南一帶的士人但凡要來往北方,多半要路過瓜洲,因此集子里往往少不了一兩首在瓜洲作的詩或文章。比如明朝中期文學家、書法家吳寬,曾在南返蘇州,路過此地時賦詩:
柔?鳴咿啞,??天欲曙。殘星帶河漢,積水渺煙霧。依微京口山,迢遞維揚樹。中流忽已過,始入江南路。(《南還瓜洲渡江》)
吳寬為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狀元。中狀元后,隨即便被授予翰林院編修一職,后一路官至禮部尚書。這首詩作于何時,已經不可考,但既然說是南還,想必是高中狀元后,側身廟堂時所作。他在返鄉時,走的是迅捷順暢的水路,即將回到家鄉,看到的大抵是一派優美的好景致,心情舒暢適意。
但同樣的地點,在有些人眼中卻是另一副模樣。明朝末年,嘉定文士黃淳耀也曾路過瓜洲。前路茫茫,國事危急,此刻的黃淳耀本就心事重重,結果半路又遇到了一場大風雪,把他阻攔在了此地。于是寫下:
東風五兩白纖纖,浪急沙鳴萬騎嚴。訪泊正逢山似畫,計程爭奈食無鹽。衡門翳翳陶潛酒,江樹垂垂杜甫檐。不見古人惟見雪,塔鈴遙語一峰尖。(《瓜洲阻風遇雪復疊鹽字韻》)
雖然同為蘇州文人,但吳寬與黃淳耀的人生境遇可謂天差地別。吳寬生處太平盛世,而黃淳耀則生活在風雨飄搖的晚明;吳寬為世家子弟,生活優裕,仕途順暢,黃淳耀則家世普通,曾在錢謙益家開館教書為生,直到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方才進士及第。
當面對如畫山色,黃淳耀心里浮上來的卻是饑餓、貧窮和戰亂。茫茫的白雪,尖銳的山峰,似乎都預示著王朝與自己慘淡的命運。一年后,明朝滅亡,清軍南下江南,攻破嘉定,黃淳耀與弟淵耀一同殉節而死。
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生況味,就這樣在瓜洲古渡匯聚。我時常會覺得,好的文字,其生命往往會比人的肉體生命存留的時間更為久遠。當一切物質層面的東西都已經湮沒在歷史塵埃里的時候,文字卻能構建起另一個神奇的世界,在若有若無之間,溝通著一些難以言說的東西。
瓜洲鎮命名的由來,說來并沒有什么詩情畫意的色彩,相反還頗有幾分滑稽的意味。南宋官員王象之《輿地紀勝》云:“瓜洲渡,在江都縣南四十里江濱。相傳即祖逖擊楫之所也。昔為瓜洲村,蓋揚子江中之砂磧也。沙漸漲出,其狀如瓜字,接連揚子渡口,民居其上,唐立為鎮。”因為長得像“瓜”字,所以就叫瓜洲,這個命名方式充滿著隨意、戲謔和幽默。我還能很清楚地記得,在鎮上的小學教室里,教語文的女老師教我們區分“州”和“洲”的寫法。她舉例說:“揚州的州沒有三點水,瓜洲的洲有三點水”
我的太爺爺在解放前曾經是鎮上的商戶,經營過鹽棧、糧行等。我家房子前面就是太爺爺留下的宅院,小時候我們叫它“大瓦房”。那是民國年間建的老宅,磚混砌筑,兩邊有高聳的風火墻,是典型的揚州民宅風格。因為長期沒人住,加上年久失修,里面已破敗了。
我小時候正值20世紀90年代末。從對岸鎮江坐汽渡過江來揚州,必先從瓜洲上岸。貨輪進揚州城,也需要從瓜洲閘走。瓜洲鎮工廠林立,亦有醫院、學校、影劇院、酒樓、日雜店、公園、新華書店麻雀雖小,而五臟俱全。后來,工廠紛紛關停、陸續搬遷,鎮上的年輕人紛紛出走,瓜洲鎮漸漸冷清。
傍晚的時候,我站在家里的陽臺上,向外眺望。因為前面幾戶人家的房子已經被拆除,視野陡然開闊,在陽臺上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數十米開外的古運河和古渡公園。夕陽鋪灑在靜靜的古運河上,對岸就是陳家灣。以前讀清代理學家陸隴其的《三魚堂日記》,發現他也曾到過這里:
初七,在丹徒。因糧船挨擠,步行至鎮江,渡江至瓜洲,復步行至陳家灣雇小船,更余至揚州騾子行侯海谷家。
今天的鎮江高鐵南站就在丹徒區。我不太能想象陸隴其是如何做到“步行至鎮江”的,因為路程實在不算近。不過“步行至陳家灣雇小船”,確實非常有畫面感。陳家灣正在我對面,我仿佛能看到陸隴其老先生,此刻正站在河對岸,在耐心地跟船夫講價錢。從眼前的這條古運河,坐船的話可以一直通向揚州城,再接著往北,可以一路到達京城。我在北京什剎海逛老胡同時,曾看到一塊石碑,上面寫著京杭大運河北京段的字樣,于是便想到了家門口的那條古運河。霎時間,這兩個地方,在腦海中跨越千山萬水,聯系在一起。
夜晚,鐫刻著“瓜洲古渡”的石牌坊上點綴著新安裝的電燈,發出炫目的光亮,遠處的水塔——現在已經改了名叫“銀鈴塔”,也一樣綴滿了燈,倒映在清亮的河水之中。古運河已經如墨水一般濃黑,搖曳著金黃色的光芒,柔和靜謐。晚清詞家蔣春霖有一首《探芳訊·瓜洲夜渡》:
大江暮。漸遠寺沈鐘,津亭換鼓。趁荒荒殘月,斜帆夜深渡。懵騰夢在寒潮里,浪?船唇語。信西風、棹入菰蘆,纜維霜樹。
回首竹西路。剩鴉宿孤村,雁驚遙戍。星火微茫,曉色亂瓜步。數聲漁笛吹秋起,往事空煙浦。正無聊,篷背瀟瀟細雨。
蔣春霖是我喜歡的詞家,初讀到這首詞時覺得十分驚喜。如今眼前是漆黑一片,鎮上的人們都已經逐漸搬離,周圍都是空蕩蕩的,早就沒了“星火微茫”的意境。唐人張祜曾經有句云“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洲”,小時候只知道跟著老師咿咿呀呀地念,現在想想,那應該是很優美的場景啊。
我又想起,1987版《紅樓夢》最后一集里,劉姥姥是在瓜洲贖出巧姐的。鏡頭里那塊“瓜洲古渡”的青石牌,讓我感覺親切,因為會讓我想到眼前古渡公園里矗立的這塊。
那些明清時期的傳說、戲曲,從未讓我感到陌生。近日,讀明朝文學家、藏書家宋懋澄的《九?集》,見有《負情儂傳》一篇,“杜十娘”故事即出自此,后來被改編為《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沉箱的地方就在瓜洲。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