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力睿
(陜西理工大學 人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彭端淑,字儀一,號樂齋,今四川眉山丹棱縣人,工于詩文,后世將他與張問陶、李調元并稱為“蜀中三才”。雍正十一年,彭端淑中進士第,入京授吏部主事,乾隆十四年,彭端淑之母王氏去世,彭端淑自京返川奔喪,這位離家近二十年的游子踏上了歸家的蜀道。三年之后,彭端淑丁憂期滿,又經蜀道趕赴京師待職。彭端淑從蜀道上走出了他的仕宦之路,蜀道亦見證了他由壯志凌云的青年蛻變為垂垂一老翁,在這條蜀道上,彭端淑留下了數量可觀的蜀道詩以紀行、抒懷、述志。好友胡天游曾評其《由硤石出肴谷》一詩:“自此至硤石諸作,有意與老杜入蜀紀行等諸詩爭勝,又出之以變化,但覺其分外工鏗也。”[1]7可見彭端淑的蜀道詩并非他無意識間的情緒流露,而是其思想情感與詩學主張高度融合的產物,既反映出了彭端淑對于官場、人生的思考,遣詞用句中又呈現其詩歌美學風格。而作為蜀游子,他的蜀道書寫還充滿了對家鄉風物的依戀,賦予了其蜀道詩更加豐富的意蘊。
《錦里新編》載:“(彭端淑)雍正丙午登賢書,癸丑與仲尹同捷南宮,授吏部主事,仲尹授刑部主事?!盵2]那一年的彭端淑在蜀道上寫下《雞頭關》,其詩云:
迤邐盤空鳥道行,雄關立馬勢崢嶸。連云峭壁遙通蜀,蜀來舟楫山川入網羅。會當同把臂,高詠眺三峨。[1]20
寫他立于雞頭關上俯瞰,蜀來的車馬舟楫、迢遙山川盡收眼底。盡管山勢高峻,依山而建的棧道曲折難行,但詩中并未流露出詩人行旅的疲態,反而充斥著青年登科的躊躇滿志。彭端淑兄弟共七人,先后在科舉考試中步入官場,他在詩中寫道“會當同把臂,高詠眺三峨”,顯然期望著能與自己的兄弟在今后的仕宦生涯中大顯身手,頗得老杜“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3]3的豪情。
然而天不遂人愿,彭端淑離鄉十六載,盡管與胞弟彭肇洙、彭遵泗在京師文人中享有文名,但官運卻并不亨通。他晚年時在寫給彭肇洙的書信中追憶到:“疲驢消日月,薄宦久迍邅。君又列侍御,戇直屢蹈愆。……石甫尤蹲蹬,株守困閑員。一行為司馬,二載不生還。”[1]20石甫即彭遵泗,詩句記述了三兄弟仕途的艱難,這與他初入仕時的構想大相徑庭。乾隆十四年十月,在京為吏部郎中的彭端淑接到從家鄉四川丹棱傳來的訃告,他的母親楊氏去世,彭端淑于十一月啟程返川,此時距他蟾宮折桂由蜀道走向京師已過去了十六年?;潞oh零幾二十年后,彭端淑再履棧道,卻是物是人非,不僅沒有實現當初的仕途理想,且手足兄弟四散如星。
在此次歸家的旅途中,彭端淑作有《途中感懷》一首,全詩云:
秋氣肅平林,長風披葦岓。茫茫萬里征,行子腸欲斷。奔走二十年,同氣如星散。既懷東野悲,復增風樹嘆。翹首瞻白云,麻衣歸里闬。[1]4
這首詩包含了彭端淑的多重情感,“既懷東野悲,復增風樹嘆”一句可謂道盡個中心酸。東野乃唐人孟郊,他屢試不第,四十六歲始中進士第,五十為溧陽尉,一生窮困潦倒?!帮L樹”則出自宋人陸游《焚黃》詩“早歲已興風木嘆,余生永廢《蓼莪》詩”[4]抒發對父母亡逝的哀痛。彭端淑的離家仕宦生涯本就不如人意,如今又增添了痛失雙親的哀愁。此前有學者提出:“背井離鄉、漂泊在外的詩人經過異鄉的生活體驗,發現離家的生活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完美,同家園的那種溫馨相比,他們又感到失落了許多,異鄉異地異俗都不如故鄉親切,心中總是忘不了哪怕還很貧瘠的故土,一種難以名狀的思鄉之情會時時涌現在心頭?!盵5]139-142這種觀點恰如其分地解釋了彭端淑在《途中感懷》中所表達的復合情感。彭端淑出身于丹棱大族,家庭給他提供了良好的物質與精神環境,從彭端淑晚年所作詩文中可知他對少時與兄弟一同求學于紫云峰上時的生活十分追懷。這樣的家庭環境使他成為了意氣風發的青年,而離家之后入仕理想與官場現實之間的矛盾給他帶來的挫折體驗使他對過往的家庭生活越發感念,故鄉成為了他心中可以逃避現實的烏托邦。而母親作為重要家庭成員,她的逝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彭端淑心中“家”這一形象的坍塌,當組成家庭的親人一一離散之后,這個可以為他帶來慰藉的精神凈土也就不復存在。此時的彭端淑所面臨的不僅是前路茫然,也是身后不再有歸途,他因此在《途中哭老母》中發出悲號:“父沒不憑棺,母沒不臨柩。積此萬古恨,殘生空宇宙?!盵1]6盡顯孤獨無依之情。在此現狀之下,彭端淑這一時期創作的蜀道紀行詩的主題之一就是抒發漂泊游子的鄉愁。
這種情緒貫穿了彭端淑的回鄉之旅,他旅至河南時就作有《早發臨潁》一首,云:“走馬過穎橋,懷古思考叔。羨爾純孝心,有母堪遺肉?!盵1]5由潁考叔的典故思及母子之情,感嘆自己即使如潁考叔一般懷有一片孝心卻已永失可盡孝的對象,表達母親逝世的悲痛。到達關中地區之后,彭端淑開始踏上了真正意義上的秦蜀古道,在長安寫下《霸陵道中》:
日久行無已,馬隤氣不驕。秋風清渭水,衰柳霸陵橋。客路驚寒重,鄉山入夢遙。不堪回首計,發白已瀟瀟。[1]65
詩中流露出了些許長途跋涉之后的疲憊,但從末句即可推知彭端淑更多是在用這次旅途映射自己的仕途?!翱吐敷@寒重,鄉山入夢遙”一句可謂是一語雙關,既言明了長途跋涉的艱苦與故土的遙不可及,又揭示了彭端淑多年宦游的心理狀態,不順的仕宦之路加劇了他的鄉愁情結,而無法消解的鄉愁又使他對于為官愈加心灰意冷。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后,他最終重臨故土,又寫下《武連驛次放翁先生韻》一首,詩云:
寸草縈心別有期,廿年顛倒勢難知??諔z游子顏如墨,不見高堂發似絲。羈旅蕭條鄉緒亂,關山迢遞馬行遲。人間雞黍尋常事,匍匐歸來已后時。[1]102
《四川通志》載:“武連驛,在劍州南,北至本州州驛八十里,南至梓潼縣上亭鋪四十里。”[6]行至此處,蜀道最崎嶇的一段已經走完,但鄉思卻無法消解,詩中流露出了為時已晚的悔意。“空憐游子顏如墨,不見高堂發似絲”已脫離出自身的感受去體會父母年邁的辛酸,母親的故去顯然帶給了彭端淑精神上的打擊,表現出了對無法再體會與父母天倫之樂的追悔莫及。
作為從蜀道走出去的四川人,彭端淑賦予其蜀道詩的縷縷鄉緒使他的蜀道書寫與其他外來者截然不同,而他對于蜀道自然風光的描繪中所展現出的閑適與解脫則使他的蜀道詩更為獨樹一幟。古往今來描寫蜀道的文人墨客不勝枚舉,自詩仙李太白在《蜀道難》中高呼“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7]起,蜀道就在文學作品中被打上了嵚崎難行的標簽。但驚險高峻的蜀道是彭端淑所依戀的故鄉,它給彭端淑提供了短暫的精神棲息地,使暢游其中的彭端淑暫時忘記了官場溝壑,因此他返鄉時期的蜀道詩中展現的不是旅途的疲態與對前路的茫然,而是一步步走近故鄉時獲得的心靈的安歇與寄情山水之間的閑適。
彭端淑曾親履蜀道,亦知蜀道奇險,過函谷關時就曾慨嘆:“艱哉蜀道難,劍門險尤倍。遙遙望前程,轉使心如痗?!盵1]7但實際上當他真正回到蜀道上時反而獲得了心靈的平靜。前文已提及《霸陵道中》一詩,寫“不堪回首計,發白已瀟瀟”[1]65,抒發人到中年時對時間流逝的感懷。而當他行至益門鎮,卻盡顯老當益壯的豪情?!蛾兾魍ㄖ尽份d:“陜西既入關,平衍千余里,西南抵寶雞,復岸然山合,惟一隘口始入,是為益門鎮。秦山嵯峨,清江滉瀁,路惟鳥道,出鎮南,云棧百折,達荊、梁,通滇?!盵8]記述了益門鎮重要的地理位置,可知蜀道從此開始進入了曲折難行的階段。而彭端淑駐足益門鎮時卻絲毫不顯擔憂驚懼,其《益門鎮》一詩寫道:
古鎮千峰集,南行入艱難。危崖蟠隘道,亂石走驚湍。日午常光闇,秋楓葉盡丹。白頭尤喜健,策馬入云端。[1]190
可謂以詩證地,開篇便點出南行之路自此艱難,為方志中的描述提供了佐證。與之前的設想不同的是,他此刻忽略了鳥道帶來的阻礙,反而對山光水色抱以欣賞的眼光極寫其奇崛,一路策馬長驅直入,瀟灑豪情可見一斑。
胡天游評論彭端淑的蜀道詩志在與杜甫爭勝,但細觀之下可發現,彭端淑的蜀道詩雖然在審美上亦展現出了雄渾奇崛之氣,但其精神內核實與杜詩大相徑庭。有相關研究對古蜀道作出考察,提出川陜南路的金牛道在元代以后向南穿越五丁山,經寧強縣城與舊道匯合,“以后向南至廣元,在那里又分為二路:一路沿嘉陵江向西南,在昭化脫離嘉陵江河谷進入劍門關,經劍閣、梓潼、綿陽、德陽、廣漢、新都諸縣市,最后抵達成都;一路出廣元東南,在閬中轉鹽亭、三臺、中江/金堂,在廣漢或新都與前道會合,然后進至成都。”[9]彭端淑的蜀道紀行詩多以地名為題,諸如《金牛峽》《大士巖》《龍洞背》《嘉陵舟中》《武連驛次放翁先生韻》等,通過對其地理位置的考證并結合對古蜀道路線的研究即可推知,彭端淑此次南行的路線正是取道金牛道進入廣元,又從嘉陵江乘舟至昭化,經劍閣到達成都平原。按學術界觀點,當年的杜甫經祁山道到達漢中后,亦是接金牛道到達寧強,取道嘉陵江水路行至廣元。杜詩有《白水渡》《水會渡》等詩作記錄了他的嘉陵江之行,詩云:“高壁抵嵚崟,洪濤越凌亂。臨風獨回首,攬轡復三嘆。”[3]708“大江動我前,洶若溟渤寬。篙師暗理楫,歌笑輕波瀾。霜濃木石滑,風急手足寒。入舟已千憂,陟巘仍萬盤?!盵3]710意境開闊雄渾,從異鄉人的視角展現出對蜀道景觀與巴蜀風俗的好奇與驚嘆。此前有學者認為杜甫的蜀道詩“真實地寫出了作為中原人的杜甫對巴蜀地域文化的初步體驗”[10],而彭端淑則是作為歸家的游子,以充滿地域認同感的筆觸書寫自己魂牽夢縈的故鄉,心靈的回歸使彭端淑展現出對過往挫折體驗的釋然,也為他的蜀道詩平添一絲超然物外之氣。同是寫嘉陵江,他的《嘉陵舟中》則是以環境之動蕩襯托心境之安定:
長江思歇馬,解轡得安流。軺釋崎嶇苦,猶懸道里愁。巖廊千佛子,風雨一孤舟。翻似安定禪,飄然物外游。[1]66
彭端淑自注此詩為描繪“千佛巖江邊勝境?!盵1]66他的文學創作中鮮少顯露出佛家思想,這首詩卻由景入情,頗具禪意。這與杜詩寫途經嘉陵江時的驚嘆與對蜀人習俗的好奇不同,彭端淑表現出的是作為一個蜀人對此種景觀的見慣不驚,甚至從這在異鄉人眼中奔騰莫測的江水里得到了安定。
統而觀之,貫穿彭端淑此次南行歸家之旅的是他的鄉緒,這一時期紀行詩也圍繞著這一思想而發散,一邊結合他在外的不順經歷表現其鄉愁情結,一邊抒寫重回故土之后獲得的精神慰藉,雙線糾纏,展現了游子與故土間永恒的羈絆。
在詩歌中書寫鄉緒的傳統由來已久,早在先秦時期,《詩經》中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11]的哀鳴。有研究認為,鄉愁情結之所以傳唱千年而不衰,其來源正是創作者內心對是否歸家的糾結:“一方面人一旦離異鄉土,漂泊他鄉,濃濃的鄉愁便會勾起他思鄉之情。另一方面,人一旦回到家鄉,他便會感到失落和迷茫,并可能再度離鄉再去品嘗那思鄉的滋味?!畾w’與‘不歸’的二律背反,反映出詩人內心的矛盾和焦慮,使文學的‘歸鄉’主題充滿了經久不衰的魅力?!盵5]139-142“家”這一符號所代表的是精神的棲息地,卻難以提供建功立業的土壤。彭端淑在歸鄉之旅中寫盡鄉愁,最終還是選擇從歸家的蜀道上再返官場,記錄他此次出走的蜀道詩也就烙下了與此前截然不同的印記。
乾隆十七年,彭端淑丁憂期滿,再出劍門返京待職。家鄉安逸閑適的生活與此前的宦游經歷形成了鮮明對比,再度出仕的彭端淑已不如初出茅廬時一樣志得意滿,而是對前程充滿了不確定,他此一時期的蜀道紀行詩也因此表現出了身不由己的茫然,《馬道》與《觀音碥》兩首詩最能體現出他此行的糾結心理?!恶R道》詩云:
秦棧八百里,日行復日奇。崇山四面奇,馬道何崎嶇。跋陟勞筋力,凸凹鮮平夷。側聞肆虎豹,行者戒夜馳。況復多猿猱,哀鳴使人悲。藤蘿掩日月,風雨倏迷離。煢煢蜀行子,郁郁懷憂思。側身向西望,淚落不能持。[1]147
《觀音碥》詩云:
曾經大士巖,復歷觀音碥。巉巉傍山足,百折緣江轉。陰崖郁慘淡,日午露尤泫。大石競縱橫,斤斧不能剪。往來通鈴鐸,逼仄礙車輦。目眩心常驚,足跼步不展。我生何勞勞,白首尚臨棧。試望芙蓉城,千里自平衍。[1]148
都極寫棧道的偏僻難行,所托之情卻與此前歸家時不同。前期歸家的紀行詩雖也提到蜀道崎嶇,但有歸家這一目標作為他前行的動力,詩中不乏征服艱難險阻的瀟灑與閑情。反觀《馬道》與《觀音碥》二詩,盡管其描寫對象與此前紀行詩同為秦蜀古道,流露出的卻是彭端淑的畏難情緒?!盁κ裼巫印薄鞍资咨信R?!倍Z尤為心酸,一是人到中年壯志仍未酬且前路難測,一是孑然一身無人可在今后的仕途中互為依靠。此情此景之下,彭端淑立于蜀道上回望故鄉,眼見蜀地千里沃野,但自己卻舍棄了安樂的生活,奔向未知的前程,心中的糾結可想而知,這也使他此行的蜀道詩蒙上了一絲消極茫然的陰影。
既然前途未卜,彭端淑又為何要舍安樂、取憂患?從其在即將出蜀時留下的《劍門》一詩中或能推知原因,《劍門》詩云:
長劍倚天門,巨石裂地軸。萬古峙崢嶸,雄關壯巴蜀。憶昨驚烽煙,旌旗塞巖谷。圣德威百蠻,到今邊宇肅。嗟余向北還,行行復躑躅。徑仄如發縈,溪深陷山足。長風吹不休,陰氣慘以黷。鄉國適無虞,陟險甘所欲。明晨騁征鞍,迢遞達平路。[1]151
開篇點劍門地勢,極具雄健之氣,后文雖寫北還之路的踟躕,但末句卻透露了彭端淑擔憂之中的堅定?!皯涀蝮@烽煙”以下四句尤為關鍵,正是透過這篇紀行詩探究彭端淑選擇再度入仕的關節所在。自乾隆初期始,位于川西的大、小金川叛亂頻起,清軍直到乾隆四十一年才徹底蕩平大金川,終乾隆一朝為平叛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詩中所寫“憶昨驚烽煙”指乾隆十二年的初次戰亂,大金川土司莎羅奔不斷侵擾鄰近部族,乾隆帝震怒,多次派兵彈壓,最終于乾隆十四年結束了這次戰役。彭詩流露出了對此次勝利的欣喜,稱贊清廷此舉在西南少數民族中加深了威信,使西南邊陲得以肅清。彭端淑并非善于逢迎歌功頌德之輩,他之所以有此詩句,是出于對清廷的認同與忠誠,認為清廷的統治為人民帶來了安居樂業,因此他才要再騁征鞍,出仕是他作為一個傳統士大夫實現個人價值與社會價值的最佳渠道。
換言之,彭端淑再出仕是由他的儒家經世致用思想所驅使的。他曾在《寄仲尹》中自述青年時“文章鄙流輩,志欲追雄遷?!盵1]19《晚年詩序》中又道“一生盡力于制義”[1]1,可見他的理想并非止步于做個白衣文人。他為官的初衷也并非追名逐利,彭端淑家風嚴謹,他深受家中先人的影響,《遯庵王公傳》提及外祖父的教誨:“訓淑等曰:‘汝祖豪杰士,以孤身當大難,保障一方,全活千余人。汝輩當體先志,崇實黜浮,又宜力學,毋自棄?!绲戎两癫桓彝??!盵1]325事實上,彭端淑一生都在踐行著這樣的品德觀,幾十年的為官生涯中,他雖非顯宦,但始終保持著崇實黜虛的行事準則,為治下百姓做實事,因此在后世傳記中留下“吏民稱歌”[12]的評價。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經世理想是彭端淑思想的內核,驅動他不斷進取入仕,實現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在這樣強大的信仰支持下,他才堅定選擇了再次出仕。
自唐宋時期始,蜀道書寫在文學作品中層出不窮,文人墨客在借蜀道抒情述志之余,也留下了對蜀道沿線地理與歷史、人文的記錄。除去彭端淑蜀道書寫中豐富的個人情感抒發,其蜀道詩還細致描繪了他履棧時的所見所聞,可供今人構想清前中期蜀道建設、發展的實況。蜀道交通系統在隋唐時期就初步形成,后世又屢經變遷,在彭端淑的蜀道紀行中,不乏蜀道狹窄昏暗、人跡罕至的描寫,可見盡管蜀道形成時期早,但在封建時代現實條件的限制下,這條出入蜀地的重要通道直至清代仍是崎嶇難行的。
陜南川北一帶多山地,江水穿行其中,蜀道所經之處山勢高峻,下有江水激蕩,古人在山壁上鑿洞架木,修建起棧道,高聳入云,連云棧道因此得名。山勢走向決定了棧道無論如何修建都難以避免高聳崎嶇,彭端淑筆下的蜀道多是表現這種特點?!洞笫繋r》一詩寫道:
乍望阻行旌,前山聳崒嵂。磴道蟠蒼穹,數騎自云出。危石千仞懸,飛湍百丈沸。長城仗木欄,摧折勢難必。瞥然一俯首,不寒而自憟。昔人悲羊腸,到此應駐足。叮嚀語童仆,跋涉戒奔逸。防身如履冰,兢兢猶恐失。秦棧洵多奇,此巖實無匹。驚定復長歌,愧乏少陵筆。[1]12

官方雖難以頻繁對山路進行維護,但作為秦蜀間往來的重要通道,沿路都設有驛站。彭端淑有《武連驛次放翁韻》一首,寫其入蜀后到達武連驛的所思所想?!洞笄逡唤y志》載:“武連驛,在劍州南八十里,本朝乾隆二十七年置驛丞,自神宣驛至此皆棧道所經?!盵14]說明此一時期棧道沿線有政府所設的官方驛站為往來官員提供換馬、休憩等服務。除了官方的驛站之外還有當地人經營的小店,彭端淑的蜀道詩中數次提到了在“野店”休憩夜宿的經歷,如《早發武功》:“野店雞初度,匆匆束征裝?!盵1]146《孟家店》:“故鄉遙在眼,小店暫停車。沽酒給童仆,艱辛半賴渠?!盵1]192這些小店分散在荒野之中,為行人提供飯食與住宿,往來的客流催生出了這種沿線商品經濟的發展,但囿于地理位置,這種經濟還遠遠談不上繁華。而行至相對平坦的地區情況則改善很多,平原地區的天然條件更加利于村落的發展,《由留霸至紫柏山謁留侯廟》一詩就寫道:“積日歷艱險,今晨鮮驚怖。數里見平原,落落村墅布?!盵1]150描寫地勢漸緩后彭端淑的心情也隨之放松,望見平緩的土地上坐落著為數眾多的村屋。
從彭端淑詩歌的內容來看,蜀道沿線的經濟并不算發達,但歷史文化內涵卻十分豐富。自先秦以來,蜀道就有五丁開山的傳說,沿途所經的城市如寶雞、漢中等都是歷史名城,楚漢、三國文化盛行,彭端淑的蜀道詩除了抒發個人愁思之外,還包含著眾多對歷史興亡的感慨?!督鹋{》一詩是對蜀國覆滅的思考:“不因金牛貪,中外至今閉。悲哉蜀何愚,一辟不再世。唯有武丁功,與峽長不替?!盵1]11詩人超脫出了一般懷古詩對歷史人物的評價,意不在抨擊蜀王,而是由行路聯想到道路的開辟,將眼光放在了歷史的側面。相比之下,《鴻門坂》一詩更為明顯地表達了彭端淑的歷史觀點,詩云:
贏秦失紀綱,楚漢方爭伯。及夫會鴻門,兩難勢相危。呼吸轉存亡,乾坤睹一擲。留侯善用奇,玩弄如戲劇。烈烈樊將軍,彘酒禠羽魄。增計復何施,羽量固不窄。惜哉空爾為,欲以強力迫。先入關者王,神器固有托。千馬走馬來,吊古訪陳跡。[1]9
鴻門宴是耳熟能詳的歷史故事,項羽在故事中常被解讀為剛愎自用的人物,彭端淑卻在詩中提出“羽量固不窄”,他將項羽的失敗更多歸結于宿命。“神器”意指帝王之位,班彪《王命論》云:“游說之士,自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盵15]彭端淑詩中寫項羽與范增欲以強力爭奪王位只是一場空,正是對神器有命的認同,而先入關者為王是自然天道,項羽違背先入關者王的承諾則是對這種天道的違反,也就注定了他的失敗,頗有宿命論的意味。
以上兩首詩或多或少展現的是彭端淑歷史觀的一部分,而《由留霸至紫柏山謁留侯廟》則更多是借古人之事表自身之思,全詩如下:
積日歷險阻,今晨鮮驚怖。數里見平原,落落村墅布。流水引征車,曲折通幽路。紅葉滿秋山,白云散復聚。想見辟谷人,逍遙曳杖屨。遺像肅清高,殘碑半顛仆。留連去為能,出谷日已暮。[1]150
落腳點不在談論張良的功績,而是聯想到他功成身退之后隱逸山間的逍遙。前文已有分析,彭端淑的返京之路是茫然與堅定之路,反映出他以儒家經世致用思想為內核的價值觀,而《由留霸至紫柏山謁留侯廟》卻是這條路上少有的閑適之作,前八句寫山野村景,后八句寫拜謁留侯廟,塑造的是張良作為隱士的形象,這樣的山野生活吸引了彭端淑,使他留戀其間,流露出了他傳統士大夫形象下的隱逸思想。
從整體來看,彭端淑作蜀道紀行詩以抒情為重,是摹景與抒情的高度結合,但在寫景之間留下的蜀道真實樣貌的描繪卻為今天還原蜀道歷史樣貌提供了寶貴的線索。而他對蜀道所承載的歷史內涵的解讀亦讓今人得以窺見他的歷史觀。
彭端淑的蜀道紀行詩中共記錄了他三次履棧的經歷,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其蜀道紀行詩也展現出了不同的特點。他從小接受到詩禮簪纓之族良好的家庭教育,開蒙之后將出仕為官作為奮斗目標,這決定了他的儒家傳統價值觀。然而他的性格并不能適應官場而作到長袖善舞,多財善賈,仕途雖說不算波折,但也難以為他提供施展宏圖的機會。而一同出仕的兄弟也接連罷官或早逝,更使他孤立無援?,F實與理想的矛盾讓他產生了厭倦情緒,故鄉成為他心中的精神廟宇,象征著安樂的生活。他因母親的故去而踏上了歸家之路,熟悉的故土風貌激發了他積壓多年的鄉緒,因此彭端淑此一時期的蜀道紀行詩總以抒發鄉情為主題,故鄉的山水也為他提供了無限撫慰,使他的精神得到了暫時的安歇。但在經世致用理想的感召下,他最終還是踏上了再次出仕的蜀道,開始了新一段征途,人到中年卻要再離家宦游使他心懷憂戚,但也保留著對這個選擇的堅定與期待。統而觀之,彭端淑的蜀道之行是糾結的,他的思想始終徘徊在入世與出世之間。
彭端淑晚年曾在《書杜工部入蜀詩后》中寫道:“不緣經勝地,焉得發奇思。造化寧無意,山川要好詩?!盵1]204實際上這不光是對杜甫入蜀詩的評價,亦可視為古今文人墨客創作入蜀紀行詩的出發點。古往今來,如同彭端淑一樣的宦游人還有很多,他們奔波在蜀道之上,山水激發了創作,留下的作品也增添了蜀道的內涵,使之成為了一個承載著豐富意蘊的文化符號。這些文學創作不僅反映了一個時期文人士大夫的心理狀態,也為記錄蜀道的歷史面貌留下了珍貴的資料,值得后人不斷挖掘,發現其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