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哏都養老院”里的哏事

田祥玉

你想象中的養老院是怎樣的？環境安靜而冷清，生活單調而枯燥，到點兒吃飯，按時吃藥，上完廁所就回到房間睡覺……在那里，時鐘嘀嘀嗒嗒的聲音一定格外響亮吧？最近在網上爆火的“哏都養老院”，卻給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聽老人言，開心一整年。”“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沒機會的人就別瞎準備。”“如果你年紀輕輕都不懂得約束自己，饞了就吃，累了就歇，想買就買，能躲就躲，誰可愛你就愛誰，誰可惡你就懟誰……你就這么的自我為中心地過吧。等你老了，你就會發現：你度過了無悔的一生！”這是最近在網上，點贊和轉發率都極高的一段對話。

對話的主角是幾位白發蒼蒼的老人，來自“哏都養老院的哏事”—一個粉絲量近百萬，創建只有9個月的抖音賬號。

“哏都養老院”真的存在嗎？短視頻中的老人們有著怎樣的人生夢想和經歷？在老齡化程度越來越高的今天，這群老人的突然爆紅，又給“老有所養”“老有所樂”這樣的詞語賦予了怎樣的時代意義？走，咱們去“哏都養老院”看看。

老人院里的“化學課”

“余老師，卡爾爺爺，咱們出來玩兒啊！”

“來嘍！”

“好嘞！”

2024年1月3日中午11點半，伴隨著馮巖的呼喊和老人們熱切的應答聲，老人們開始向拍攝點—餐廳集合。

率先到達的是陳唯真，因為外形酷似電影《飛屋環游記》中氣球銷售員卡爾·弗雷德里克森，他被粉絲親切地稱為“卡爾爺爺”，80歲的他因患病導致手指彎曲，但腿很利索。91歲的余幽芳第二個到達。如果只看她的上半身，沒有人會相信她需要助行器才能行走，因為她的腰板挺得筆直，花白頭發整齊地攏到腦后，乍一看也就七十出頭。第三個到達的是劉國霞，緊隨其后的是王明勛，以及他的兩個姐姐。

余幽芳穿著紅色毛衣，其他幾位則都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人物身份一看便知，手執教鞭、一臉嚴肅的余幽芳是老師，其他幾位謹小慎微的則是學生。“今天又要做實驗嗎，余老師？”卡爾爺爺小聲地問。見老師沒有回答，他接著說：“我最怕做實驗了，因為一做實驗，我就會被抬到‘南天門’……”周圍的人聽了哄堂大笑。

最后到達的是王力，64歲的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很多。50歲那年，王力突發腦血栓導致偏癱，只有左半個身子能動。每次拍攝前，他都需要別人幫忙換衣服，行動遲緩的他也總是最后一個到達。

演員到齊，導演和攝影師就位，拍攝開始。“今年除夕不放假，繼續上化學課！”余幽芳教鞭一揚，一條過。鏡頭轉向后面的“學生”，只見他們雙手環于胸前，噘著嘴，低著頭，不停地跺起腳來，年輕人都在模仿的“生氣梗”，他們也玩上了。拍攝異常順利，全程不到5分鐘。雖然段子里說“除夕不放假”，實際上，臨近年關，每天都有子女來這里接老人回家。

一天之后，這條“除夕不放假”的視頻出現在了“哏都養老院的哏事”抖音賬號中。在網絡平臺，“哏都養老院的哏事”有近百萬粉絲。但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哏都養老院”的“真身”正是位于天津市南開區紅日南路52號的靜雅老人院。靜雅老人院由陳原創辦于2015年，坐落在一棟呈“L形”走向的二層小樓里，這里生活著70多位平均年齡超過70歲的老人，能夠自理的和失能的各占一半。

靜雅老人院開辦后的7年里，和大多數養老院沒什么區別。老人們的生活是日復一日的乏味與重復，有人守著電視，從清晨看到日暮；有人坐在輪椅里曬著太陽，夕陽西下還渾然不知……

后來，陳原多次到北京、上海等地的養老院參觀學習，吸收了不少先進理念。“把老人照顧好，不僅限于生活起居，更要關注精神世界。”既然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為何不在有限的時間里，讓老人過得更開心、更隨性呢？帶老人拍短視頻“玩玩”的念頭就這樣跳進了陳原的腦海。他的想法也很快得到了響應。陳原的侄子、28歲的陳卓當時剛辭掉工作，在找下一份工作之前，他想在二伯經營的養老院里，看看有什么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負責后勤的馮巖主動提出負責拍攝。他天天跟老人們打交道，對每位老人的性格、家庭情況以及曾從事的職業都了如指掌。有時候，他還受老人之托幫他們拍照片，并幫忙發給他們的家人。“我們天津人，無論老少都比較‘哏’（有趣、有意思），咱院兒里的老人更是一個比一個哏。”用什么形式來體現老人們的哏呢？大家各抒己見，很快確定了方案。

91歲的余幽芳曾是天津耀華中學的化學老師，有著30多年的從教經歷。閑暇時，她喜歡給大家講述自己當老師的經歷。“余奶奶拿起教鞭的那一刻，眼里是有光的。”拍攝的方向和內容初步定下來，余幽芳本色出演，拿著教鞭上化學課，其他老人則扮演學生。

尋找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2023年4月，“哏都養老院的哏事”賬號誕生了。5月20日，第一條短視頻上傳。余老師讓“卡爾爺爺”聞手中的塑料杯：“這是什么氣味？”他使勁兒地聞了一下，說：“臭雞蛋味。”“再聞一下。”他又湊上去使勁兒聞了一下。“這是一種錯誤的聞法，硫化氫實際上是一種有毒的氣體。”鏡頭一轉，陳維真來到了“南天門”。有人問他怎么來的，他說“是化學老師讓我來的。”

短視頻很快就有了5萬多點贊。名叫Jane的網友留言道：“老人很忌諱談死亡，但在這里，爺爺奶奶把‘死’玩起來了。玩掉了對死亡的焦慮，玩來了輕松愉快和創意，你們真是所有人的榜樣！在‘死’的面前，不恐懼就會戰勝。愿爺爺奶奶，全然流淌在生命的長河里，永遠都平靜喜樂！”這條評論讓陳原、陳卓和馮巖都很感動，因為這就是他們拍攝短視頻的初心。

在“哏都養老院”里，每位老人都有自己的人設。化學老師余幽芳不茍言笑，動不動就“欺負”學生，還讓人用擔架把學生抬到“南天門”；“卡爾爺爺”特別淘，總在課堂上搗亂，所以是被抬到“南天門”次數最多的人；王力從小熱愛喜劇，是個絕佳的捧哏高手。

實際上，他們都有各種各樣的病痛。余幽芳有老年病，總是“渾身疼”；“卡爾爺爺”陳維真半身不遂13年了，胳膊根本打不開；王明勛患有白內障、糖尿病；還有幾位老人都做了心臟搭橋手術。總之，養老院的老人沒有一個是完全健康的人。但自從開始拍攝短視頻后，這些原來成天喊“疼”，除了吃飯不出房間的老人突然都精神了許多。

隨著視頻的走紅，越來越多的人聯系養老院。他們中大部分都是余幽芳的學生，在他鄉或定居異國的，給她打視頻、發微信，相約著等春暖花開的時候來養老院看她；在天津本地的則直奔養老院。“我女兒原先每周來看我一次，現在都不怎么來了。為什么？她說在抖音里天天都能看到我，精神還一天比一天好，干嗎還來看！”老人笑著“埋怨”女兒。

87歲的劉國霞剛來養老院時，患有中度抑郁癥，不愛說話，成天悶悶不樂。決定帶老人們拍攝短視頻時，陳原和馮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劉國霞。“沒準兒能治好她的抑郁癥呢。”老人不識字，怎么辦？馮巖說：“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唄。”從一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到后來背誦成段的話，劉國霞的臉上慢慢有了笑容。更讓她開心的是，20多年前的老鄰居、老同事從視頻上認出了她，有的打來電話傾訴思念之情，有的干脆來養老院跟她嘮心里話。抑郁癥不治自愈，劉國霞的家人開心極了。

王明勛姐弟3人都在養老院，他們一起拍攝段子，閑暇時老聚在一起聊往事，思念已不在人世的父母。他們姐弟5人，3個在這里，還有兩人，一個在上海，一個在國外。“那兩個過兩年也會來。”王明勛特別自豪地說。

除了參與拍攝的老人，靜雅老人院里的其他工作人員，上到院長陳原、導演陳卓，下至廚房里的阿姨、護理人員，大家都踴躍參與其中，在群里積極分享從網上搜集到的題材，或者突然想到的段子，拍攝時見縫插針地打下手。“老人們開心了，我們也會感到幸福。”“我們也有父母，人都有老的時候。”

有哏，更有暖

馮巖說，每次拍攝前，他會用最大的初號字將臺詞打印在A4紙上，然后跟老人們一一溝通。“老人有不懂的詞，我會耐心解釋。如果老人不接受，那就換臺詞。”養老院沒有專業的拍攝裝備，所有短視頻都是馮巖用一部二手手機拍的。但是從開始到現在，眼尖的粉絲從未說過畫面并不精美，因為他們看到的是比畫面、劇情更深刻的東西。“很慶幸，大家之所以關注和喜歡我們，僅僅是因為喜歡這群可愛的老人。”馮巖說。

看似無厘頭的短視頻，卻藏著看不見的認真與嚴謹。每次拍攝“化學課”，余幽芳都特別認真。有一次拍攝要用到潔廁靈和84消毒液，她專門上網查了相關化學原理。“段子可以搞笑，但知識不能胡來。”她主動為每一堂課程的合理性把關，這是她作為老師的責任。

其實，視頻拍得好與壞不重要，重要的是給老人以及他們的子孫后代、親人朋友留下最后的影像。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兒子在視頻中看到父親后，激動地在下方留言：“這是我的父親！我也來蹭蹭老爺子的熱度。”

無論是自愿還是被動來到這里，靜雅老人院的老人們都努力展現出最好的面貌。“就是想為孩子減輕負擔。”這幾乎是所有老人的想法。也有部分老人不愿意出鏡，曾經當過領導的他們擔心被熟人看到了沒面子。不過其他老人拍攝時，他們都會走出房間，遠遠地站在一旁看著、笑著，使勁兒地鼓掌。

這里有哏，更有愛和暖。去年秋天，靜雅老人院組織老人去天津動物園參觀。為了這次出行，院里早早征求了家人的同意，并為每位老人配備了護工、志愿者和輪椅，走哪條路線更方便老人下車上廁所也都提前規劃好了。

院里為大家想好了萬全之策，老人們卻另有打算。為了不麻煩護工和志愿者，盡量不上廁所，余幽芳早早讓女兒買了幾十個紙尿褲，在出行前三天，分發給每一位老人。擔心一條紙尿褲管不了太久，老人們不約而同地都只喝了兩口水。

無厘頭情景劇搭建的“哏都養老院”里，老人與衰老、疾病和一天天迫近的死亡暫時告別。換一種角色和故事情節后，他們深情地體驗著生活的種種可能。在這里，“yyds”“集美們”等網絡新詞，頻頻從老人們嘴里蹦出。他們寬容地接受從前嗤之以鼻的“真理”，他們坐著輪椅、推著助行車，努力用標準的普通話一絲不茍地說著臺詞。動不動就要被抬到南天門的化學“逝驗”課，他們一次比一次演得認真；那些連年輕人也討厭的生死話題，在這里反而成了大家的快樂談資。

“很累，對嗎？快堅持不下來了，對嗎？厭倦了白天討好生活，夜晚安撫靈魂的日子，對嗎？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到點了就一定要起床，一定要上班，到點兒了，卻不一定能下班，也不一定能睡覺。不知不覺中，生活成了我們的老師，可是它非常嚴厲。路的盡頭是什么，就是你停下腳步的地方……”“如果生活扛不住，搬過來，跟我們住！”在“哏都養老院的哏事”抖音賬號中，這條發表于2023年10月11日的短視頻，點贊量高達22萬多。

“爺爺奶奶，我今天好難過。40多歲的人了，站在街邊哭。”“我可以帶著娃去嗎？”“我是95后，想來養老院照顧你們，順便尋找生活的意義。”這些粉絲何嘗不是從這些老人身上看到了為生活辛苦奔忙的意義，找到了未來某一天從容面對生老病死的勇氣？

雖然在網上引起熱烈響應，但實際上，拍短視頻只是靜雅老人院里很小的一件事兒。2024年1月接受筆者采訪時，陳原透露，新的養老院正在建設中，將引進先進器械和養老觀念，實現真正的“醫養結合”。“我們引進了專門對失能、失智老人的全自動化智能設備，我最近幾年也多次前往國內多家養老機構，學習先進的養老、護理知識。”陳原說。“哏都養老院”短視頻拍攝更新是為了愉悅老人的精神，但前提是讓老人的疾病可以及時得到治療。只有這樣，他們才能一直“哏”下去。

截至2022年年底，中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已達到2.8億，占總人口比例為19.8%。一個無比艱巨的社會命題擺在面前，如何提升老年人的生活品質和精神素養，從而實現真正的老有所依、老有所樂和老有所安？“哏都養老院”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感謝天津市南開區婦聯對本次采訪的大力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