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進拴
在我的故鄉汝州城東北約8公里的風穴山口,原是一片普普通通的山地,只因唐代詩人劉希夷的忠骨安葬在這兒,就吸引了古往今來許多墨客騷人到此瞻仰憑吊,寫詩贊頌。
2023年國慶節前夕,我又一次從故鄉汝州古城出發,再次前往拜謁劉希夷墓冢。時至金秋,天高氣爽,正是游覽名勝、憑吊古人、發思古之幽情的最佳季節。在通往風穴山的山口路旁,有一座剛剛修繕過的“夷園”,園前溪流潺潺,綠水悠悠,后邊山上松青柏翠,鳥語花香。園內到處都是清雅高潔,繽紛爛漫的菊花,有的似彩帶飛舞,纖細窈窕;有的似圓珠合抱,雍容大方;有的如龍爪挺伸,嬌艷瀟灑;有的似細絲散發,情態飄逸;還有的似圓盤平托,豐腴飽滿……花色鮮艷、明朗,黃如金,黑如墨,白似璧玉,綠似翡翠,姿容端麗,美不勝收。夷園主殿,是一座富有民族特色的磚木結構朱色閣樓,蔚為壯觀。仰瞻椽頭梁棟的木雕裝飾,鳳頭龍首,人物花鳥,體態多姿,逼真動人,造型之美,雕工之精,令人驚嘆不已。進園門前行,“唐詩人劉希夷先生墓”的石碑首先映入眼簾。此時,那位俊美、聰慧的風流才子,仿佛攬衣推枕,飄然而出。憤世嫉俗的劉希夷,就像他墓冢周圍那“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的菊花一樣,把傲霜斗寒的錚錚骨氣留給了人間。
劉希夷,名庭芝,又名延之,汝州人。生于唐高宗永徽二年,即公元651年,是初唐很有才華的詩人。希夷幼年喪父,寄居在洛陽外祖父家。據《唐才子傳》記載,劉希夷儀表英俊,善彈琵琶,飲酒數斗不醉,行為不拘小節。他少年時返回汝州,好游山玩水,與僧侶交友。其詩以歌行見長,多寫閨情,辭意柔婉華麗,格調悲壯愁苦,情致哀怨動人。形式上效法漢樂府詩的寫法,一反唐初仍占上風的講究聲律辭藻而內容貧乏的浮艷詩風,給初唐詩壇帶來了清新的空氣。高宗上元二年,即公元675年,25歲的劉希夷和宋之問、沈全期同登進士。他們結伴游長江三峽,共詠巫山懷古。后來,又到洛陽棲身宋家,與當地名士賈曾、殷四等酬唱為樂。他生性風流倜儻,不修細行,為宋之問所忌。
名人必有名篇,《代悲白頭翁》被公認為是劉希夷的代表作,詩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句,更是歷代不衰的千古絕唱。《代悲白頭翁》語言優美,音節鏗鏘,感情深沉悲涼,前半部分寫嬌美的洛陽女兒見落花而嘆息,正如詩中所寫:“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誰復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為桑田變為海。”抒發了人生短促、青春易逝、紅顏易老的感慨;后半部分寫白頭翁昔日翩翩少年,而今老病纏身的可悲情景:“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一朝臥病無人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叟鶴發亂如絲。但看舊來歌舞地,惟有黃昏烏雀悲。”抒發了世事變遷、禍福不定、富貴無常的感慨。最終道出一個真諦,就是不管是紅顏女子,還是白頭老翁,結局都是一樣,終歸難逃衰老的命運,人們都有共同的命運,所以,更應該互相關愛,同命相憐。
劉希夷的這首詩構思奇特,抒情宛轉,語言優美,藝術性較高,在初唐即受推崇,歷來傳為名篇。
這首詩最經典的莫過于“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由此不由想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所寫:“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除此之外,《紅樓夢》中的《葬花詞》也隱約可見《代悲白頭翁》的痕跡。
根據《校箋》引徐松《登科記考》為據證明劉希夷是“上元二年鄭益榜進士”;又據《大唐新語》所謂“少有才華,好為宮體,詞旨悲苦,不為時所重”的記載,認為劉希夷生前是不得志,直到開元年間“孫翌撰《正聲集》,以希夷為集中之最,由是稍為時人所稱”;另據《大唐新語》“善彈昆琶”及其詩《春日行歌》和《故圓置酒》中的詩句考證了《唐才子傳》“善彈琵琶。飲酒至數斗不醉,落魄不拘常檢”的說法確鑿。王文一根據詩人作品的內容,認為詩人到過洛陽、長安、嵩山、南陽,還游歷過江南、蜀地。
從劉希夷現存的35首詩賦來看,他的詩歌有諸多藝術特點。
一是題材內容豐富。初唐后期,近體詩已基本定型和成熟,并逐步成為詩歌創作的主流和風尚,劉希夷依然主要進行漢魏樂府詩創作,特別是長篇歌行體的創作用力尤多,是其藝術特色最為鮮明、藝術成就最高的詩篇所在。
劉希夷采用樂府詩“即事名篇”的藝術傳統,堅持多側面、多角度、多層次地真實反映現實社會生活,使其詩歌在題材上有了很大的拓展,而且詩歌的格調高昂,境界開闊,“氣勢豪邁,近乎盛唐之音”。
唐代才子多倜儻,所以劉希夷詩以歌行見長,多寫閨情,辭意柔婉華麗,且多感傷情調。劉希夷現存詩中,以寫閨情的詩篇最多,如《采桑》《晚春》《春女行》《代閨人春日》《代秦女贈行人》《覽鏡》《搗衣篇》等,或表現青年女子的形體美、服飾美,或反映其生活環境的清靜、幽雅,或描繪人物的舉止、情態和心理,刻畫細致入微,惟妙惟肖,顯然帶有六朝宮體詩的遺風和余韻,反映出一種輕艷明麗的詩風。
劉希夷的詩歌,相較于同時代諸多詩人,題材多樣,內容豐富也是不爭的事實。
邊塞詩有《將軍行》《入塞》,從軍詩有《從軍行》《送友人之新豐》,詠懷詩有《謁漢世祖廟》《巫山懷古》,閨怨詩有《覽鏡》《代悲白頭翁》,行旅詩有《洛川懷古》《嵩岳聞笙》,寫景詩有《江南曲八首》《春日行歌》,山水詩有《歸山》《晚憩南陽旅館》,詠物詩有《死馬賦》《孤松篇》,送行詩有《餞李秀才赴舉》《故園置酒》,題贈詩有《秋日題汝陽潭壁》《洛中晴月送殷四入關》等。
劉氏因仕途不佳,把憂郁的心情寄寓大自然中釋懷,創作出了獨特風格的山水詩。
二是語言清新自然。劉希夷的詩歌語言自然,如他的代表作《代悲白頭翁》,整首詩很是自然,也極為流暢,好似從口中隨便地講出,隨意地流出,沒有人為雕琢痕跡。特別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兩句,比喻極其貼切恰當,包含哲理,成為詩歌誕生之后到今天傳誦不衰的名句,作者在詩中運用了疊詞,造成了一種回環往復、多姿多彩的藝術效果,讀起來朗朗上口,富有音樂美。
《從軍行》:“秋天風颯颯,群胡馬行疾。嚴城晝不開,伏兵暗相失。天子廟堂拜,將軍兇門出。紛紛伊洛道,戎馬幾萬匹。軍門壓黃河,兵氣沖白日。平生懷仗劍,慷慨即投筆。南登漢月孤,北走代云密。進取韓彭計,早知孫吳術。丈夫清萬里,誰能掃一室。”前兩句寫秋高氣爽,風緊沁涼,敵軍馬肥體壯,且敵方眾多,行動迅速,快速南下。尤其是“群胡馬行疾”一句,將敵人囂張氣焰、驕橫心態刻畫得淋漓盡致。接著兩句寫“我軍”可能由于戍邊的人數不多,不敢倉促迎戰,只能白天嚴關城門,夜晚埋伏兵卒相守。下兩句是將軍在廟堂之上拜謝,奉命出征前線。“紛紛伊洛道,戎馬幾萬匹”一句,著重描寫將軍出征時的聲勢浩大。接下一句寫我軍在黃河的西北邊上駐扎下營盤,士兵的豪氣沖天,整支隊伍一心一意、同仇敵愾,有種與敵人決一死戰的氣概。下面6句刻畫了一位將軍的高大形象:將軍胸有大志,有強烈的愛國心,邊防有緊急軍情,立刻投筆從戎,且精通兵法,轉戰多地,功勛較多。最后兩句,為詩人的感慨,字句中間充滿著對保家衛國將士們的敬意和對他們事業的向往。整首詩篇,字句清新自然,無雕琢痕跡,讀來意思明了。
三是內容通俗易懂。劉希夷的35首詩,從內容來看用詞上不晦澀、不拗口,通俗易懂。
《江南曲》其三:“君為隴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靈果,夕采弄風蘋。果氣時不歇,蘋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贈隴西人。空盈萬里懷,欲贈竟無因。”采用白描的藝術手法,描寫一位女子,在美麗如畫的江南春天遇到了一位意中人“隴西客”,女子以江南之物“靈果”贈與意中人,但最終沒有結果,表明女子追求自己的戀人未獲結果。意思十分明了。《代悲白頭翁》體裁為“七言歌行”。這樣的詩體,魏晉南北朝以來,大多用在樂府歌辭之中,到了唐代,漸漸脫離了樂府,成為一種七言古詩的形式,已不是樂府曲辭了。初唐的詩人盧照鄰、駱賓王等都有篇幅較長的歌行,不過他們的句法,還是繼承了齊梁詩歌的濃烈風氣,又多是對句。劉希夷的歌行,極少用到對句,用典故也不多。文字不僅明白,而且流利,詩意也不十分隱晦。這些通俗易懂的詩在盛唐被李白等詩人發揚光大,成為唐詩的主流。
四是情景韻理交融。劉希夷詩歌意境,景色明麗,情景交融而富于詩情畫意。
《代悲白頭翁》《春女行》等詩歌在情感的真摯,筆調的明朗,語言的清新,尤其在哲理的思索和詩歌意象的創設方面,對詩歌意境的凈化、開拓與創新,形成優美、清麗的詩歌意境影響深遠。
《送友人之新豐》:“日暮秋風起,關山斷別情。淚隨黃葉下,愁向綠樽生。野路歸驂轉,河洲宿鳥驚。賓游寬旅宴,王事促嚴程。”詩情從景起,景隨情來,情景渾然一體。詩人移情于景,借景抒情,使得其筆下的詩篇情感表現得十分真摯,其情之真、之深、之善,令讀者為之動容。
《嵩岳聞笙》:“月出嵩山東,月明山益空。山人愛清景,散發臥秋風。風止夜何清,獨夜草蟲鳴。”那如畫的“明月”“空山”“夜色”“小草”等清景和天籟般的“秋風”“蟲鳴”聲;那“散發”“坐臥”在風中的游人,在盡情地享用喜歡的“清景”。“風止”后月夜更加清靜,惟有各種“蟲鳴”和聲相伴。詩人不由得拿出行囊中的笙輕輕吹奏,與無數“蟲鳴”合唱一起融入了大自然之中。全詩從始至終顯得格調清新,筆致爽朗,意象明麗。詩論家稱詩人對詩歌創設的意境已有意識地進行了“凈化”和“提純”。
五是婉轉蘊藉、清新明麗。少年才子總富有創新和幻想,在遠離上層生活的野行中,對詩歌的創作不斷革新和發展,形成了自身婉轉蘊藉、清新明麗的藝術風格。詩中多采用比興、寄托的藝術手法和婉而多諷、含蓄蘊藉的藝術格調,使其詩歌形成了形象生動、活潑流轉、清新可喜的語言特色。《死馬賦》正是詩人這一思想情感的真實體現與具體反映。詩篇以一位戰士的心理與口吻,深切悼念曾與自己一起奮勇殺敵屢立戰功的老戰馬,終因年老而凍死在槽頭,卻依然保持著昂首嘶鳴的狀態,真可謂“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令人肅然起敬。顯然,戰馬也是詩人用來自比,意在表明自己的心跡,可謂用意深刻。
令人十分嘆惋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只在世間停留了短暫的28個春秋,便含恨離開了人世。詩人為何如此短命,歷來說法不一。一說是劉希夷在舅父宋之問家棲身時,常和當地名士賈曾在一起切磋詩藝,宋之問和賈曾也是好朋友,賈曾的《有所思》詩中套用了劉希夷吟白頭翁的詩句,又為劉所不允,于是舅甥之間的裂痕便愈來愈深。高宗儀風三年,也就是公元678年,劉希夷在返回汝州途中被宋之問派人以土囊害死。《唐才子傳》說,劉希夷的舅舅宋之問酷愛“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兩句,請求讓贈,希夷不允,宋惱怒異常,派人用土囊把劉壓死在一個靜僻的屋子里。《舊唐書·知喬傳》說劉希夷“志行不修”,也就是說不滿當時的封建統治,“為奸人所殺”。“奸人”指誰?當指宋之問。另據《唐才子傳》記載:宋之問為《代悲白頭翁》一詩進讒言于武則天,說詩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等句,是含蓄譏刺武則天篡權,詩人因此被害。初唐著名詩人劉希夷的死因,多揣測為張若虛所害,并設計嫁禍宋之問。張若虛仰慕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的春官侍郎本事,苦于自己沒有二張兄弟的美貌,于是想在詩作上吸引武皇芳心,由此醞釀《春江花月夜》,由于才情不足一直呼之不出。但是張若虛詭計多端,除了醞釀詩作,還暗中謀劃鏟除自己潛在的敵人,宋之問雖然才情勝于自己,但是宋之問口臭聞名,所以他始終不把宋之問作為爭寵武皇的真正對手。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出世,張若虛驚嘆于“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同時,更害怕才華橫溢劉希夷獨占鰲頭,擋了他步張昌宗、張易之兄弟春官侍郎的路,于是心生詭計陷害之,并嫁禍宋之問。于是舊說多謂為宋之問所害。此說肇始于唐人筆記《大唐新語》及《劉賓客嘉話錄》。
《大唐新語》云:“劉希夷,一名挺之,汝州人。少有文華,好為宮體,詞旨悲苦,不為所重。善掐琵琶。嘗為《白頭翁詠》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自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也?’乃更作一句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嘆曰:‘此句復似向讖矣,然死生有命,豈復由此!’乃兩存之。詩成未周,為奸所殺。或云宋之問害之。”《劉賓客嘉話錄》云:“劉希夷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問苦愛此兩句,懇乞,許而不與。之問怒,以土袋壓殺之。宋生不得其死,天報之也。”
宋以后不少著作,每每沿襲此說。現當代一些名家著作乃至一些文學史、辭典等,也采用此說。如聞一多《宮體詩的自贖》、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辭海》《中國文學家大辭典》。以致1981年臨汝縣(今汝州市)重修劉希夷墓,林冠夫先生撰寫碑文時,仍宗此說。
然而,仔細推敲一下,便會發現此說既乏確鑿的根據,也無有力的旁證;而且無論從時間上抑或從情理上似乎都講不通,因此,難以成立。
從時間上說。劉、宋二人的生卒年月均史無明載,只能從比較隱微的材料中推測。倘若果如《唐才子傳》所言,即劉希夷上元二年(公元675年)中進士時“年二十五”,死時“未及三十”,那么他當生于高宗永徽二年(公元651年,聞一多《唐詩大系》即定劉希夷生于是年),卒于儀鳳、調露間,至遲不晚于高宗永隆元年(公元680年)。而據宋之問《秋蓮賦》一文自序云:
“天授元年,敕學士楊炯與之問分直于洛城西”,分直,指分直習藝館(據《通鑒》卷二〇八注,習藝館本名內文學館,武后改為習藝館,又改為翰林內教坊)。又據《新唐書·宋之問傳》云:“甫冠,武后召與楊炯分直習藝館。”則宋之問在武則天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時方才“甫冠”(即剛剛20歲)。那么他當生于高宗咸亨二年(公元671年)。也就是說,宋之問比劉希夷小了整整20歲。可見當劉希夷30歲死時,宋之問只不過是個10歲的孩童,試問其如何能“以土袋壓殺之”或者“使奴以土囊壓殺于別舍”?
就情理上說。據傅璇琮先生考證,《新唐書》中“‘甫冠’的記載是錯誤的”,并引《唐才子傳》言宋之問亦“上元二年進士”,進而推斷宋之問當生于公元656年(聞一多《唐詩大系》即定宋之問生年為公元656年)。這樣一來,劉希夷死時,宋之問已25歲,自然單從年齡上講,足以能夠殺人奪詩了。但據史載宋之問自少時即以詩著稱,如《舊唐書》云:“之問弱冠知名,尤善五言詩,當時無能出其右者。”而劉希夷則“體勢與時不合”“不為所重”,也就是說,宋之問的詩名遠在劉希夷之上,何至為了區區兩句詩而用極殘忍的手段殺人?何況被殺者還是自己的外甥(二人是否真有甥舅關系尚待另考。)初唐詩人劉希夷有名作《代悲白頭翁》,詩有名,附著于該詩的傳說更有名。
一是“詩讖說”。據說劉希夷寫作此詩時,吟到“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一驚,似感不大吉祥;再吟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更一驚,覺得像是讖語。其后不久,劉被奸人所殺,讖語得到應驗。
第二個傳說與此相關,說害死劉希夷的兇手是詩人宋之問,唐人筆記《大唐新語》《劉賓客嘉話錄》都持此說。后書說:“劉希夷詩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其舅宋之問苦愛此兩句,知其未示人,懇乞,許而不與。之問怒,以土袋壓殺之。”有完整生動而驚悚的小說情節:外甥有佳句,舅舅酷愛,欲據為己有,外甥答應了又反悔,于是被舅舅以布袋裝土壓在臉上活活捂死。若相信,一定想:唐人愛好詩佳句真到了瘋狂地步,謀才不得,不惜害命,劉希夷可算唐代為捍衛知識產權而死的第一人了吧。
故事太離奇,質疑者就多,宋代開始就大有懷疑的。首先宋之問是否劉希夷舅舅就要打個大問號。宋之問朋友圈不小,但詩文中全無涉及劉希夷處。劉留下作品少,更看不到與宋的交集。當代學者考證二人年歲相當,宋可能還略小于劉。其次,宋之問詩歌成就遠在劉希夷之上,當時和后世都認定他是初唐第一流詩人,即今日所謂頂流。劉希夷雖有才,詩的量和質都遠不及宋之問,何至于為幾句好詩丟命呢?
至于詩讖說,聞一多先生闡釋得很有意思:詩人瞬間窺破“天機”,悟出了宇宙意識。即由個人的春花秋月之嘆上升到自然流轉不息、人生盛衰無常的具有哲理意味的悲慨。寫出如此動人詩句的詩人未到中年就被人殺害,才秀而命薄,人們因此附會出“詩讖說”倒也不難理解。
但將劉之被殺歸罪于宋之問,卻耐人尋味。宋之問20歲進士及第,詩文名重一時,與之酬唱往來者,杜審言、駱賓王、陳子昂、盧藏用、沈佺期等人均為才子俊彥。他們活動于高宗武后時期,政治翻云覆雨,人生起伏升沉,過得都不大平順。駱賓王參與反武起義,兵敗失蹤;陳子昂政治上頗為積極卻死于非命;其他人與世浮沉者居多,宋之問卻表現出一種積極主動的“依附”特點,先后依附二張(張易之張昌宗)、武三思、韋后、安樂公主、上官婉兒、太平公主,都有詩文可證。
一個天分甚高、才華卓犖的詩人毫無品節地諂事權貴,一有機會就向權力飛媚眼,雖未見得做什么惡事,卻姿態難看,為人不齒。因此各類公私記載中留下的宋之問故事負面居多,與其清麗優雅的詩作形成極大反差,比如說他作《明河篇》希望得到武后重用,武后讀了說“我知道宋之問有才,但他有‘口過’(口臭)”,弄得宋很難堪(見《本事詩》)。又如為張易之捧尿壺、向武三思告密賣友贖罪等真真假假的傳說。
按照古代吃瓜群眾的邏輯,一個能給女皇男寵捧尿壺、能告密害死朋友的人,也絕對是會為搶幾句好詩害人性命的人。劉希夷既然被“奸人”所害,“奸人”標簽貼到宋之問頭上也不算冤枉他。編故事的人忘了:詩,是宋之問最擅長的。在人們為詩才自負、為爭詩名高下不肯讓人的唐代,高段位作者搶低段位詩人幾句詩還鬧出人命來,是不可思議的。
誰殺了劉希夷?不知道。兇手大概率不是宋之問。因劉希夷生前貪戀風穴山山水之美,后人就把他安葬于此。
年輕的詩人留下的詩篇,當時并沒引起世人的重視。后來孫昱編纂《正聲集》,選入他的詩最多,才逐漸受到后人的高度評價。詩人雖然只有短促的一生,卻留下詩集一卷,文集十卷。《全唐詩》中就收入他的詩36首。他雖然胸懷大志,但終生失意。所以,在許多詩中流露出懷才不遇的失意情緒。如他在《孤松篇》里這樣寫道:“青青好顏色,落落任孤直,群樹遙相望,眾草不敢逼……吁嗟深澗底,棄捐廣廈材。”盡管如此,詩人憂國憂民的高風亮節,處處閃耀在字里行間,如他在《入塞》一詩中寫道:“將軍陷虜圍,邊務息戎機,霜雪交河晝,旌旗入塞飛。”他還在《將軍行》中滿懷激情地謳歌了英勇殺敵的戍邊將士:“黃塵塞路起,走馬追兵急”“截圍一百里,斬首五千級。代馬流血死,敵人抱鞍泣……”另外,他那“淚隨黃葉落,愁向綠樽生”“醉罷臥明月,乘夢游天臺”“白發今如此,人生能幾時”“秋風下山路,明月上春期”“風前燈易滅,川上月難留”等佳句,也都洋溢著濃郁的詩情畫意。尤其是他那“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光輝詩句曾激勵過多少代后來人惜時如金,奮發進取啊!正像聞一多先生評價的那樣:“詩歌隨時代變遷,由宮廷走向生活,六朝宮女的靡靡之音,變為青春少年的歌唱,成為初唐最高典型的正是劉希夷和張若虛。”詩人的生命雖然短暫,但他的詩,他對歷史的貢獻,卻流芳百世,永垂不朽。
游子是母親心頭的風箏,感情的線縷,把故鄉和劉希夷水遠聯系在了一起。不用叩問歷史的門環,不用翻閱發黃的書頁,故鄉的每寸泥土里,都蘊藏著思念他的鄉情。說不清故鄉為他開了多少次紀念會了,而夷園的修建,更說明故鄉人民對這位詩壇才子的厚愛。不久的將來,故鄉的文學戲劇工作者,還將把他的音容笑貌,展現在電視屏幕和戲曲舞臺上,讓人們一睹風采。
我終于從遙遠的歷史和海闊天空的思緒中回到了現實,在夷園漫步,跟前是一片歷史悠久的、引人沉思的土地。清悠悠的溪水,像往常一樣汩汩地流著,劉希夷還活著,他活在故鄉汝州人民的心里,故鄉思念他的深情凝固了,凝固成了一座規模巍然的夷園。園內一棟棟仿古建筑,飛檐挑角,朱棟曲欄,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精工雕刻的石欄,花磚鋪砌的平臺,即將安放的劉希夷的塑像、國內名家的題詩作畫,更為夷園增光添彩。一字字,一行行,對先賢的推崇、仰慕和懷念之情,溢于言表。
踏上歸途的時候,道旁到處都是忙著采摘豐收果實的人流,是啊,秋天是收獲的季節,希夷故鄉的文朋詩友們,也正在用金風互相傳遞著文學創作豐收的喜訊。
責任編輯/孫燕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