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紹璽

詩人魯若迪基
普米族詩人魯若迪基是當下中國詩壇有影響力的詩人之一。魯若迪基的故鄉在云南高原的西北部。那里高山林立,峽谷深邃,江河縱橫,是著名的世界自然遺產“三江并流”地區。金沙江從魯若迪基家門前的山坡下流過,瀘沽湖像心臟一樣鑲嵌在他家的后山上。魯若迪基的詩歌就生長在這片至今仍然有些蠻荒的高原上。普米族人口不多,只有四萬余人,是祖國大家庭中人口較少的民族之一。千百年來,普米族的詩人一直以“民間”狀態存在,魯若迪基是這個民族中出現的為數不多的現代意義上的詩人之一。他說:“我就是帶著民族文化的烙印,唱著小涼山的歌走向文壇的。我唱的歌也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唱歌,我的聲音別人無法替代。”他還說:“我就出生在那片神奇美麗的土地上。……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純樸善良,面對困難所表現出來的樂觀豁達,總使我心底涌起感動的熱潮。作為行吟在那片土地上的歌者,我是幸運的寵兒。……我深深地愛著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在我的詩里留有他們的笑,他們的淚和期盼目光。……我的詩是那片土地的一捧土,是愛恨交織的疼痛。”著名詩人于堅稱贊魯若迪基的詩歌是“那種基本的詩歌,那種世界詩歌”,稱贊他的詩“樸素、簡潔而充滿張力”,說他是一個通過詩歌“讓世界知道了他的民族的存在”的詩人。于堅的評價和稱贊是中肯的,無法替代的詩歌之音正是魯若迪基詩歌的意義所在。
的確,誠如維特根斯坦說的,“你不能比你自己更真實地寫你自己,這是寫你自己和寫外界事物的區別所在。你從你自己的高度來寫你自己,在這里你不能站在高蹺或者梯子上,你只能赤足而立。”魯若迪基的詩就是他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書寫自我、親人和民族的結果。在一首名為《永遠的孩子》的詩中,魯若迪基詩性地追述了自己和自己的詩歌跟腳下故土的血緣和精神關系。他將故鄉的天空和天空下聳立的群山比喻為另一個母親,先說“我是吃奶長大的/母親的孩子”,接著更進一層說“我也是夢幻天空的孩子”,更是“自由大地的孩子”,我“曾吮吸/月亮和太陽的乳汁”“常把山頭/含咂在嘴里”。在這樣的精神世界里,魯若迪基領悟了故鄉群山之巔“寂靜無聲”的詞語,聽到了故鄉月明之夜“白色的聲音”(《寂靜的詞》)。我以為《永遠的孩子》想象特別,氣勢宏大,仿佛就是魯若迪基的詩歌身份證,形象地交代了他的詩歌故鄉和精神源泉。
魯若迪基是安居在故鄉的幸福的人,他在故鄉的寫作,同樣抵達了對現代性的書寫。魯若迪基深愛自己的故鄉和親人,他最好的詩歌都是寫給故鄉和親人的。親人和故鄉是古往今來詩歌的永恒題材,被無數詩人反復吟詠,很難再出新意。但是,魯若迪基這一類詩歌中的一部分卻寫得獨特新穎,讀后讓人控制不住要驚叫的沖動。比如這首《選擇》:“天空太大了/我只選擇頭頂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選擇故鄉無名的那條/茫茫人海里/我只選擇一個叫阿爭伍斤的男人/做我的父親/一個叫車爾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親/無論走在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懷里/只揣著一個叫果流的村莊”。生活常識告訴我們,一個人何時出生,出生在哪里,把哪里稱為故鄉,故鄉有沒有河流,又把誰和誰叫作父親和母親,完全是偶然之事,是任何人都無法選擇的。但是,這首詩卻是神來之筆,通過最樸實的敘說,把現實中的“別無選擇”寫成了詩人自己的“主動選擇”。這就是創新,就是藝術的力量。正是這份精準的主動選擇,展現了詩人對故鄉、對親人、對故鄉山山水水無比深沉的真愛和癡情。詩中“我只選擇……”這一句式不斷重復,更是強調了詩人內心這份愛的執著與癡醉。還有,人們在寫詩的時候,通常不會把自己父母、家鄉的名字老老實實地寫出來,魯若迪基則一反常情,真實地寫出父母、家鄉、村莊的名字,這就是創新和創造。他對故鄉、對親人的愛與癡,也在這種真實的呈現中得到酣暢淋漓的表達和落實,給人詩語動人、詩情驚心的審美享受。
《小涼山很小》是魯若迪基流傳最廣的詩歌之一,也是他故鄉寫作的結晶。這首詩之所以能廣泛流傳,不僅跟詩人把他的民族之愛、故鄉之愛、親人之愛、土地之愛完美融合有關,而且跟詩歌中精妙的“小”與“大”的多重轉化的情感表達有關。“小涼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閉上眼/它就天黑了//小涼山很小/只有我的聲音那么大/剛好可以翻過山/應答母親的呼喚//小涼山很小/只有針眼那么大/我的詩常常穿過它/縫補一件件母親的衣裳//小涼山很小/只有我拇指那么大/在外的時候/我總是把它豎在別人的眼前。”在這首詩里,小涼山是詩人精神的故鄉和民族的象征,而對故鄉所有的“愛”則是這首詩的骨架、血液和肌膚。雖然愛得濃郁,愛得熱烈,愛得深沉,但是魯若迪基把這份愛寫得明朗簡練。寫故鄉和民族,別人常用的是夸張、放大的手法;魯若迪基跟別人相反,他用貶抑、縮寫的手法。他接連用眼睛、聲音、針眼、拇指這些小的事物來作比,極言故鄉小涼山的“小”——事實上小涼山是很大的山脈。可是,“抑之欲其奧,揚之欲其明”,詩中有意的縮小所達到的效果,恰恰是真正的放大。在這種小與大的繁復、轉化與對比中,詩人向讀者強調了自己永遠戀著母親、永遠懷著故鄉、永遠背靠著民族的炙熱情感。這樣的表達和書寫在當下的漢語詩歌中是很難見到的。
《女山》是魯若迪基書寫長期生活于高山峽谷中所獲得的獨特靈感的眾多詩歌之一。詩題的中心詞是“山”,沒有什么獨特之處。然而,出乎意料的修飾語“女”,讓習以為常的山擁有了性別和期許中的某種品質。詩歌寫的是某次(也或許是許多次)大雪之夜,月光皎潔,靜穆的遠山和天空所呈現的特別意境給詩人留下的獨特體驗。“雪后/那些山脈/宛如剛出浴的女人/溫柔地躺在/瀘沽湖畔”,這幾行寫景,近似全景,像一幅畫,里面的風景既高遠、圣潔,又親切、溫暖。然而,這首詩的全部力量完全集中在接下來的幾行里:
月光下
她們嫵媚而多情
高聳著乳房
仿佛天空
就是她們喂大的孩子
這幾行寫景與抒情相交織,想象奇特、大膽,渾然天成,給讀者預想不到的震撼。月光下嫵媚多情的山峰是大山的乳房,這些乳房被“女山”們在深夜特意高高聳起,共同喂養她們名為“天空”的孩子。把天空想象成尚在吃奶的孩子,在我的閱讀經歷中,這是第一次;這奶水不來自天上某個無所不能的陌生的女神,而是來自大地上嫵媚多情的熟悉的群山,這大跨度的想象和情感鏈接,讓我笨拙的大腦從最深處狠狠地抽動了幾下。這一奇特的想象和書寫,不僅交代了詩題中為何使用“女”做修飾語的原由,而且在情感上構筑了人與天地自然之間一種特殊的親緣關系。因此,雖然詩歌想象奇特,但在情感上仍然給讀者親切、和諧的審美享受。
段義孚在他著名的《戀地情結》一書里說,當人的戀地情結變得很強烈的時候,“地方與環境其實已經成為情感事件的載體”。的確,小涼山、村莊、親人、河流、山脈……就是魯若迪基強烈戀地情結的情感載體,他傾注在這些詩歌元素中的情感深切而感人。
魯若迪基的故鄉書寫也含有苦澀的味道。這種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甚至是腳下大地的味道。
《長不大的村莊》是魯若迪基寫給故鄉、親人的一首獨特情歌,飽含了他對故鄉、親人執著而苦澀的愛。情感的復雜和表達的凝練,使這首詩具有了比較強的抗解釋能力。“長大的是孩子/老人一長大/就更老了/長不大的是村莊/那么一片土地/那么一條河流/那么一些房屋/生死那么一些人/有人走出村莊了/再也沒有回來/他們把村莊含在眼里/痛在心上/更多的人一生下來/就長了根/到死也沒有離開過”。愛與惋惜、生命與死亡、漂泊與固守、出走與歸來、瞬間與永恒、變與不變……諸多復雜的情感交織在短短幾行詩里,讓詩句在反復的閱讀中變得沉重起來。開始幾句的表達就特別能抓住人心,當我們順著第一行“長大的是孩子”所指引的方向來到第二第三行時,詩情瞬間極度的陡轉讓我們幾乎難以承受——“老人一長大/就更老了”。三行詩里兩個“長大”,意指完全相反,讓人猝不及防,但又樂意接受這種審美的撞擊和摧毀。多少歲月流逝,故鄉沒有長大,還是那片小小的土地、那條孤單的河流、那些單薄的房屋,親人們在故鄉時暖時寒的懷抱里生生死死,演繹屬于生活的各種劇情……這些,都是詩人的悲憫和摯愛!
《碗》寫的是魯若迪基深藏于內心深處的一份虧欠和因這份虧欠而生出的強烈自責。虧欠有多深,自責就有多疼。虧欠指向的是“新娘”那沒有實現的我期望中美好的人生,自責則是因為我沒助力好“老婦人”去實現那期望中的一切。這首詩是魯若迪基詩歌中少有的用筆相對繳繞的一首,讀來讓人為人世間的命蹇時乖而嘆息,也為詩人情感的美好和善良而熱淚。在所敘說的長時段的生命時間里,詩歌的敘述構成了一種強烈的對比。第一節敘說人物的蒼涼命運,當年美麗的新娘如今已經成為飽經滄桑的奶奶,然而命運并沒有因為她的努力付出和執著求生而給她稍微多一些的眷顧,三個兒子已經死了兩個,剩下的一個也因為生活奔波在外,留給她的不是頤養天年,而是等待撫養的幾個孫子和連尸體都沒有找到的二兒子最后一次離開時留下的幾句話……到這里,詩歌展現的老婦人悲慘而堅強的命運已經足夠感動讀者了,然而詩人筆鋒一轉,在第二第三節里將詩歌引入另一片溫暖的天地。老婦人艱難的生活現實讓詩人悲情無限,這本來跟他無關,但是他主動攬責,責怪自己,說這一切都跟自己之前的一次失誤有關:“主人家有好幾種碗/每次見到她/我不止一次想/當年為什么不偷/那個鑲邊的銀碗呢?!”
“偷碗”是普米族婚姻習俗中美麗的組成部分,男方家通常會委托接親隊伍中某個小孩兒來完成這個光榮的任務。而所謂“偷”,其實是美好生活愿望的寄托和祝福,被偷的“碗”因此也成為了“沒有一點瑕疵”的“美滿幸福的婚姻”的象征和祝愿。于是,當現實中新娘(奶奶)的生活沒有按愿望而實現時,“當年接親隊伍里/年紀最小的我”便無限自責起來,多么希望當年偷的不是那個瓷碗,而是那個鑲邊的銀碗,和銀碗里盛滿的另一種美麗幸福的人生。瓷碗和銀碗在這里充滿了象征,也是現實和理想的隱喻。這首詩中,悲傷悔恨的情感和美好的人性光輝交織在一起,給人繁復的審美體驗。
魯若迪基一部分詩歌的魅力還得益于他站在故鄉的土地上,對一些宇宙間根本性問題的執著的詩性思考,比如對時間問題、生死問題的思考。這類思考讓他的某些詩歌獲得了大地般深厚的品質。
時間問題是宇宙間人的根本性問題之一,因為誰都無法躲避時間,任何人的存在也總是在時間中的存在。正因為這樣,人類藝術史上才留下了那么多關于時間問題的思考的智慧結晶。也許,偏僻且帶蠻荒色彩的小涼山一帶的人文環境,讓魯若迪基更多了一份從現代社會的繁忙與麻木中抽身出來,沉浸于時間與生命的各種自然事項的可能。于是,我們發現,魯若迪基寫得最好的那些詩,幾乎都是從那種世俗的、為我們習慣了的、流動不息的時間長河中打撈出來的時間本身的定格。這些詩為我們提供了停下腳步、靜下心來細細體驗生命的可能。這些詩甚至成為我們窺視那永遠也看不見的“時間”本身的窗口。比如這首《無法吹散的傷悲》:“日子的尾巴/拂不盡所有的塵埃/總有一些/落在記憶的溝壑/屋檐下的父母/越來越矮了/想到他們最終/將矮于泥土/大風也無法吹散/我內心的傷悲”。這首小詩只有十行,在平靜的口語化敘述中,緊緊抓住“屋檐”“矮”“塵埃”“大風”“泥土”這些表現力極強的意象,寫出了在川流不息的時間河流里的人的宿命:死亡終將降臨,即使是我們最深愛著的、最不愿意放棄的父母,也無法因為我們執著的愛而逃脫這種命運;而且死亡并不因為人間的愛與親情,也不會因為我們的恐懼與祈禱而放棄一切。這首小詩把人的時間的有限性放在濃濃的親情中來書寫,充滿了尖銳的現代性體驗,產生了刻骨銘心的催人淚下的審美效果。每次讀這首詩,我的情感都被它點燃,我原本就脆弱的神經總被它擊碎。
《一群羊從縣城走過》是魯若迪基早期的詩歌之一,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這首詩里,在面對日常所見羊群被吆喝著走過縣城這一特別的情景時,魯若迪基有意保持了一種克制,在冷靜敘事中,讓詩歌產生了讓每一位讀者停下腳步反思自我的力量:“一群羊被吆喝著/走過縣城/所有的車輛慢下來/甚至停下來/讓它們走過/羊不時看看四周/再警惕地邁動步子/似乎在高樓大廈后面/隱藏著比狼更可怕的動物/它們在陽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場。”這是一首對人類自身行為和文化價值進行思考和批判的詩歌。“羊群”最應該出現在山間或田野,但現在它們被吆喝著走過縣城——詩人抓住了一個充滿張力的生活場景;在稠密的人群和車輛中,“羊群”意識到“在高樓大廈后面/隱藏著比狼更可怕的動物”——讀到這里,有良心的讀者都清楚那比狼更可怕的動物究竟是什么;可是,與人相比,羊畢竟是弱勢動物,一切都已無力反抗,只能“在陽光照耀下/小心翼翼地走向屠場”。“陽光照耀”與“走向屠場”,多么不協調的場景和事件呀,突然的死亡就這樣在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降臨了,弱勢的羊群在什么都沒有明白的情況下就無奈地接受了死亡。這里,魯若迪基把我們現實生活中弱者的生存命運、人類行為的殘酷性、人類文化價值中值得重新思考的方面,都做了呈現和思考,給讀者警醒和反思的刺痛。
博爾赫斯曾說過:“我們嘗試了詩;我們也嘗試了人生。而我也可以很肯定地說,生命就是由詩篇所組成的。”魯若迪基的詩篇和他所經歷的人生之間的關系正是如此。他的詩歌里不僅珍藏屬于他的人生,更珍藏著屬于他的村莊、河流、人群、動植物、高原的生命。我相信,這樣的詩歌是有基礎和有根性的詩歌。我更希望在現代的洪流中,魯若迪基的詩歌能始終飽有滇西北高原的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