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鏡千秋

高中昌

明朝中晚期，山西徐溝縣有個叫懷遠的村莊，陳姓大戶久居于此，堪稱名門望族。他們生活在這里，或事耕事讀，或為商為賈，憑歲月的積累，村中富戶多了起來。于是高宅連甍，大院比脊，故有懷遠堡之稱。所謂懷遠、懷遠堡，即今山西省清徐縣西懷遠村之舊稱。萬歷年間，堡中有位庠生名陳肅，娶妻王氏，生有一子，視如掌上明珠。這個陳家小兒自幼在雙親詩禮傳家、忠孝愛國家風(fēng)的熏陶下，逐漸成長，耳濡目染，從小就心懷為國為民的高情遠志。還在童蒙時他便以持重實誠、聰慧過人而聞名鄉(xiāng)里。及至入學(xué)讀書時，其父陳肅中堂端坐，招小兒于面前，鄭重而語：“我兒你雖年方五歲，但須早日求學(xué)上進。為父今以‘心鏡’二字贈你，正式作為學(xué)名，它將伴你終生。還望心鏡我兒你‘心中有鏡，如水之清，鑒人鑒世，勵德勵行’。從此勤學(xué)苦修，將來功成名遂，上不負先輩之德，下可蔭后昆之福啊！”旁邊王氏夫人也不愧是清源名門千金，隨著丈夫的誡子之語，撫摸著稚子的一頭烏發(fā)，凝視著兒子的一雙明眸，滿懷深情地念念有詞：“無塵無垢，心鏡長明；昭如日月，家國為榮；也愿我的鏡兒前程無量！”雙親的深情教誨，此情此景，兒子陳心鏡自然是刻骨銘心。

數(shù)年的書塾生活，可謂是“眾聚與聚，眾散不散”，陳心鏡潛心研究儒家經(jīng)典，從來不知疲倦為何物，興來自題表字曰“衷白”，別號曰“鐘毓”，以志其懷。入縣學(xué)后更加意氣風(fēng)發(fā)，既修其德，也修其業(yè)，經(jīng)史子集，深研而博通。于天啟五年（1625年）參加鄉(xiāng)試，中得文魁舉人，并在國子監(jiān)深造結(jié)業(yè)。心懷遠志的陳心鏡，時刻準(zhǔn)備著參加京都會試，以期實現(xiàn)更美好的愿望。然而事出不幸，家中老父親陳肅公突然病逝。他深負痛愴之情，一時難以振作，以久悲心境苦守父孝。日日陪伴于母親身邊的陳心鏡，看到孤身老母已漸近暮年，心有所思：我不能將浩蕩皇恩親加于逝去的父親，確是一大憾事，但幸慈母安在，如能讓老人家盡早享受些許皇恩，倒也可稍慰孝心了。于是放棄了金榜題名的高志，適時領(lǐng)命，就任于直隸省欒城縣，當(dāng)了一名知縣。

陳知縣到任，自是“心鏡”明懸，更得隨任慈母的耳提面命。政事、民事甚至國事，事事赤心以待。一邊勸農(nóng)勵商，一邊興教弘學(xué)，點點滴滴，盡在民心。治下百姓，飽受其德。惠政之明，德行之遠，學(xué)識之精，人氣之旺……不幾年即馳譽于京都以南地區(qū)，使畿南眾多文化耆老大為奇之！于是紛紛聯(lián)名上書，加以舉薦。可謂是名列御前，指日可待。殊不知世事難料，一時間風(fēng)云突變，一場“戊寅虜變”的發(fā)生掀起了滔天巨瀾，沖擊著整個大明朝廷，也淹沒了畿南小縣欒城。

所謂“戊寅虜變”，也稱“戊寅之變”，是明亡清興兩朝交替的前奏之一。明思宗崇禎帝在位之際，正是雄踞東北方的后金逐漸興起之時。他們曾數(shù)次南下攻破長城防線，殘酷擄掠中原一帶。崇禎九年（1636年），皇太極改“后金”為“大清”。兩年后發(fā)動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所謂南征，而這一年正是“歲次戊寅”。戊寅南征其目標(biāo)就是“騷擾擄掠”四字。他們所到之處非殘即破，除強搶財物外，更是殺男擄女，多處制造屠城慘案。一年多的時間突山西，破直隸，屠濟南……直指中原腹地，擄掠人畜達46萬之眾。既然有敵來犯，且肆無忌憚，大明朝廷自然不敢怠慢，于是調(diào)兵遣將，分路抵御。崇禎十一年（1638年）十月間，時稱“七省總理”領(lǐng)銜兵部尚書的盧象升，統(tǒng)大軍御敵于直隸真定（今河北正定）一帶。當(dāng)時的欒城縣屬戰(zhàn)役外圍，其衛(wèi)所兵營早被盧象升調(diào)集于麾下，實際上這時的欒城既是孤城，也是空城。剩余守軍兵卒除衙役捕快外，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老弱殘兵，更無武職統(tǒng)領(lǐng)。敵軍來時，全城上下只剩一片驚慌。而作為知縣的陳心鏡又正在病中，消息傳來，只得帶病布置，并親自上城日夜指揮防守，可悲的是身邊只有主簿潘可舉（山陰人）和典史楊可挺（陜西人）等幾個文職官員權(quán)作助手。在知縣陳心鏡的盡力指揮下，大家一心奮勇抵御，使得賊兵一時不能得逞。不料北城敵軍火攻甚急，城樓突然火起，賊兵攻勢尤猛。已在危急之中，又有報曰：城西南被敵攻陷！陳心鏡堅聲厲氣地鼓勵隨從兵卒：“賊兵雖多，大家也不必害怕，務(wù)必努力殺賊，守城護民。死是大明之鬼，雖死猶榮。若能不死，退得賊兵，定會恩榮加身。”然而入城賊兵越來越多，教諭、典史等俱已殉難。眼看不敵，眾隨從只好掩護陳心鏡退入縣衙。陳公急忙奔赴后院，先來叩見母親，試圖囑其家眷們想法逃生。陳母年已七旬，老人略作思考后，搖搖頭雙眼含淚執(zhí)著兒子的手說道：“如此危局，母親我很難玉汝于成了，唯望我兒你無忘‘心鏡’二字，速到前庭應(yīng)對去吧，至于后院家事，你娘我是自有主張的。”聽罷娘言，陳心鏡心如刀絞，無奈只好滿懷悲涼地涕淚下跪，拜別母親火速趕往前院去了。陳老夫人自知大數(shù)已定，含悲忍痛先催逼兩個兒媳王氏和白氏自縊，為不落于賊手以遭凌辱，揮淚舉火焚燒了兒媳之尸，然后獨自來到庫樓之上，投繯自縊而亡。悲也壯也！貞也烈也！其情其狀，世所罕聞。

縣衙大門終被攻破，陳心鏡指揮剩余的差眾，奮勇抵抗，與匪兵作最后的纏斗。眼看前院將陷，陳公的侄兒陳奏堂攜同陳公次子陳濬堂，抱著幼弟法堂等領(lǐng)十余名家丁，拼死突圍，更無一人怕死！怎奈面對的是如狼似虎的賊敵之眾，不一會兒盡皆命喪于刀槍之下，30余口無一幸免。陳公心鏡也因力竭而被捕，任賊刺破雙唇仍然罵不絕口，終于身受七刀而氣絕身亡，年僅50歲。嗚呼！一門赴難，見勇見貞，驚天氣概，可歌可泣。后人有聯(lián)嘆曰：

莫問是忠是烈，殉國殉子殉父殉夫，自然心鏡可明，汗青可照；

當(dāng)銘于古于今，得義得仁得賢得孝，終竟云麾不墜，氣節(jié)不磨。

欒城慘役在“戊寅虜變”中，只是一個小插曲，但是這個小小插曲，卻存在著一個真真實實且又驚天動地的故事。

縣令已死，欒城自免不了一番兵禍洗劫，劫后余生的欒城百姓，淌著紛紛血淚，奠葬了這些忠臣烈士。徐溝與欒城，山隔水阻，時局之動蕩，千里毀傷！陳心鏡及老母妻子的遺骸不能及時歸里，此乃直隸欒城之憾，更是晉地徐溝之悲。無論是在親民理政中的仁德風(fēng)范，還是在戊寅之變中的忠直氣概，陳公之大義聲跡一時之間震撼了畿南大地，尤其欒城百姓，他們更是念念不忘，真可謂五體投地了！于是陳公祠不日高舉于欒城，仰先賢而勵后人，春秋祭享，永薦馨香，凜凜然無愧于心鏡千秋！事后晉地徐溝家鄉(xiāng)，有陳公侄輩陳湛堂和陳沁堂兄弟二人，虔領(lǐng)闔族同愿，為其行奠葬之儀，迎得旅櫬歸來，一路素車白馬之狀，行人無不揮淚相迎。當(dāng)時在京為官的翰林院編修李士淳親筆為其撰寫墓志銘，以虔虔欽仰之筆，狀述逝者生平政績。更為難得的是，其志文中較為詳盡地記載了欒城戊寅之變及陳公一門殉難境況。

那么李士淳，何許人也？他又為何要遠隔千里為陳心鏡作銘呢？李士淳，字二何，程鄉(xiāng)（今屬廣東梅州）人，崇禎元年（1628年）中進士并榮獲會魁，選任山西省翼城縣知縣，后調(diào)任山西曲沃縣知縣，政績卓著，時人譽其為“嶺南夫子”。再升通議大夫、吏部右侍郎兼翰林院編修，李自成攻陷京都后，李士淳攜太子朱慈烺潛返梅州故里，數(shù)次組織勤王之師，但均未成功。陳公墓志銘應(yīng)撰寫于北京翰林院任上。其任翼城縣知縣之時，有同僚陳莊乃任該縣訓(xùn)導(dǎo)。而陳莊即陳心鏡之伯父，李士淳在志文中有云：“莊（陳莊）以歲薦授翼城訓(xùn)，與余為同寅友，余故知公深，公死，余悲之倍于眾。”故可斷言：該墓志銘中所述欒城戊寅之變及陳心鏡一門殉難的人事景況是較為真實的，因為撰文時即在“戊寅虜變”后不幾年，大明社稷尚存，故言及史實時，并無一絲忌避，直言清軍為“夷虜”。不像有清一代史志，不便深入記述以防朝廷文字獄。如嘉慶時徐溝才子蘇於沛所作《欒城令》詩中，即將夷虜南征寫為“蜂屯蟻聚”的“流寇陷城”。更因陳公一家殉難五年后，大清即統(tǒng)治天下，有關(guān)“戊寅虜變”少記寡談，故如此悲狀慘烈之事跡，300年來被塵封于歲月之中，以致青史不銘，世傳更少。即稍有記，也多出誤傳。而今有陳心鏡墓志銘的發(fā)現(xiàn)，釋譯之下，不能不為之驚心動魄，更不能不為之縱筆呈文，故有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