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新海誠動畫電影的光影與色彩風格

徐冬梅 林子晗 林文紅

（福州大學，福建 福州，350108）

一、引言

日本動畫界新生代電影導演新海誠的影像藝術風格可謂獨樹一幟，他擅長色彩與景深處理、場景調度，充分展現人物內心情感，表達對人類社會的思考。目前，國內關于新海誠動畫電影的研究，仍局限于傳統的動畫理論框架，在闡釋其獨特主題與情感連接的技法方面的分析還稍顯薄弱。大部分研究成果的內容及視野還停留在新海誠早期電影，尚未深究其近年作品藝術風格的變化。鑒于此，本文選取新海誠導演的六部不同期動畫電影的代表作，以《秒速五厘米》《言葉之庭》《天氣之子》《你的名字。》《鈴芽之旅》和《她和她的貓》為考察對象，聚焦于“景深與色調”“情節”“人物”三個角度，重點探討新海誠動畫電影創作中的光影與色彩調度技法展現出的浪漫風景及視覺表征功能，闡釋“新海誠動畫影像風格”的實質。

二、色彩調控與浪漫主義風格

（一）想象空間與現實空間的連接

新海誠動畫電影最為突出的視覺風格是魔幻色彩的想象空間與現實世界空間相結合，營造出模糊的浪漫主義氛圍。[1]影片出場的男女主人公對未來的“期待”充滿著模糊感和不確定性，可以是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或是縈繞多年的夢想，還可能是對遠方的“某一去處（屬于自己的心靈歸宿地）”的美麗憧憬。如《言葉之庭》中，盡管孝雄在影片中直言不諱，“我知道這不是現實……”但他始終無法放棄成為鞋匠的職業夢想；《秒速五厘米》中，盡管貴樹一直被“我們能走多遠呢？”的強烈不安感包圍，卻依舊保持著前行的動力；《你的名字。》中的求職場景更是重彩渲染對“未知（不確定因素）”的追逐。男主立花瀧固執地在畫面中來回奔波輾轉，他在尋找“絲守鎮”的記憶？還是追逐夢中模糊的“三葉”的影子？結果并未可知，但透過立花瀧的奔跑姿態，觀眾能強烈感受到畫面模糊的不安定感。影片中的男女主都在努力掙脫“此時此地”，為了心中模糊的“那個世界”而全力奔跑。此時，主人公能否成功抵達目的地已不再重要，在逃避現實與馳騁于想象世界的畫面交錯中，凸顯濃烈的浪漫主義氛圍，令觀眾移情其間，與出場人物之間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這正是影片刻意連接想象與現實空間的目的所在。

電影敘事過程中，為了讓想象空間與現實世界自由切換，“語言”常常讓位于空間，出現“失語”的場景。如《秒速五厘米》中，無論是貴樹還是明里寫的信，終究未能成功送達對方手中。貴樹反復寫著郵件，寫后又將內容全部刪除，那是沒有郵箱地址，無法成功發送的郵件。但貴樹重復寫郵件的場景，留給觀眾的是未能說出口，縈繞心間的滿載“愛”的感覺。再如《你的名字。》中，彗星隕落前，三葉面對父親，試圖想要說點什么，畫面在那一瞬間突然被切換，中斷了他們間的聯系。立花瀧和三葉在特定的時空中會面了，但他們為了救助鄉民脫險，費盡全力終究未能成功告知對方自己的姓名。彗星隕落后，時空切換，立花瀧和三葉都忘卻了對方，于自己而言最重要的“那個人”，之前他們費勁心力想要用言語傳達的關切與愛戛然而止。可見，語言的交際功能在場景的中斷與連續、想象與現實時空的切換中已無法施力，體現出“失語”的浪漫主義敘事特點。

（二）色彩與景深的襯托交融

新海誠還執著于色彩呈現的效果。據《你的名字。》的色彩設計師三木陽子披露，該片的1650 個鏡頭中，至少有300 個鏡頭的顏色設計都是由新海誠親自調整。[2]而且，影片中每個場景的構圖，都有意突出色調的反差襯托，光影明暗及濃淡的處理，既豐富了畫面層次感，也便于凸顯場景距離和景深效果，彰顯立體感。

色調能直接表達人物的內心情感。顯然亮色傳達愉悅感，反之暗色傳遞的則是憂傷和含蓄的感覺。[3]影片《她和她的貓》中，新海誠僅采用黑、白兩種色調，充分觸發了觀眾內心深處的情感共鳴。女主獨坐電話機旁、與飼養的貓相伴的幾個代表性場景，黑色占據了畫面的大部分空間，逆光的陰影，映襯出女主內心憂傷壓抑的情緒。《秒速五厘米》中，同樣借助色調表現人物內心情感。車頭照亮飛揚的雪花，漆黑的夜幕下，白、黑、橙三色交織，表現男主貴樹長途跋涉后的精神的疲憊與恍惚（見圖1）。可以說，《鈴芽之旅》（2023）中光影的處理調控達到了最佳效果。該片以女主巖戶鈴芽的夢境開場，近景大片低飽和度的綠草地，中景是耀眼太陽的光束，遠景是模糊的天際線。全景鏡頭中奔跑的鈴芽的身影，顯得迷茫而不知所措，隱喻其未卜的人生路充滿不可知性（見圖2）。

圖1 《秒速五厘米》

圖2 《鈴芽之旅》

此外，新海誠還擅長用景深調控配合色彩處理來制造氛圍感，營造寫實而細致清新的唯美畫風。如《言葉之庭》中，碧綠的庭園，深色綠葉、翠綠的小草，同色調搭配，彰顯自然與和諧。古文老師雪野百香里脫鞋赤腳踩在靠椅上，學生秋月孝雄則俯身為她測量腳距，二人交談中，鏡頭推至遠景，運用長焦壓縮空間，模糊化處理兩人的身影，聚焦于單根枝條，兩人的身影顯得模糊搖曳，勾勒出淺景深的唯美效果（見圖3）。再如影片《秒速五厘米》中，列車因遇大風雪被迫停于荒野，大景深的構圖強調空曠之感，高純度的櫻花粉、爬山虎綠、欄桿黃等色調錯落疊加，營造詩意盎然的畫面感。（見圖4、圖5）

圖3 《言葉之庭》

圖4 《秒速五厘米》

圖5 《秒速五厘米》

三、“風景”的視覺表征功能

新海誠的動畫電影中，視覺畫面的浪漫化處理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光影與色彩的巧妙交融，浪漫唯美的靜動態風景助推情節發展的同時也暗示了男女主的聚散分合，讓劇情更顯藝術張力。

（一）影像風格與情節推進

首先，靈活的場景調度與多層次色彩渲染，構筑魔幻的視覺空間是新海誠動畫影像風格之一。如影片《言葉之庭》開場畫面，孝雄與雪野相遇于雨天庭院，俯拍與前推鏡頭并行，泛白的陽光投射于清澈的水面，與水中深綠的葉影相互映襯。光線透過雨幕，綠、灰、藍、白等色調交織，形成魔幻唯美畫面。[4]影片結尾處，雪野赤腳沖出公寓，不顧一切跑下長長的階梯，畫面定格于拐角處的相擁瞬間，二人的特寫鏡頭在畫面正中央定格。此時的畫面背景，從藍灰的冷色調切換為雨霧與光暈相互映襯的天晴景象（見圖6、圖7）。

圖6 《言葉之庭》

圖7 《言葉之庭》

再看《秒速五厘米》的開場，光線從畫面右上方打入，遠處斑駁的樹影、近處櫻花綻放的浪漫粉，畫面傳達的是春的浪漫朝氣與生命的力量，為貴樹遠途跋涉尋找明里作了鋪墊（見圖8）。因風雪延誤班車，貴樹在深夜抵達車站。那一夜，他與明里在車站邊一座小倉庫里躲避風雪。清晨的太陽從地平線升起，冷色調覆蓋了大面積的畫面，光線從畫面正中間打入，耀眼的陽光與黯淡的雪地折射出的冷光形成強烈的色差，預示著二人不圓滿的結局[5]（見圖9）。正如故事近尾聲處，櫻花飄落的電車軌道旁，貴樹與明里擦肩而過，貴樹轉身凝望明里的背影（見圖10），主色調是高飽和的深紫，樹影婆娑的新綠點綴其間，左側打入的柔光形成斑駁的光影，營造出別離的凄美氛圍。

圖8 《秒速五厘米》

圖9 《秒速五厘米》

圖10 《秒速五厘米》

其次，移動光影的巧妙處理也是新海誠動畫影像風格的突出特點之一。如《鈴芽之旅》的車廂內場景，突出平行透視構圖，光線順隨車廂行駛方向變化，在鈴芽的肩臂處呈現出流線式的光影效果（見圖11）。透過車窗可見高飽和度的深淺綠，車內密閉空間展現的是平穩的灰調，這里有意將窗外高飽和度的明亮自然光與車廂內的祥和灰調形成強對比，引發觀眾回憶鈴芽先前在尋找大臣途中的冒險經歷，感悟人生的不確定性。

圖11 《鈴芽之旅》

（二）“風景”的視覺表征功能

經新海誠浪漫化處理的“風景”呈現出特殊的視覺表征意義，它跨越“時空”阻隔，讓男女主之間的聯系成為可能。共享相同的“風景”，意味著彼此間的靠近，而“風景”的崩潰或共享狀態的消失，則預示著彼此的分離（即使只是暫時分開）。如《秒速五厘米》中，通過共享櫻花樹下的心象風景，即觀賞相同的“風景”，貴樹與明里跨越“時間”和“距離”的阻隔連接在了一起。《你的名字。》中，通過設置“彗星隕落”這一“風景”，三葉和立花瀧能夠輕松穿越時空，找到夢境中出現的那個他（她）。同樣，《言葉之庭》中反復出現的“雨景”，促成孝雄與雪野相互吸引，而在影片結尾處的“雨過天晴”的“風景”，卻預示兩人從此各赴前程。看到相同“風景”的人，無需太多言語，因自發地朝著同一方向、同一目標前行，終究走到了一起。

此外，新海誠電影中，攝距、焦距的偏移搖晃制造的景深效果與模糊的畫面感，也強有力推動了情節發展。該鏡頭表現形式在主人公孤獨或不安的場景中較常出現。模糊化處理起到了與上文提及的“風景表征”相反的作用。如《秒速五厘米》中，這種搖晃出現于貴樹只身前往尋找明里的途中，在地圖上做路線標記或信紙被風刮走的場景中廣泛應用，映襯出貴樹內心的不安和孤獨之感。同樣，《你的名字。》中，這種搖晃伴隨著立花瀧在圖書館翻看受害者名單的場景，傳達出立花瀧擔心三葉遇難的慌亂焦慮的心態。

正如藤原直哉指出，新海誠動畫電影中，將取材于現實生活的“風景”進行美化加工，這實際上也是對自我身份的重新認識與建構的一種創作技法。[6]總之，新海誠的電影中呈現的“風景”作為一個交匯點，有著獨特的表征意義，通過“共享風景”，男女主能穿越時空阻隔，實現“心靈相通”的深層次關聯。相反，當主人公無法與任何人建立某種親密聯系而感到孤獨和不安時，“共享風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搖晃模糊”的風景。此時，觀眾更多注意到“語言”缺席的“風景”呈現上，容易產生男女主因“風景”相互關聯或是阻斷的深刻印象。

四、主題與人物形象塑造

新海誠動畫電影的主題決定了主要人物的性格和形象特點。影片中出場的男女主多為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他們身上帶著“開朗自信”“勇于嘗試”等青少年的共性，但他們也保留著個性的差異。為了彰顯角色性格特點，新海誠在男女主的造型設計及生活空間處理中有意加入了色調感。如《天氣之子》中天野陽菜年僅15歲，是一名初三女生，母親病逝，她為了照顧弟弟，不得已謊稱自己是大學生，外出兼職。陽菜出場著裝多為高純度的白色無袖外套、低亮度的深藍色短牛仔褲，藍白相稱，展現自然和諧之美。有的場景為了突出陽菜的青春靚麗感，便讓她搭配高純度的粉色短裙出場。白上衣加粉色短裙，與天空中的烏云、低亮度的灰白雨點形成強烈對比，映襯著從畫面上方打入的明亮光線，突出陽菜善良活潑、獨立堅強的性格特點（見圖12）。與陽菜相反，男主森島帆高是一個率性、偶爾情緒失控的少年。他的著裝多為飽和度低的深色系衣服，斜跨的低飽和度黃色小背包也并不顯眼（見圖13）。森島帆高的著裝與影片中因連綿的雨天而顯得潮濕陰沉的場景氛圍相呼應，突出其內向低調的性格特點。

圖12 《天氣之子》

圖13 《天氣之子》

空間與色彩搭配也從側面勾勒人物性格差異。《你的名字。》中立花瀧的房間，以綠和深灰色為主，房間里有序擺設的各種物品在冷色調的映襯下顯得錯落有致，突出立花瀧沉穩的性格。與此相反，《天氣之子》中陽菜的公寓住處，大面積使用了橘黃和紅色調，反襯出陽菜“耀眼的太陽”般溫暖、善良的性格特點。再如《鈴芽之旅》中，宗像草太是一個身負重要使命，需要不斷尋找、關閉那些將會帶來災難之“門”的當代大學生。他的著裝風格是高純度的白色大衣搭配黑色長褲，顯現高大挺拔和英俊的外形特點。女主巖戶鈴芽自小未見過親身父親，四歲時又因一場大地震失去了母親，但她在姨媽的關愛和庇護下，健康成長為一個外向活潑的女孩兒。影片中鈴芽的著裝，一件白短袖上衣，系著紅色蝴蝶結，搭配深綠色短裙，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這副學生裝凸顯出她活潑、開朗樂觀的性格特點。頗具深意的是，鈴芽著裝中占主導地位的青綠色，與帶來災難之“門”的沿途風景相映襯，還與男主的名字“草太”巧妙呼應。

此外，新海誠的動畫電影中，光影和色彩處理在隱喻人物命運方面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自然的更替與城市空間的切換，交織著男女主的著裝變化和情感糾葛。如影片《言葉之庭》中，孝雄與雪野相識于梅雨季節，兩人在歸家途中常在某小庭園相遇。畫面中高亮度的白色雨水與庭園周圍的綠意相得益彰，而庭園中巧妙的光影投射創造了畫面的整體和諧感。伴隨男女主的交往頻度的加深，畫面常出現明亮的白色雨簾，透過雨簾可見庭園中兩人駐足交談的側影，場景切換中，觀眾逐漸感知兩人內心泛起的漣漪，憧憬美好愛情的朦朧情愫。然而，影片結尾處，雨季結束，明亮的陽光取代了亮白色的雨霧，孝雄和雪野各自奔赴人生新旅程。結尾處的處理與影片的主題相呼應，這也預示了遇見與分別原本就是人生無法繞過的常態。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人生路，盡管孝雄和雪野依然深愛著對方，但現實的處境與身份的差異卻切斷了彼此間的聯系。

影片《天氣之子》中也頻繁出現渲染雨水、雨滴的鏡頭。低亮度的灰白色的雨線伴隨著天空的烏云，籠罩著矗立于都市空間的高樓，畫面灰蒙蒙的，顯得沉悶寂寥。這樣的畫面處理隱喻了當代都市生活中的人們難以釋放的孤獨感與人際交往關系中無法消除的距離感。場景、色彩、人物性格特點與影片的主題相互關聯，生動展現了人物內心的微妙感和復雜性。

五、結語

綜上所述，魔幻色彩的想象空間與現實世界空間相結合，營造模糊的浪漫主義氛圍是新海誠動畫電影獨特的視覺表現手法。通過色彩、光暈以及景深的巧妙操控，展現出唯美的視覺效果。浪漫化處理的“風景”呈現出特殊的視覺表征意義，時間、距離、人物相融合，不僅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元素，也加深了觀眾觀影的代入感，引發觀眾對愛情和人生的反思，更深入地感受和理解新海誠動畫影像藝術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