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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中國由汽車大國邁向汽車強國,其中新能源汽車“換道超車”,引發全球關注。如何理解汽車產業百年大變局,產業規劃與企業創新的相輔相成,中國新能源汽車后來居上的奧秘?南風窗專訪《中國制造—民族復興的澎湃力量》、2022年度中國好書作者曾純,分析中國新能源汽車的趕超之路。
南風窗:汽車產業是經濟強國的標配,也是國家工業能力的綜合體現。2023年,中國汽車產銷量分別突破3000萬輛,出口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一大出口國。新能源汽車“換道超車”,產銷量分別超900萬輛,市場占有率達31.6%,銷量占全球新能源汽車銷量的六成以上。自2001年新能源汽車被列為863重大專項,22年走到世界前沿,你認為由哪些重要因素促成?
曾純:所有的工業強國都不能放棄汽車產業。哪怕是強如美國,除了特斯拉,在它的三大車企通用、福特和Stellantis整體水平開始落后于產業發展大方向的時候,仍然會采取很多非市場的方式來保護本土汽車產業。汽車產業鏈非常長,也是整個國力的體現。
不過,產銷量不是衡量汽車產業是否強大的標志。這里有三個標準,第一是企業和品牌的競爭力,第二是技術研發能力,第三是國內外市場的占有率。中國從2009年就是世界最大的汽車產銷國,量的標準可能是達到了,但是在燃油車自有品牌和自主可控的技術方面,中國一直比較落后,因而只能是大國,不是強國。
新能源汽車時代,這幾年大量的自有品牌、自有技術井噴式出現。而且不僅是整車廠,整體的零部件供應商、整個供應鏈都達到具有世界競爭力的很高水準,這個時候可以說我國新能源汽車達到了領先地位。
能夠做到這一點,還是因為我們抓住了新能源汽車發展的契機,本土企業也非常爭氣,整個產業鏈同時發力,形成了非常強大的競爭能力。在國內,中國新能源汽車把很多合資企業的品牌“壓制”住了;在國外,也開始具備攻城略地的實力。
很多的中國新能源車企都靠海外利潤來補貼國內,因為國外的售價更高。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新能源汽車的競爭力在全球處于領先地位。
南風窗:用人均GDP和勞動力/資本比率測量要素稟賦,預測產業選擇,很難解釋中國新能源“超車”。中國在1994年出臺第一份汽車產業政策時,人均GDP為473美元(世界排名138),遠少于美國的27695美元、日本的39934美元和德國的27077美元。直到2022年中國人均GDP為12720美元,世界排名還在67位,依然沒有“甩開”德國或日本的“道理”。這樣說來,產業政策是中國新能源汽車發展的最根本因素嗎?
曾純:你這個說法,應該受經濟學家林毅夫的新結構經濟學的影響,比如說要看人均GDP如何再發展特定產業。我覺得,中國的產業發展,沒有什么先驗的、固定的經濟模式。過去都說“摸著石頭過河”,現在回過頭看汽車產業,只能說是沿著市場化的道路,不斷摸索,從100萬輛產銷量,到1000萬輛產銷量,到成為世界最大的產銷國。到了這個點,我們希望再提升一步,自然而然就會把它當成產業政策的一個立足點和思考點。
中國的情況和很多小國不一樣。在一窮二白的時候,志向就非常高遠—中國將來要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要實現民族復興。20世紀70年代,周恩來總理講“四個現代化”,那時候中國還是很貧困的。事實上,也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建立了深厚的工業基礎,汽車工業的底子也很好。
中國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然后再抓住新技術革命的一些特殊機遇,抓住風口,抓住窗口期,實現了新能源汽車產業的突破。
中國有“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然后再抓住新技術革命的一些特殊機遇,抓住風口,抓住窗口期,實現了新能源汽車產業的突破。
南風窗:2016年“騙補”事件曝光,新能源汽車的財政補助政策受到社會各界的質疑。同一年,經濟學界針對產業政策“優劣”爆發辯論“,有效市場”還是“有為政府”,以及各自的“必要性”,都成為持久的爭論議題。你如何評價“騙補”事件的影響和作用,如何看待經濟學家的爭論?
曾純:歐洲一些國家和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對用戶的補助額度,實際上遠比我們來得高。采用類似補貼這樣的傾斜政策,是推動新能源汽車發展進入市場的一個必經階段。新能源汽車產業是我國戰略性新興產業,“騙補”是產業發展過程中暴露的少數企業問題,不能以此否認國家發展戰略和財政支持政策的成效,當然也不能輕視“騙補”的負面影響。
而且,2016年“騙補”問題公開后,有些信息沒有被仔細調查和甄別,也沒有區分拿到手和沒拿到手的情況,一邊倒地批評財政補助。后面多部門調查后,根據情況的嚴重程度區分處理,查處了所有相關涉事企業。
政府和市場之間肯定有博弈,政府希望達到一個更加公平的目標,市場希望自由競爭,但是博弈過程里如何盡量減少雙方的負面作用,然后又能夠把政府加市場的能量發揮到最高,不給企業競爭設置障礙,才是比較理想的狀態。
南風窗:中國新能源汽車發展歷程中,最重要的產業政策有哪些?現在看達到目標了嗎?
曾純:政府要有一個非常好的規劃,企業要對產業技術發展進行深入研究,多個方面結合,產業才能實現突破。其中最突出問題就是共性的技術研發。
這種基礎性的研究,本身不能營利,但對整個行業發展起重要作用。其實計劃經濟時期,很多研究院在做這個事情。完全市場化以后,研究院的功能就減退了,后面就只有企業本身承擔基礎性技術的研發。
基礎性技術研發特別貴,成本很高。像華為,它自己做了很多基礎性的技術研發。關于這個問題,一直有激烈的爭論,到底是企業做還是國家做?企業做的好處就是它對市場的需求更敏感,也知道往哪里去做,怎么跟應用相結合,而且企業化管理模式下的效率更高。政府做的好處,就是它不那么功利,技術人員一旦突破,就能形成一個影響更廣泛的社會效果。
我認為我們國家的科研機制,正在受到華為的影響,也在借鑒它的做法。現在很多部委也出臺了 “揭榜掛帥”制度,把項目列出來,誰能做,誰揭榜,能者上。這是很有意義的科研體制突破。

南風窗:這應該是一種“制度創新”?因為涉及多部門或者說跨部門的合作,就像項目是科技部提出的,落到工信部來執行。
曾純:你這個問題提得特別好。中國新能源汽車發展一個很重要的經驗,就是跨部門的協同合作。
從政府角度來說,當時國務院領導主持下的部級聯席會議,作用非常大。部級聯席會議不是說就掛個名的,是實實在在討論具體問題的。比如討論牌照,科技部、工信部、財政部、公安部、交通部都會參加。比如充電樁,會上很具體地會談到底怎么推進充電樁的建設。
過去說汽車產業“九龍治水”,現在是大家往一個方向使勁,新能源汽車最后才能成功。等到后面出現智能網聯汽車,跨部門合作可能會體現得更明顯,互聯網企業、基礎設施建設企業……都得參與進來。
競爭比以前更激烈了。原有的精益制造,可能適得其反。
南風窗:地方政府的招商競爭極其激烈,很多城市都朝新能源汽車發力,期待引進整車企業、打造產業集群。你如何看待這一現象,其中有哪些風險?
曾純:地方政府一定要處理好產能和市場的關系。
舉個例子來說,在2020年,我們可能有500萬輛的產能。按照每年增長10%的速度,下一年就是550萬輛,但是產能要看實際需求情況。真按這個速度,到2022年就成了產能不足。它是一個動態的結構。
在市場和產能二者關系當中,不要太理想化地去設置限制。地方政府引導基金,投入的時候一定要慎重。
我們也是理想化地討論問題。很多時候地方政府有他們的難處。但是總體來看,對這種新興產業,地方政府應該對一個企業的競爭力有一種明確判斷。
南風窗:你認為地方政府判斷一個企業競爭力的重要指標是什么?
曾純:還是看它的商業模式和技術積累,比如在研發上的投入,商業模式走通的概率。像蔚來,它的模式就一直很清晰,當然現在也沒有完全脫離風險。話說回來,比亞迪也曾經非常困難,2019年時可以說四面楚歌。特斯拉艱難的時候也是危機四伏。
回頭看2016年經濟學家林毅夫和張維迎進行產業政策辯論,新能源汽車就是一個反例,其時“騙補”曝光,張維迎教授據此否定產業政策存在的意義,林毅夫教授也無從辯解。那時看,人們認為新能源汽車就是徹頭徹尾的失敗,現在看,“騙補”只是一個浪花,一個波折。
南風窗:電動汽車的頭部企業比亞迪、特斯拉,都采取垂直整合的發展戰略,否定了此前支撐全球汽車生產方式達30多年之久的價值鏈理論—豐田模式。為什么之前豐田模式可以最大程度減少交易成本,而如今垂直整合才可以?
曾純:這是一個理論問題。首先,豐田模式不單影響汽車行業,幾乎所有制造業都受其影響。它的核心就是精益制造,對產業鏈做非常精細的管理,我認為這種管理模式永遠都不過時。其次,中國制造有這么強的競爭力,一是規模大,二是極致的性價比。很多時候不一定有技術創新,更多時候還是靠管理,供應鏈的管理是企業競爭力的主要來源。
垂直整合模式的實現,主要是企業有實力拓展工藝產業鏈,滲透到上下游,對所處的產業了解得很透徹。像比亞迪,有能力把控產業鏈。前幾年汽車產業頻發“斷供”,比亞迪就很少受影響。
比亞迪是主動的,華為是被迫的。全球產業格局動蕩,美國打破固有的結構,也迫使企業去做垂直整合,保證自己供應鏈安全。
從企業內部來看,說明競爭比以前更激烈了。原有的精益制造,可能適得其反,造成了高庫存或者大量的成本耗費,如果比起自己拓展產業鏈來成本更高,那么企業也就有可能回到垂直整合的模式上。做垂直整合,企業自身話語權很強的話,控制成本就非常便利。
南風窗:中國新能源汽車非常看重“綠色”指標。近期有一些美國媒體,說ESG搞得企業受不了,不能給企業帶來任何利潤,企業也沒有動力去做,但政府要求又嚴格,導致企業成本居高不下,影響了美國企業的競爭力—就更“卷”不過中國企業。
曾純:環保、綠色,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成本要增加,還要更新技術處理能力。對企業而言,綠色指標就是一種基本壓力。
我們當然也在爭取碳排放權,我們不是發達國家,我們要發展工業;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努力把綠色、環保的口號變成現實。而這個現實,就是新企業和傳統企業洗牌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我們期待新興的、綠色的中國企業,取代國外落后的、不環保的、非綠色的企業。事實上我們也取得了很大成效。
壓力大,但也給了新企業機會。歐洲的標準最嚴,碳排放、碳足跡、碳稅……只要他們用一視同仁的態度對待中國企業,中國企業就有信心和能力進入它的市場。典型的例子就是光伏產品,那么血雨腥風的環境,中國企業也站住腳了,也走到世界領先的位置。
有點像戴著鐐銬跳舞,反而跳出了很美的舞姿。大家都得戴,就看誰的舞姿更輕松,誰的持久力更強。
南風窗:2020年,國家五部門下發《關于開展燃料電池汽車示范應用的通知》。我們的新能源汽車已經取得長足進步,為什么在此時開始推動燃料電池汽車的發展?我們該如何理解日本豐田在氫燃料電池方向上的長期探索?
我國新能源汽車產業暫時領先汽車產業競賽的“上半場”,為“下半場”智能汽車產業競爭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曾純:豐田對氫燃料電池研究得很深入,申請了很多專利,我們要做這一塊,是繞不開它的專利墻的。要是走燃料電池發展路徑,意味著中國又要像發展燃油車一樣,跟在后面追趕。這是客觀情況,但根本問題不在這里。
主要因素是燃料汽車技術有很多局限性,包括安全問題、基礎設施建設問題、功率轉化問題,都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包括日本自己的加氫站,都非常有限,日本國內的推廣也受到很大限制。
對于中國而言,我們和日本資源稟賦不同,能源結構是少油、少氣、多煤,氫能源也是非常重要的戰略資源。因此,考慮發展氫燃料電池,也有一個全國通盤的判斷。所以,政策里保證一個20%的比例是比較合理的。
南風窗:你在《中國制造》里寫,中國制造的崛起和轉型,既是中國經濟的中心命題,也是全球實體經濟的定盤神器。在工業和信息化部原黨組書記、部長苗圩的新書《換道賽車—新能源汽車的中國道路》里,你對苗部長進行了四五次訪談,提綱挈領地總結了中國新能源汽車的重要問題。有這樣的經驗,你怎么看待中國制造、中國新能源汽車的現狀和未來?
曾純:這些年來的寫作、采訪、研究和思考的經歷,讓我對中國制造的未來充滿信心。中國制造參與的是不斷打破邊界的“無限游戲”。在這場影響世界經濟格局、史無前例的精彩大戲里,唱主角的是數以億計的中國制造建設者們,他們會接納各種可能性,包括開啟新的世界的可能性,相信一定會創造出未來新型工業化的輝煌成就。
我國新能源汽車產業的發展歷程,為中國制造增添了一個精彩案例。全球汽車產業競爭如火如荼,借用苗圩部長在《換道賽車》一書中的提法,我國新能源汽車產業暫時領先汽車產業競賽的“上半場”,為“下半場”智能汽車產業競爭奠定了良好的基礎。我的看法是,人工智能技術最具影響力的應用會是智能汽車,而新能源汽車是智能駕駛的載體,新能源智能網聯汽車的產業前景,正在我們面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