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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與戰爭

2024-03-08 07:59:33田興家
青年作家 2024年1期

上篇

妮從桌箱找出剪刀,把燈芯頂端的黑色部分剪掉,油燈亮度瞬間增加兩倍。她抬頭看哥哥,發現哥哥也在看著她,不禁莞爾一笑。哥哥也微微笑,低下頭繼續寫。

為了躲避戰爭,我祖父帶著四戶人家共二十八人外逃,白天隱藏,晚上趕路,花了將近一個月來到這里。路邊有一股清泉從石縫淌出,口渴的祖父接一捧水喝幾口,喘著氣說,又清又甜。他身后的人爭先恐后地跑去接水喝,都一臉興奮。我祖父笑著看他們一眼,轉過眼去看夕陽。一座又一座的大山,一片又一片的樹林。過一會我祖父做一次深呼吸,說,就在這里吧。停一會又說,天也快黑了,咱們就在這里吧。停一會繼續說,以后子孫萬代都要在這里,一直生活下去。大家拴好豬牛馬,放開貓狗雞,男人忙著砍樹搭建帳篷,女人忙著生火煮飯……

“哥。”一聲清脆的苗語打破寂靜。

“嗯。”

“他家明天就要搬走,今天已經收好東西了。”

“等他們搬走吧。”

“明天過后,這里就只剩下我們家,就只剩下你和我了。”

妮年幼時,父母被毒蛇咬后雙亡了,已為人父的年輕苗王收養了她。她一直把苗王及其妻子稱作爸爸媽媽,和苗王的兒子一起長大,猶如親兄妹般。

這么多年來,這里已經有十來戶人家。五年前,有一戶人家要搬出去。有人站出來反對,說這是要不得的,當初姜爺講過,世世代代都要在這里生活下去。這戶人家回應道,去趕場都要走一天,不搬出去還活得了?最后他們在全村人的憤怒中搬走。漸漸地,搬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到去年,這里只剩下兩戶人家。半年前,年老的母親追隨父親的腳步,走進了泥土。喪事期間,兄妹倆請鄰居騎馬去通知那些搬出去的人,可只來了一半。

“哥,你不打算搬走?”

“我們再陪媽媽半年吧,滿一年再搬走。”

妮點點頭,看著油燈出神。夜風不停撞擊窗戶,偶爾傳來貓頭鷹的叫聲。兩只細小的飛蛾朝油燈飛來,哥哥伸手一揮,抓到一只扔在地上踩死,另一只從火光里穿過,嗤的一聲,落在空白的紙上,掙扎一會就不動了。貓沿著木梯從樓上踱步而下,爬到桌上,對著油燈叫一聲,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然后跳進妮的懷里。

“哥,睡吧。”

“我還想寫一會。”

“睡吧,明天起早送他家。”

哥哥對著油燈冥想一會,收起筆和紙。妮抱著貓到樓上睡了。哥哥打開門,風灌進來,油燈滅了。他看一眼夜空,摸黑到床上睡下。

第二天天剛亮,鄰居就到門口喊他們。妮醒來,下樓開門。哥哥打著哈欠走出來,看著天色,說:“今天立秋了。”

“過去一起吃早餐吧。這是我們在這里的最后一頓飯。”鄰居說,臉上露出笑意。

吃過早餐,妮和哥哥送鄰居下山。鄰居家只帶走少數行李,白狗帶路,黑馬馱著。黑馬原來是妮家的,兩年前賣給了鄰居。他們對妮說:“剩下的東西,你就挑吧,能用的就盡管拿去。我們栽的那兩塊苞谷地,也給你們,你們自己去管理。”

他們一路說著閑話。鄰居一家,包括白狗和黑馬都是高興的,從他們走路的動作就能看出來,妮和哥哥的心里卻有著淡淡的哀傷。分別后,他們站在路口,看著鄰居一家越走越遠。黑馬轉過頭來叫一聲,然后翻過山去,就看不見了。

雨聲漸大,樹林傳來一聲貓頭鷹的怪叫。一道閃電過后,一陣鋒利的雷聲,似乎劈在山頂上。

“哥。”妮驚恐地喊道。

黑暗中,屋檐掉下的雨如倒水般傾斜下來。突然間響起樹枝斷裂的聲音,一陣碩大的風吹過來,屋前屋后繞著圈子,像是要掀翻蓋著石片的屋頂。屋頂終究沒被掀翻,但掉下幾塊石片,風這才罷休,往遠處吹去。

“哥。”

“嗯。”哥哥迷迷糊糊發出剛睡醒的聲音。

“雨這么大,房子都快垮了,你還睡得著?”妮的聲音從樓上傳來。

哥哥這才完全清醒過來,發現屋里到處漏著雨,腳邊的被子濕了一大塊。他從桌上摸到火柴,還好火柴沒濕。劃燃一根點油燈,燈芯有點濕,劃了幾根火柴才點燃。

“樓上漏雨沒有?”

“漏的,我的被子都濕了。”妮翻身坐起來,木板響了一聲,她嚇了一跳。

哥哥覺得有點冷,拿一件外衣穿上,外衣是濕的,冰得他打了一個寒顫。

“那你下樓來,不要睡了。”

哥哥用油燈照著木梯,妮小心地踩著梯子下來。屋頂漏下的雨打在他們頭上,他們歪過頭去,又打在背上。妮抱著雙手,身體似乎在發抖。屋里到處都濕糟糟的,僅走動幾步就踩了兩腳泥巴。

“我們燒火烤吧。”哥哥說,他把油燈放在沒漏雨的地方。

借著油燈的光,妮從墻腳抓來幾把枯枝,放在一小塊干燥的地面上。哥哥找來一塊破布,塞進枯枝中,用油燈引火。破布有點潤,半燃不燃的,還好枯枝沒濕,不一會就燃了。哥哥又拿幾根大的柴放在枯枝上,火才慢慢大起來。

妮和哥哥圍著火坐下。雨聲仍和剛才一樣,雨一直不見小,但劈在山頂上的雷聲不再那么鋒利。哥哥身上濕潤的外衣經火一烤,不斷冒出熱氣。

“貓呢?”妮突然問。

他們這才意識到貓不見了,四處看,并學著貓叫來呼喚貓。門外傳來一聲輕微的貓叫,接著聽到貓爪子輕輕地碰門。妮激動地站起來,提高聲音呼喚,貓回應的聲音依舊微弱不堪。哥哥去開門,風把雨吹在臉上,他的身體往后一仰。貓從哥哥的兩腳間爬進來,他趕緊把門關上。貓全身濕透,拖著左后腿慢慢往火邊爬去,爬到妮的面前,在她腳邊臥下來,閉上眼睛。妮仔細一看,才發現貓的左后腿受傷了。

“估計是房頂上的石塊落下來砸傷的。”妮說完,輕輕摸著貓的頭。

枯枝已燃盡,只剩下幾根大的柴,火比剛才小了些。哥哥又從墻腳抓兩把枯枝放在柴上,很快火又大起來。妮感到有點熱,稍微往后退,貓也跟著往后移。一陣風吹過,雨急起來,急一陣又恢復原樣。

“一直這樣下到天亮,凹地的那塊苞谷地就要遭淹了。”妮說。

哥哥沒有應答,默默看著火。枯枝因燃燒偶爾斷裂,彈起一小陣灰,隨著火飄起來。外衣的前面全部烤干,他脫下來,把外衣的后背放在火前烤。

“哥,我們守在這個地方,到底有哪樣意義?”過了許久,妮說道。

哥哥仍然沒有應答,默默看著火。他的外衣已烤干,但沒再穿,而是搭在膝蓋上。貓挨著火的這一面烤干了,妮把它抱起來,換一個方向,讓火烤另一面。貓睜開眼睛,抬起頭看妮,妮輕輕摸它的頭。

“等天晴了,我去割幾天茅草,我們把房頂重新整理,把石塊拆掉,蓋茅草就行了,蓋這石塊太危險。”過了良久,哥哥說。

妮沒有應答。貓身上的毛全部烤干了,她把貓抱在懷里,貓喵喵地叫兩聲。妮和哥哥再沒有睡意,一直在火邊坐著。不知坐了多久,他們似乎聽到蘆笙的聲音,聲音很細,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接著聽到苗歌,尾音拖得很長……

一只濕透的老鼠從樓上掉下來,看了火一眼,跑進某個角落里。妮和哥哥回過神來,貓想掙脫妮的懷抱去抓老鼠,妮把它抱緊,不讓它去,它又喵喵地叫兩聲。

雨終于累了,漸漸小下去。待雨完全停止后,他們從門縫看到外面已經蒙蒙亮。

妮穿著剛縫制好的苗族衣服,在院子里跳起苗族舞蹈。云層遠去,秋天的陽光傾瀉下來,屋后的樹掛著發紅的柿子。貓蹲在屋檐下,時不時舔腳、撓頭,看著舞動的妮。

“哥。”跳了兩節,妮覺得少些什么,停下來用苗語朝屋里喊道。

哥哥應一聲,提著筆走到門口。

“哥,看,我剛做好的衣服。”妮說完轉一圈,展示著一身新衣。

“好看。”哥哥微笑著說。

“哥,你拿蘆笙出來吹,我想跳跳舞。”

哥哥看看湛藍的天,回屋把筆放下,取出蘆笙來到院子,朝妮笑笑,吹響一支曲子。妮對他點點頭,跟著旋律舞起來,起先節奏很慢,兩個小節后,節奏漸快。哥哥吹著蘆笙向前走,又不時做回望動作,妮緊跟在他身邊舞著。

稍一停,妮唱起苗歌:“我們的祖先來自遠方,逃難來到這里開荒……”

一眨眼,搬出去的人回來了,紛紛加入他們,唱道:“我們的祖先一步一回頭,望著遠去的吊腳樓……”隊伍越來越壯大,蘆笙愈加清脆,歌聲愈加嘹亮,在山間回蕩著。

一眨眼,身邊的樹也跟著舞起來,樹枝晃動的聲音竟跟蘆笙發出的聲音一樣。一棵樹接一棵樹,近處的樹舞起來,遠處的樹舞起來,整個山上的樹舞起來,齊聲唱:“我們的祖先在這里安家,美好生活讓子孫萬代笑如花……”

一眨眼,死去的人活過來了,在隊伍的前面帶路,大家一起唱:“我們的祖先在路上,一直走向那遠方……”

隊伍逐漸壯大,所到之處騰起一陣陣風,塑料袋之類的物什飄起來。風力逐增,忽地,從屋里飄出幾張寫滿文字的稿紙,隨風在山間飛舞。舞不多時,那些文字脫離稿紙,掉下來鋪滿山間。

我祖父為了累積威望,召集大家開會。他說,趁這段時間出太陽,我們合作起來,趕緊把房子建好,四十五天后會下一場大雨。有人馬上站起來質問,你咋曉得四十五天后會下雨,你在哪本書上看到的?我祖父并不急,望著那人,說,煙海,我曉得你有文化,大家在這里定居下來,辦一所學校,以后娃娃還得由你來教,但現在必須聽我的。我祖父從左到右把所有人都看一遍,繼續說,你們應該還沒有忘記,逃荒的路途中,我功勞苦勞各占一半。那人頂了一句說,我煙海就是腳跛,要不我也不會比你差。兩人都未滿三十歲,血氣方剛,你一句我一句爭執,大家相勸均不聽,到最后都沒達成共識,不歡而散。

煙海比我祖父年長兩歲,且識得幾個字,其他人好像都向著他。我祖父一直睡不著,思考著法子對付煙海,得從他手中把權力奪回。到下半夜,好不容易睡著的祖父被吵醒,所有人抱成一團,婦女小孩啼哭著,說是剛才有老虎來到帳篷外面。唯一的一支槍在國超的手中,他順著帳篷轉圈,要找準老虎的位置才開槍,以免浪費子彈。我祖父示意他把槍交過來,他拒絕。僵持一會,祖父發脾氣,突然吼道,要不你就出去打,要不就把槍交給我。這時候老虎叫一聲,孩子哭聲更大了,祖父吼道,都閉嘴。又示意國超把槍交過來,國超猶豫一會,把槍遞給我祖父。我祖父提著火把和槍走出帳篷,其他人依舊躲在里面,沒有誰敢跟上。只聽見一聲槍響,老虎慘叫一聲,過后一切安靜下來。第二天,大家在一棵樹下找到老虎的尸體。

我祖父的威望又上一個臺階,大家終于同意他的建議。我祖父把二十七人分成六個組(一個娃兒還在吃奶,不算在內),第一組兩人,年紀最大的和年紀較小的,負責煮飯和照顧吃奶的孩子,其余五個組每組均五人,一組負責砍樹,一組負責撿石塊,一組負責挖坑,剩下兩組負責搭房子。在第四十五天終于建好四所房子,半夜就下起一場雨。

天黑盡后,狂舞的隊伍才漸漸地平息下來。死去又活過來的人消失了,山上所有樹都不動了,搬出去又回來的人不見了,最后只剩下妮和哥哥。哥哥吹完最后一個音,妮也停下來。她坐到屋檐下淚流滿面,哥哥好一會才緩過來,對她說:“不要哭,我們該生火煮飯了。”他們回到屋里,漸漸的,一堆火燃起來。

晨霧很濃,濃到連近處的樹林都看不清,只聽到一聲聲鳥鳴。一個苗族小伙站在門口,面對此時此景,不禁吟起兩句詩:“霧濃不見鳥,但聞鳥聒噪……”

“哥,我想去趕場。”

被一聲清脆的苗語打斷思路,哥哥回頭看到妮穿著新衣。

“哥,你想去不?”妮問。

哥哥搖搖頭,說:“總得有一個人在家。”他望向遠方,全是霧,太陽正奮力地穿射進來,又說:“今天霧太大,改天再去吧。”

“今天星期五,明天恰好趕場。”妮說。

哥哥進屋看日歷,今天確實是星期五。他們每年都會買一本日歷,基本上都是妮在撕。好長時間以來,他都沒有碰日歷,忘記時間還在流逝。

思索一會,哥哥對妮說:“那好吧,我送你到下關口,你自己去,晚上在姑媽家歇,明天白天趕場,晚上也在姑媽家歇,后天中午我到下關口接你。”

妮高興地又去照半天鏡子。收拾完后,兩人一起出門。哥哥扛一把長刀在前面帶路,妮跟在身后。這么多年來,附近的大型動物被趕跑,只剩下少數猴子,偶爾在濃霧中發出一聲怪叫。哥哥和妮都已經習慣,大步走在曲折的小路上。

他們走到中午才到下關口,霧已散盡,陽光不強,但身上也出了汗。妮和哥哥坐下來休息,妮從袋子里拿出早上煮熟的山藥,雖然已經冷了,但味道還是極好的。吃過山藥,妮一個人往前走,哥哥返回家中,去照管家里的貓和雞。去趕場的路越走越平,山上再沒有深厚的樹林,走著走著似乎已經看到炊煙升起。妮越走越興奮,不再感到害怕。

哥哥看妮走了很遠才轉身回家,到家時天都已經黑盡。走一天的路,身上倒是不累,只是腳酸,于是吃過飯后燒水泡腳就睡下了。貓找不到妮,似乎不習慣,喵喵地叫著。

第二天,妮不在,哥哥無事可做,竟感覺無聊起來。他逗著貓玩,貓不理他,爬到石頭上睡了。一天竟如此漫長,好不容易才挨到午后。靈感突然來了,他翻出筆和紙寫起來。

第二年,我父親出生了,是苗莊里出生的第一個人。我父親出生的那天下午,我祖父翻到山那邊,挖了幾棵竹子回來栽上。

用我祖父的話來說,在他的領導之下,這里將變成一個幸福的世界。人們在這世外桃源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漸漸忘掉那殘酷的戰爭。

每當學校傳來讀書聲,我父親就開始哭鬧,我祖母便背著他到處走,走到學校,他竟然不哭了。煙海正在教幾個學生識字,學生的漢語說得很別扭,一個字教幾遍都讀不出來。平時大家都只說苗語,只有到學校,學生才跟煙海學漢語,常常半天也學不會。我祖母常背我父親到學校看煙海教書,我父親竟學會好些漢語。盡管煙海一直恨著我祖父,但還是當我祖父的面夸我父親,說長大肯定是個人才,以后有人接班了。

我父親漸漸長大,開始進學校跟煙海學習。學到十五歲那年,煙海對他說,你已經超越我了。煙海本想提前“退休”,等我父親接他的班,但我父親的精力不在這上面,總想著往外走,說要去看看戰爭結束沒有。我祖父不準他去。但我父親二十歲那年還是悄悄出去了,沒走多遠就被我祖父帶人抓回來,打了一頓。過后不久我父親再次跑出去,我祖父依舊帶人去追,我父親在奔跑中摔下山,致使右腳幾乎殘廢,比煙海還跛,從此拄著拐杖走路……

寫得很艱難,直至半夜才寫滿兩頁,想著明天還要起早去接妮,便躺下睡了。

哥哥在雞鳴中醒來,吃過早餐,又扛著長刀出發。幾只猴子堵在路口,但看到發著冷光的長刀,便轉身跑進樹林深處。哥哥依舊是中午時分到達下關口,坐下休息一會,才看到遠山上走來兩個人——是妮和表哥,姑媽不放心妮一個人上路,便叫表哥送她一程。妮和哥哥再三邀請表哥過去住一晚,第二天再回家,但表哥還是沒去。

妮買了幾匹布和一些針線,姑媽送她幾個蘋果和一把糖。和表哥告別后,回去的路上,妮拿出蘋果給哥哥嘗,這是苗莊里很難吃到的。一路上,妮給哥哥講著各種趣事,臉上充滿著對山外生活的深深向往,哥哥卻始終沉默不語。她說:“表妹的漢語講得很流利,她都差點不會講苗語了。”哥哥終于開口:“把祖先傳下來的東西忘記,這算哪樣本事。”

苗莊的生活安靜,一天便延伸得很長。妮取出買回的布和針線。繡點什么好呢?她望著遠山癡癡地想。哥哥把板凳搬到屋檐下,鋪開稿紙。

“哥,你寫這些做哪樣?”

“我得把我們的歷史記錄下來,再不記錄,以后就沒有人曉得了。”

哥哥說完,埋頭寫著。

我父親變成跛子以后,終于老實了。我祖父便和煙海商量,讓我父親接班。父親接班一年后,我祖父也宣布“退休”,把苗王的位置傳給他。因為我祖父害病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得趁活著時勢力還在,讓我父親繼承“王位”,以免以后有人擾亂。我父親當了一年苗王后,我祖父又安排他趕緊結婚。我父親結婚不到一年,我祖父就去世了,是這里第一個去世的人,才五十歲。

寫到這,哥哥停下來,往墳地看去。一只蝴蝶不知從哪飛來,飛到妮的面前,趴在一邊的貓伸出爪子想抓,蝴蝶又飛走了。妮高興地說:“我要繡蝴蝶。”她說著,繡下第一針。

妮提著菜盆,帶著貓往地里走去,風吹動她的裙擺,不住地翻飛,貓不時撲過去抓螞蚱。妮拔了一棵白菜,來到水井邊洗。這幾年來,井里冒出的水越發小了,如今只有筷子般大的細流。貓蹲在石頭上,望著盆中的倒影出神。妮把菜葉一片一片地放入盆中,抬頭看貓,貓叫兩聲。妮笑著對貓說:“水里沒有魚。”貓像是能聽懂苗語,又喵喵地叫兩聲回應。

吃過飯,妮對哥哥說:“水井冒出的水好像比昨天小了。”

哥哥不應,陷入沉思。水井似乎暗示著苗莊的命運,他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哥,我們還是搬走吧,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停一會,妮又說。

哥哥點點頭,“嗯”一聲,像是回應妮,又像是自己嘆氣。稍停片刻,他轉身拿起筆和紙又寫起來。

我出生那年,苗莊發生一件重大的事。那天天已經黑了,大家像往常一樣吃過晚飯,喜歡熱鬧的人又聚到學校,開始談天說地。有人講到精彩處,有個小孩突然喊道,那邊有人。老人便止住了,大家紛紛指責這個小孩打岔。小孩委屈地說,你們自己看,好像點著火把,是朝我們走過來的。大家往樹林看去,確實看到火把在移動,但他們沒多想,以為只是誰去安鐵夾捕捉野雞野兔。有人用苗語喊道,是哪個?沒有應答,火把瞬間滅了。大家都疑惑起來,又有人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喊道,是哪個?這次有了回應,是一聲槍響。身旁的狗叫起來,接著樹林里也傳來狗叫。所有人都把臉轉向我父親,我父親當時正抱著我坐在一邊,他說,我們的槍早就沒子彈了,放在我家里好久沒動,估計都壞了。大家都感到疑惑,同時又感到害怕。一個老人幽幽地說,看來戰爭還是到我們這個地方了。

雖然我父親已經當了兩年苗王,但他還很年輕,沒經歷過什么大事,一時沒主意。在一個老人的指點下,所有人都回到家,帶上家人,扛著刀牽著狗,迅速集中到一起,一時孩子的哭鬧聲、狗叫聲響成一片。有人說,過來了。樹林里的狗叫聲越來越近。一個老人用漢語喊道,你們是從哪一方來?那邊也用漢語回應,我們是從魯家寨過來。老人們一聽,帶有布依族的口音,不是日本鬼子,但還是得保持警惕。又朝那邊喊道,我們歡迎你們的到來,你們那邊幾個人?那邊沒有回答有幾個人,只是說,你們放心,我們不偷不搶,我們是來打野雞的,天黑走迷路了。老人又喊道,如果是這樣,你們就點起火把走過來,我們在這邊歡迎你們。

那邊的火把又亮起來,慢慢地靠近。原來是兩個漢子,他們肩上掛著野雞,一個背著槍,一個牽著狗,那狗比這里的狗大,不住地狂吠著。年輕人紛紛亮出長刀,我父親也跟著把那支沒子彈的槍瞄準兩人。那兩個漢子一時被嚇住,也拿下槍做瞄準動作。雙方僵持著。一個老人喊道,你們最好把槍放下,我們的人多,如果真動起手來,你們兩個絕對要死。其中一個漢子說,你們這是搞哪樣?我們真是來打野雞的,走錯路才到你們這個地方來。另一個說,我們可以把野雞都給你們。他們說著把肩上的野雞都放在地上。

老人問,那戰爭現在打到哪里了?兩個漢子一愣,明白了什么,說,戰爭早就結束了,你們還不曉得?老人們驚訝起來。漢子大笑著說,戰爭都結束好多年了。氣氛緩和下來。稍一停,這個老人哭起來,一個接一個,上了年紀的都哭起來。哭聲漸響,在苗莊回蕩著,在世間上回蕩著……

“哥,把你寫的故事讀來聽聽。”

哥哥抬起頭,發現妮正看著她。哥哥猶豫片刻,把自己剛寫的這一段讀出來。妮安靜地聽著,她的臉紅撲撲的。

讀完后,哥哥說:“自從那兩個布依族獵人闖進來后,我們這個苗莊就開始衰敗了。”

妮還沉浸在故事中,聽到哥哥的話,才回過神來,默想一會說:“我覺得這是好事,搬出去接觸外面的社會才好。”

哥哥無話。貓叫兩聲,跳到妮的膝蓋上,妮把它抱在懷里。

夜極深極靜,外面沒有一絲風。一片黑暗中,只剩下哥哥和妮。這才是世界最初的模樣。

哥哥躺在床上,不知不覺,未曾見過的祖父出現,拉著他的手走,走到竹林邊,祖父消失了。一棵竹子對他說,你應該跟妮成親,生兒育女,讓苗莊再繁榮起來,讓苗族一直延續下去。哥哥感到憤怒,一拳朝說話的竹子打去。他醒過來,感到手有些疼。

第二天,哥哥猶豫一番,還是把這個夢告訴妮。妮望著西下的太陽,沉默許久,說昨晚她也做了類似的夢。他們坐在屋檐下,貓坐在他們中間,心事如黃昏一般在世間蔓延。月亮徐徐升起,晚風輕輕吹拂,夜蟲隱隱鳴叫……

之后,他們的生活依舊簡單,世界依舊安靜,但妮和哥哥的內心卻日夜波瀾起伏。多少次,妮決定離開苗莊,哥哥流下眼淚,說:“可是我們做的夢......”妮也流下眼淚,又選擇留下來。

他們都在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有一天,妮對哥哥說:“哥,要不這樣吧。我們背對背,各自往前走,不準回頭。如果還能相遇,就一起回來生活。如果不相遇,就各走各的。”

哥哥沒有立即回答,沉默思考了兩天后表示同意。他把長刀交給妮,自己拿了一根鐵管。他們背對著背,妮說:“我們出發吧。”哥哥應一聲,邁出第一步。哥哥走的方向,布滿荊棘,他的臉被帶刺的雜木刺破。他想回頭看妮的情況,但又控制住自己,沒有回頭。

走到第八天,他們竟然相遇了。

“妮。”

“哥。”

天空似乎比往日高遠,陽光柔和地照在世間,樹林里不時地傳來猴子的打鬧聲。

妮坐在屋檐下忙著繡蝴蝶,不小心被針扎一下。這幾天她脾氣變差,不知道是繡不出蝴蝶的緣故還是肚子日漸長大的緣故。但寧靜悠長的日子又讓她靜下心來,繡了又拆、拆了又繡。

那天黃昏,哥哥背著最后一籮筐苞谷回來。遠遠的,妮就開心地朝他喊道:“我終于繡出了一只完美的蝴蝶。”

下篇

姜志榮跳到路坎下,從書包里掏出幾根不同顏色的粉筆,隨手將書包扔在一邊,蹲下身把石頭上的蝴蝶涂成彩色。

蝴蝶是昨天下午畫好的,當時姜志榮捏著白粉筆左看右看,心想如果涂成彩色,一定會比書上的插圖漂亮。班上沒有彩色粉筆,今天早上課間操時,趁其他同學去做操,姜志榮溜進隔壁班教室,偷了幾根彩色粉筆。

剛涂完蝴蝶的左翅,姜志榮感到有水落在頭頂。他抬頭看,發現是張大祥和羅進站在路坎上朝他撒尿。他趕緊往后退,拍拍淋濕的頭發,罵了一句粗話。張大祥和羅進哈哈大笑,左右扭動腰部尿在石頭上,蝴蝶和放在旁邊的粉筆全被淋濕了。姜志榮揮手大叫:“不要淋我的蝴蝶。”張大祥笑著說:“你的蝴蝶淋濕了,飛不起來了。”

他們拉上拉鏈的時候,聽到飛機的聲音,抬頭看,一架飛機正往太陽落山的方向飛去。張大祥說:“這可能是美國的飛機,飛去伊拉克的。”羅進問:“它不會投下幾個炸彈吧?”張大祥說:“哪個曉得,完全有可能。”羅進被嚇一跳,說:“那我們快跑吧。”他們邊跑邊喊:“炸彈來了!”姜志榮撿起書包,慌張地朝他們追去。

他們累了,停下來直喘氣,這時已聽不到飛機的聲音。待張大祥和羅進都平靜下來,才發現姜志榮跟在身后。羅進說:“你咋跟上來了?還以為你不怕死。”姜志榮走上前,討好地說:“美國和伊拉克打仗。”張大祥朝他吼道:“你咋曉得?你家又沒電視。”姜志榮提高聲音說:“我聽我們班同學講的,他家有電視。” 張大祥用手指比作槍,瞄準姜志榮的頭,模仿槍聲叫了一聲。

楊文麗蹲在地里割草,身邊的背簍快滿了。張大祥沖著她喊:“楊文麗,你還在割草,剛才你沒看到飛機嗎?”楊文麗抬頭看他們一眼,繼續割草。羅進接著說:“美國和伊拉克打仗了,你還不回家?”楊文麗又抬頭看他們一眼,罵道:“神經病。”張大祥嘻嘻哈哈地說:“小心飛機投下炸彈,落進你的背簍里。”姜志榮笑起來。楊文麗吼道:“快滾!”

張大祥小聲說:“志榮,你敢去抱楊文麗嗎?”姜志榮搖搖頭。張大祥掏出五角錢,說:“你敢去抱她一下,我就給你五角錢。”姜志榮猶豫片刻,把書包遞給羅進,說:“幫我拿著書包。”然后走進地里面。

楊文麗察覺有人走近,便提著鐮刀站起來。姜志榮伸手過去,還沒碰到楊文麗,就被鐮刀狠狠砸在手臂上,幸好是刀背。姜志榮捂著手臂,蹲下身去,疼得幾乎要哭出來。楊文麗朝張大祥和羅進吼道:“是你們教他耍流氓的,他的手斷了就怪你們!”羅進聽完丟下姜志榮的書包,和張大祥一起跑了。

姜志榮忍著痛站起來,到路邊撿起書包慢慢走。爬完小矮坡,他坐下來休息一會,疼痛才稍微減輕。他打開書包,還有半根紅色粉筆,便又在石頭上畫一只蝴蝶。他看了看紅色的蝴蝶,在旁邊歪歪扭扭寫下:我叫姜志榮,今年十八歲,讀四年級。

一個老者扛著柴走上來,把柴放在地上,坐在柴上喘氣。姜志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臉,一滴汗水從左臉滑下。老者喘了一會兒,歪過頭來看姜志榮寫在石頭邊的字,笑著說:“咦,會寫這么多字了,不錯不錯。”姜志榮聽了,扔下粉筆高興地往家跑去。

姜央又來到了那片荒草地,聽到蘆笙的聲音,聲音很細,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接著聽到苗歌,尾音拖得很長。漸漸地,蘆笙和苗歌越來越響,仿佛一支壯大的苗族隊伍吹著蘆笙、唱著古歌越來越近,但四周除了一動不動的荒草依舊空無一物。蘆笙和苗歌突然間消失,一只巨大的蝴蝶慢慢飛過來,翅膀動一下就帶來一陣風,那些荒草也跟著動起來,發出幽幽的聲音。蝴蝶收攏翅膀,落地變成一個姑娘,面容姣好,一身苗族盛裝。“妮。”“哥。”兩個說苗語的青年男女擁抱在一起,默默地流淚。荒草中飛出無數的小蝴蝶,在他們周圍翩翩起舞。

姜央醒過來。他揉著眼睛起床,伸著懶腰走到院子。偏西的陽光暖度適宜,院子比平時明亮。蹲在晾衣桿上的十來只雞先后跳下,跑到姜央面前。姜央回屋抓了一把苞谷粒,撒在院子里。雞啄幾顆,抬頭看姜央,咯咯地叫。姜央用苗語說:“我曉得,你們想吃米,但是我哪有米給你們吃,去年干旱,就只收幾顆谷子,我自己吃飯都要勒緊褲腰帶。”他總是這樣,沒人的時候就喜歡對著雞或者對著狗甚至對著樹說苗語。雞等一會,把地上的苞谷粒啄完,朝不遠處的水塘慢悠悠走去。

姜央把躺椅從柚子樹下搬到院子中央,坐下來,看到陽光斜射進水塘中。五顏六色的雞站在岸邊,伸著脖子喝水。姜央感到頭有點沉,估計是因為剛才的夢。他回屋里取出蘆笙,吹掉上面的灰塵,吹響一支古老的曲子,圍著躺椅跳起舞。旋律像夕陽一樣染遍天邊……

“爸爸,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姜央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流淚,蘆笙抱在懷里。姜志榮背著書包,從他的視線看去,姜志榮很高。“爸爸,你一醉酒就哭。”姜央搖搖頭站起來,拍打褲子上的灰。他四處看看,天就要黑了。“快去生火。”他對姜志榮說。“爸爸,我要吃雞蛋。”姜志榮把書包扔在躺椅上,邊說邊走進廚房。

一整天天氣都很好,可剛吃過晚飯就下雨了,雷聲、閃電不斷交替。一直都是這樣,只要下大雨就停電,姜央和姜志榮只得早早上床睡覺。

夜風偶爾吹過,雨時急時緩。姜央又翻一次身,還是睡不著,雨聲讓他莫名心亂。他在桌上摸到打火機,打燃,姜志榮在另一張床上睡得正熟。姜央穿上拖鞋,從桌箱里翻出半支蠟燭點上,提著蠟燭來到廚房。

雨一滴一滴漏下來,落在飯桌上。屋頂蓋的是去年剛換的石棉瓦,可今年就漏雨了。他把飯桌移到一邊,找到一張臟得看不出原色的毛巾擦掉桌上的水,把蠟燭立在飯桌上。地上是一層灰,雨打在灰上很快形成一個小小的坑。姜央把菜盆放過去,雨敲在盆里,一滴一滴,很有節奏。

姜央抱起墻腳的壇子倒一碗酒,像喝水般喝下去,然后坐下來望著蠟燭聽著雨聲出神。這是高度酒,酒勁慢慢上來,眼前的景物慢慢發生變化。

姜央從床底深處拿出那個小匣子。多年沒打開,匣子布滿灰塵和蛛網,擦凈后發現上面全是蛀蟲,就快要被毀壞掉。姜央找來鑰匙,卻發現鎖打不開了,他只得用錘敲開,敲開后一只老鼠立馬跑出來。里面原本放著以前編寫的家譜和苗莊的歷史,現在已全部被老鼠咬碎。姜央把這些碎紙倒出來,才發現匣子側面有個不大不小的鼠洞,碎紙里有幾只還沒長毛的老鼠,發出輕微的叫聲。姜央找來洋鏟和掃把,把碎紙和老鼠掃到外面。鄰居家的貓正在曬太陽,它嗅覺很靈敏,聞到老鼠味,立馬撲到垃圾堆里。

就在貓跳起來撲向垃圾堆的瞬間,記憶里的那只貓和那個年輕貌美的苗族姑娘又出現在姜央的腦海里。姜央滿臉淚水,他倒一碗酒,一飲而盡,取下蘆笙吹起來。蘆笙宛轉悠揚,似哭似泣,恍惚中聽到有人唱起苗歌相伴。漸漸地,蘆笙和苗歌越來越響,仿佛一支壯大的苗族隊伍吹著蘆笙、唱著古歌越來越近……

每當想起那些被老鼠毀掉的文字,姜央就傷感,他自言自語道,都這把年紀了還這樣。我還是繼續寫那個苗莊的歷史吧,姜央想。如果我不寫,那等我死后,就沒有人知道這世間曾經存在過苗莊,姜央想。我是苗莊的最后一個人了,姜央想。

稍停片刻,姜央翻出姜志榮用的筆和作業本,快速地寫起來。

那天我起早去挑水,井里只有半桶水的樣子,我用瓢小心地舀,但還是混著泥土。還沒回到家就聽到妮的哭喊聲,我想她肯定生了,連忙丟掉扁擔、水桶往家跑去。

妮躺在床上,哭著說,你才回來,孩子都生出來了。我早就看過相關的書籍,但臨陣時還是不知所措。妮說,你還站著搞哪樣?我才明白我該動手給妮接生,從抽屜里翻出前兩個月就準備好的剪刀。這時候我聽到孩子的哭聲,下意識地看孩子的大腿根部,高興地對妮說,是個兒子。

我翻開書,想為兒子找個有深意的名字,還沒找到,妮就說,叫志榮。“志榮”在苗語里是個好聽的名,可翻譯成漢語卻略顯普通。但看著妮幸福的笑容,我便合上書本,說,那就叫志榮吧。我到親人的墳前跪下燒香燒紙,說,我們苗莊又有人了。

妮坐完月子,水井一天也冒不出一瓢水,我開始四處找水。附近的山轉遍了都沒找到水源,看著當頂的烈日,我不禁哭起來。兩只猴子在樹上看著我叫,像是在商量什么。我想,要死就死在這里吧,和妮一起死去。但是又想到現在有了志榮,不能讓志榮也跟著我們死。

一天早上,我帶著瓢到水井處,看到貓死在里面。它是渴死的嗎?我一陣心痛,回家告訴妮,妮抱著志榮,哭了一場。最后我們往水井填土,把貓給埋了。

我對妮說,我們搬走吧。盡管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那天早上帶著妮和志榮去墓地跟親人辭別時,還是哭了一場。妮抱著志榮默默的,志榮好奇地看著我。哭夠以后,我們收拾好重要的東西就離開了。

我們不敢去往其他人搬去的地方,不知道如何跟他們解釋,于是朝相反方向走。我們斷斷續續地走,途中經過很多村莊,人們都對我們說,往前走吧,前面有苗族。走了半個月,終于有一個村莊肯留下我們。盡管他們不是苗族,但我們也選擇留下來。

我們借住在村長家,得到好些熱情的村民幫忙,蓋了兩間土坯房。房子蓋好后,一分錢都沒有了,我和妮開始商量著怎樣活下去。我們思考了幾個晚上,決定把妮的銀飾賣掉,那是母親置辦給妮的一部分嫁妝。妮雖沒有哭,但我看得出她心里難受。我說,等以后有錢了,再給你買。銀飾換來的錢在當時對農民來說算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我們便向土地多的人家買一些田,再去不屬于任何人家的山腳下、樹林旁開荒,也零星地開出好幾塊地。

這時候妮又懷孕了,我一邊忙著莊稼,一邊等待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

十個月后,孩子出生了,是女兒。坐月子期間,妮生了一場大病,身體一天天弱下去。沒有錢去醫院,我只能四處找草藥,但是沒有效果。月子結束不久,妮死去了。妮死后的第二天,女兒也跟著死了。

姜央一口氣寫了幾頁。他似乎又看到死去的妮和女兒,不禁流出眼淚,再也寫不下去。

最后一節課沒有老師,張大祥和羅進跑出教室,在校園里轉一圈,又覺得無聊,忽然看到幾個低年級學生去圖書室,便也跟著進去,剛走到門口,看見姜志榮坐在靠窗位置翻一本書。姜志榮也會看書?他們覺得很好笑,于是朝他走過去。

姜志榮抬頭看到張大祥和羅進,笑著把書擺在桌上,說:“你們看,有我爸爸的名字。”張大祥和羅進湊上前,果然看到書上有“姜央”兩個字,他們覺得好奇,看書的標題,是《苗族傳說》。

羅進問:“你會讀嗎?”姜志榮說:“會。”說完便讀起來:“苗方專說……”羅進笑起來。張大祥說:“讀錯了,來,我教你讀。”于是張大祥讀一句,姜志榮跟著讀一句。張大祥讀得小聲,姜志榮讀得大聲。

苗族傳說

古時候,姜央和雷公是兩兄弟,從蝴蝶媽媽的蛋里孵出。后來,姜央跟雷公鬧矛盾,雷公便決開天河,引發一場洪水,淹死人類,只剩下姜央和相依為命的妮。姜央一直找不到女人成親,有一天竹子對他說,你就跟妮成親吧。姜央回來說給妮聽,她不信,去問竹子,竹子也是如此回答。他們便商定背對背往前走,不準回頭,如果相遇就成親。八天后他們相遇了,便選擇佳期成親。世界上又有了人類,姜央就是苗族的祖先,苗族非常崇敬竹子……

學校最胖的那個女老師不知從哪冒出來,朝張大祥和羅進吼道:“你們兩個是哪個班的?”張大祥和羅進趕緊跑出去,羅進跑得過急,因腳滑頭撞在門上。圖書室里有學生笑起來,老師一眼瞪過去,笑聲瞬間止住。

又到趕場日,姜央早早起床,姜志榮很靈敏,覺察到父親起就跟著起了。洗臉過后,父子倆往鎮上走去。到鎮上,姜央拿一塊錢給姜志榮,姜志榮就到處亂竄,一會兒就不知道哪去了。姜央轉了半日,在牛雜店吃一碗牛雜,喝兩碗酒。姜央稍有些醉意,在街上尋姜志榮,準備回家,尋半圈沒見人,卻見一個小書攤,賣各種黃歷以及各種算命、解夢的書籍,幾個老者蹲在一旁,邊看邊討論,姜央也上前蹲下來翻看。

一本紙張邊沿已被揉卷曲的舊書映入姜央的眼簾,他拾起來看,封面的字快被揉掉,但仍能辨認,為:永寧州志,(清)黃培杰編纂,(清)沈毓蘭重刊。姜央翻了幾頁,覺得有興趣,便掏錢買下。尋不著姜志榮,姜央就先回家了,心想待散場他自己會回家。

姜央迷上《永寧州志》,忘掉了地里的活,整天坐在屋里研讀,時不時用筆在空白處寫幾句話。

一天,讀到一句話,讓他十分震驚,不由得想起妮,想起那遙遠的苗莊,妮的聲音似又在耳邊響起。姜央難過一會兒,翻著書繼續往下看,把相類似的句子都摘抄下來。

咸豐四年,白蝶群飛蔽天。

同治四年,白蝶飛,是冬,白旗賊犯永。

同治六年,黃蝶飛,黃號賊擾州境。

同治七年,蝶飛,五色,逐隊絡繹,花苗賊竄入永邑。

光緒十五年,白蝶群飛,自東而西,數日不絕。

……

姜志榮放學回到家,姜央沒在家。姜志榮看到桌上翻開的作業本,上面寫著很多龍飛鳳舞的字。再看作業本的封面,原來是他用的,上面還歪歪斜斜地寫著他的名字。又看到桌上翻開的書,字跡不明,他湊上前看,認出好些字,其中有一個是“蝶”,他想這本書應該是寫蝴蝶的。

姜志榮突然想畫一只蝴蝶,但一時找不到筆,翻書包,竟也沒有。于是他撕下一張紙,默想一番,疊成一只蝴蝶。他自己都感到驚訝,疊出來的折紙蝴蝶跟真的蝴蝶沒什么兩樣。他撕下紙,繼續疊,不多時,桌上就堆滿一群蝴蝶。

姜央突然回到家,姜志榮才意識到做錯事了。他看看姜央,又看看桌上的蝴蝶。姜央一時愣著,看看桌上的蝴蝶,又看看姜志榮。少頃,姜央的眼淚從眼角冒出來,沿著蠟黃色的臉滑下。姜志榮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他看出父親的表情并不是憤怒。姜志榮囁嚅著,終于鼓起勇氣,試探性一般輕聲喊道:“爸爸。”

那些紙蝴蝶竟動起來,繼而從桌上起飛,紛紛往門外飛去。姜央跑到外面看,蝴蝶是朝那個遙遠的苗莊飛去的。待看不到后,姜央轉頭,發現姜志榮站在身后,對著他喊道:“志榮。”姜志榮看著他的臉,喊道:“爸爸。”兩人相顧無言,良久后,姜央對姜志榮說:“明天我們去老家看看。”

第二天天沒亮,姜央就帶姜志榮去鎮上坐第一班車。轉了兩次車,一個上午都是在車上度過的,路上姜央一句話也不說,姜志榮雖對車外的各種景物好奇,卻也不敢開口問。

下車后父子倆在一家小店吃米粉,到另一家小店買香紙鞭炮和一瓶白酒,然后開始走山路。其實根本就沒有路,他們朝著雜木少的地方走,有時候還需要從沒過頭頂的荒草中穿過,姜央后悔沒有帶一把鐮刀。走了一個下午,太陽泊在西山頂時,終于到達老家。

他們首先看到一股清泉從石縫中淌出,在黃昏里嘩嘩響。姜央不禁失聲哭起來,姜志榮不解,喊道:“爸爸?”再往前,一叢竹子挺拔著,風吹葉動,雨聲一般。多少年過去了,房子均已倒塌腐爛,但還能看出曾經有人居住過的痕跡。姜央帶著姜志榮走到曾經居住的地方,倒塌的木梁幾乎全部腐爛,被各種藤蔓覆蓋,一只五顏六色的蝴蝶停在藤蔓上,巴掌般大。姜央說:“這就是我們家,你就是在這里出生的。”姜志榮卻不理父親,他只顧抱怨褲腿被刺刮破。

藤蔓上的那只蝴蝶扇動翅膀,朝落山的太陽飛去。接著,藤蔓叢中飛出無數小蝴蝶,它們形成整齊的隊伍,跟在那只大蝶的后面。姜央瞬間想起一句話:“蝶飛,五色,逐隊絡繹……”不禁陷入沉思。不一會,聽到飛機的聲音,姜志榮抬頭尋著,很快看到一架飛機,也朝落山的太陽飛去,他大聲喊道:“是美國和伊拉克在打仗!”

姜央回過神來,群飛的蝴蝶已不見。他揉揉額頭,往墓地走去。姜志榮跟在他身后,邊走邊說:“爸爸,天快黑了。”姜央不答,轉頭望著西天邊,太陽已經看不見,天色正慢慢暗下來。稍停片刻,他又轉過頭來,繼續往荒草深處走。

走到墓地,姜央又聽到了蘆笙的聲音,聲音很細,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接著聽到苗歌,尾音拖得很長。漸漸地,蘆笙和苗歌越來越響,仿佛一支壯大的苗族隊伍吹著蘆笙、唱著古歌越來越近,直至來到跟前。片刻后,蘆笙和苗歌的聲音逐漸弱下去。姜央抬頭,看到一支壯大的苗族隊伍吹著蘆笙、唱著古歌越走越遠……

【作者簡介】田興家,貴州人,生于1991年;作品發表于《民族文學》《山花》《湘江文藝》《作品》《廣州文藝》《湖南文學》等刊,有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轉載;現居貴州安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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