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敏
第33屆中國新聞獎新聞紀錄片二等獎:《滬明往事》
作者:鄧金木、黃敏、胡曉蓓、游丁琳、廖傳良、董博涵、陳華安
編輯:陳列平、鄭建武、林菲
原創:福建省廣播影視集團、三明市融媒體中心
這么多年,第一次做節目做出了做課題的感覺。《滬明往事》故事的主題,是圍繞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為支援福建工業基地建設和支援福建“小三線”建設,成千上萬來自上海的建設者們遠離家鄉,在福建三明扎根落戶、艱苦創業的時代背景。
剛接手這個選題時,雖然很陌生,但覺得應該不難。不就是講述艱苦奮斗的創業史嗎?找一些權威專家認證過的歷史資料,加上親歷者的口述歷史,在表現形式上來點高大上的創新。最后,提升一下收尾。妥妥熟悉的套路感。
等真正接觸到選題,開始踩點后,才發現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簡單。
首先是對這段歷史的陌生感。講述這段歷史的節目并不多,網上可參考的文章也寥寥無幾。為了獲取更多的信息,我們甚至上知網查閱論文,并根據論文找到了做過相關調查研究的高校教授。出于種種顧慮,她不愿接受采訪,連面對面討教的機會都不給。我們又想辦法聯系上省黨史辦的專家,他們手頭只有前幾年,應上海黨史辦的邀請,寫過的一些材料,能提供一些面上的數字。最后在三明本地找到一個土專家,才從他多年搜集的各種資料里找到相關線索。當我們順著這些有限的線索尋找親歷者時,才發現這段歷史記錄得太遲了,不少關鍵人物已經不在人世。那段時間,好容易找到一個聯系方式,傳回來的消息卻是人已經不在世了。線索越來越少,有段時間,能否成片,都在心里打了個問號。
在踩點過程中,聯系比較順利的,是原三明鋼鐵廠動力車間副主任余震岳。余老已經91歲了,住在市區一棟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單位宿舍樓里。我們在并不寬敞的客廳里完成了對他和他愛人的采訪,老人給我們描述了三明鋼鐵廠第一爐鋼出鋼背后,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余老拄著拐杖、背也駝得厲害,起身和坐下都不太利索。我們只能安排兩位老人坐在一起翻翻照片,拍些空鏡。許是我們的采訪勾起了老人的回憶。拍攝結束時,余老提出,想去城關大橋看看。這給了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立馬改變行程,安排好第二天一早的車。到了晚上,接到余老的電話,說怕太麻煩我們,就不去了。我連說“不會,不會”。放下電話,突然覺得哪里不妥。余老家住三樓,老式樓房沒有電梯。我們只想到解決車輛問題,居然忘了還有老人下樓的問題。第二天一早,我們提早半小時出發,打算用輪椅把老人抬下樓。可當我們到達的時候,余老怕自己動作慢,已經提前一點一點挪下樓了。在車上,余老說今天是他和城關大橋的金婚紀念日。原來,就在五十年前的這天,他站在橋頭,指揮大橋通車。坐在車上,萬千回憶涌上老人心頭。他說,這是這么多年來最開心的一天。在橋下,我們讓兩位老人手挽手走一段,老奶奶說:“幾十年了,他都不讓我牽手走路。”余老呵呵地笑著。陽光下,老奶奶看著老爺爺,眼里有光。經歷了風風雨雨,愛情從未老過。那一刻,我們也被感動了。
片中的人物就這樣一個一個地出現在我們視野。采訪余震岳老人有意外收獲,而采訪這部片子另一個關鍵人物——侯水泉,卻是一波三折。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有18家企業從上海整廠搬遷到三明,三明食品廠是第一家,侯水泉是第一任書記。當年,為了做好遷廠的動員工作,他也是第一個帶頭把一家三代人都遷到三明的。種種第一,讓侯水泉成為這段遷明往事中不可或缺的人物。第一次見到侯老,是在他家里。去之前,三明市委宣傳部的工作人員提醒說,要不要先做個采訪,畢竟老人上年紀了。按計劃,我們只是踩點,并沒有帶拍攝的準。而且從踩點到正式拍攝,也就隔著一兩個月的時間。上門跟侯老聊,表達還算清楚,有些記不清的地方,他的大女兒會在一邊補充。因為有了市委宣傳部同志的提醒,我們也留了個心眼,用手機把老人說的話錄了下來。臨別時,我們約好下個月過來做正式采訪,老人欣然同意。正式開拍時,暮春已經到了盛夏,再次聯系老人,得到的卻是他住院的消息。后來,我們每次去三明采訪,都要聯系一次,每次都被他家人拒絕。直到有一天,電話那頭傳來了侯老的聲音,他爽快地答應了下午的采訪。等我們到達他家樓下時,卻被他兒子攔住了。他說老人狀態不好,經常昏睡,醒時也忘事,他已經忘了上午接的是誰的電話。幾番被攔,我們也放棄了,慶幸還有手機的錄音采訪。我們把希望寄托在其他老職工身上,希望用他們的故事進行補充。但由于企業改制、破產,很多退休職工的生活并不是太如意,聯系采訪工作不斷受阻。直到從一個食品廠職工子弟那里得到消息,一些老員工要組織聚會,也許可以在聚會上找到采訪對象。因為疫情,聚會也是一拖再拖。直到10月底拍攝快殺青的時候,才得到確切的消息。按通知的時間地點,我們匆匆趕到三明,現場出乎我們的意料。原以為只有兩三桌人的小規模聚餐,竟然擺了一整個大廳,十幾桌人。主桌安排的是二十幾位第一批遷到三明還健在的食品廠老人,在主要位置,我們第一眼就看到“侯水泉”的名牌。這個發現,又讓我們激動了起來。侯老會來嗎?在亂哄哄的現場,我們一直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直到快中午了,才見到被推出電梯的侯老。再次見到老人,已判若兩人。我們小心翼翼地跟他兒子商量,在隔壁房間進行了簡單的采訪。雖然千等萬等等來了這次機會,但侯老的狀態已經不適合采訪了,他始終重復幾個字,很難表達清楚。采訪中,老人的腳無力地從輪椅踏板上滑落,我伸出腳輕輕抵住。突然覺得有點難過,因為我們的采訪占用了他和老伙伴們相聚的時光。而這樣的時光,還會再有嗎?后來,我們把這段采訪作為花絮放在第二集的結尾,只希望觸動我們內心的也能打動觀眾。
在整個創作過程中,我們不斷問自己,挖掘這段歷史的意義在哪兒?這個紀錄片是給誰看的?對于這段歷史,我是陌生的。更年輕的編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對他們來說,已經是遙遠的過去。跟家里的“00后”探討這個話題,他說,好像很感動,但難以理解。這也讓我意識到做這部片子的意義,它不應該只是為了喚起人們心底的記憶,更應該做給年輕人看,告訴更年輕的一輩,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的故事。
剛開始采訪時,我們總喜歡問被采訪的老人:“您后悔嗎?”漸漸地,發現這話真的是問多余了。我們得到最多的回答是:“在哪兒工作不是工作?不就是苦點累點嗎?”“哪里不是家,哪里都是家啊。”“黨指向哪里,我們就奔向哪里,沒有什么好計較的。”而說起當年艱苦創業的細節,老人們都是一臉自豪。當年腳踩鋼花搶險的事,余震岳老人說笑間就輕描淡寫地過了;凌云鵬老人說起離開上海坐上開往三明的火車,那天是毛主席的生日,一人吃了一碗面條,便已是滿滿的幸福;嚴筱莉和蔣蓉娟說起自力更生,上海來的姑娘小伙子們要學著自己種菜殺豬,殺豬過程描繪得非常生動,至今印象深刻。但因為過于血腥,無法用到片子里……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青春,對于這些建設者們,這就是他們的青春,激情澎拜、熱血沸騰。

《滬明往事》新聞紀錄片截屏
依然是在三明食品廠老職工聚會時,我們在現場采訪了專門從上海趕來的、原三明食品廠廠長羅根美。說起那段艱苦卻激情燃燒的歲月,她無怨無悔。但當講到因為兩地分居,時間長了留在上海的兒子連娘都不認得了,直到十一歲才叫她第一聲“媽媽”。講到這里,老母親眼泛淚光。陪她來三明參加聚會的兒子就站在我身后,那一刻,我仿佛能感覺到她兒子濕潤的眼眶。采訪結束后,兒子挽著媽媽走出房間。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我想如果我們的采訪,能讓他更理解母親的付出,也許真的值得了。
短短九十分鐘里,難以完整描述這段歷史。我們用這些平凡人生的感動,撐起了《滬明往事》這部新聞紀錄片。他們是大時代里的小人物,用盡一生去實現一座城市的夢想,他們真實的酸甜苦辣構建了感人的情感聯結。而這份山海與共的溫暖記憶,也啟示和激勵著今天的奮斗者。
也正因為積累了太多的感動,順手寫了《謝謝你來過》,作為整部紀錄片的主題曲。謝謝這些可愛可敬的奮斗者,讓我們覺得不僅是完成了一件電視作品,更是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