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偉, 董雪蓮
(昆明學院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214)
陶澍出生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一生歷經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在漕運、海運、鹽政、水利、治安、教育等諸多方面均有令人矚目的成果,最后官拜兩江總督,道光十九年(1839 年)病逝于兩江總督任所,終年六十二歲,晉贈“太子太?!?謚“文毅”,入祀賢良祠。 陶澍在詩歌創作上也取得了矚目的成就,周啟應在《樹萱堂詩話》中評價他的詩歌:“自袁隨園既沒之后,海內詩人爭相雄長,莫適為主。 余謂近日詩人,當推陶大中丞為第一,以其博學才雄,思沉力厚,變化從心,頓挫入古,合李、杜、韓、蘇為一手,足以籠罩群雄故也。”[1]周啟應認為他的詩歌在融合李白、杜甫、韓愈、蘇軾的詩歌風格后自成一家,而“太白長于風、少陵長于骨,昌黎長于質,東坡長于趣”[2],換言之就是陶澍詩歌兼有風骨志趣之長,此說從側面反映了其于詩歌上絕非碌碌無名之輩。 當代學者孫海洋先生站在文學史的高度對陶澍詩歌給予了較為客觀公允的評價:“大體來說,云汀詩五古凝練,七古豪宕,七律和七絕則流麗生動。 雖然他不以詩人名世,但他在近代詩壇中也應占有一席之地?!盵3]
陳寅恪先生在《元白詩箋證稿》提到:“茍今世之編著文學史者,能盡取當時諸文人之作品,考定時間先后、空間離合,而總匯于一書,如史家長編之所為,則其間必有啟發,而得以知當時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競造勝境,為不可及也。”[4]雖然時間和空間同為認識的兩個維度,但在古代文學相關的學術討論與研究中,常常出現一種“重時間、輕空間”的現象,文學作品中的空間信息要素多被有意或無意地忽略。 這種情況在清代詩歌研究中尤其突出,因為清代詩歌領域日益呈現出一種“私人化”傾向,這種傾向既是對宋詩“日?;眱A向的繼續延伸,又是清代詩人在詩歌創作上做出的一種嘗試性突破,主要表現為詩人在進行詩歌創作時更加關注現實性,對何時、何地、與何人、做何事的背景交代較于前代更進一步,甚至出現了詩歌背景介紹的字數遠多于詩歌內容的現象,此外詩歌中自注的現象也明顯增多,“強調私人心靈史和生活史的層面”[5]。 這幾點在陶澍詩歌中表現尤為明顯,其詩歌題目多出現時間、地點、人名,部分古體詩及酬唱類詩歌序言冗長,對創作緣由交代細致,詩歌內容自注較多,如《洪守愚同年重訂壬戌齒錄告成,賦五言六十韻紀之》一詩更是做到了“一句一注”。在這種情況下,研究中的時間與空間的結合則顯得更為重要。
在通常的認知中,空間常常是以三維的效果呈現出來的,但紙質文本數據很難有效地將這一特性展現。 近年來,隨著數字人文的發展,以“行跡圖”的方式來觀照古人的生平行跡與學術活動成為現實。 從宏觀角度來說,“行跡圖”能夠同時從時間、空間、事件三個角度來對研究對象進行可視化呈現,打破了傳統紙質文本的限制,帶來了研究方式和研究理念的革新;從微觀角度來看,“行跡圖”的制作過程大體上需要“文學四要素”的結合,故最終成果能便捷、直觀、動態地了解研究對象的成長軌跡,展現古人的人生階段、文學創作、地域背景、社會關系等諸多方面的流變與關聯。
對于古代文學的個案研究而言,研究對象的年譜通常是研究者重要的信息來源,但傳統年譜中“注重時間編年而不注重空間系地,時間信息具體而空間信息模糊,時間感強而空間感弱”的現象,常常無法較好地解決,究其原因則在于“以時間為軸心,空間秩序就被割裂;以空間為軸心,時間的序列就被打斷”[6]。 文學信息要素中的時間與空間經常不能得到很好的結合,可如果利用GIS 技術,通過對年譜信息的提取與整合、“行跡圖”的初步構建、歷史圖層的堆疊等步驟,逐步完成最終的“行跡圖”制作,那么得到的效果將是傳統文獻整理難以達到的。 以陶澍為例,筆者以《湖南人物年譜》為底本、參考《陶澍全集》的相關系年信息,利用GIS 技術完成了“陶澍行跡圖”的制作,并上傳至浙大學術地圖發布平臺(http:/ /amap.zju.edu.cn/maps/75631/view),呈現效果如圖1。 (考慮到地圖出版相關規定,此處只給出相對位置圖,具體內容請前往學術地圖發布平臺查閱。)

圖1 陶澍行跡路線圖
從行跡圖中能直觀清晰地看到陶澍一生所涉足的地方大致有:湖南、湖北、安徽、山西、四川、江蘇、江西等省份。 通過對行跡圖的觀照可以發現,陶澍的主要活動集中圍繞在湖南、北京、江蘇三個地方,前后停留居住總時長將近50 年,幾乎占據了他人生近80%的時間。 這一點從他的交游情況上也有所反映,根據陶用舒先生編纂的《陶澍師友錄》附錄[7]統計,陶澍一生中有交際且有文獻記載的友人共531 人,具體地域分布結果如圖2。

圖2 陶澍交游情況統計圖
從圖2 可以看出,陶澍生平交游活動以湖南為最,其次是江蘇,這與行跡圖中所顯示的信息相吻合。 從邏輯上說,文學活動作為在陶澍所有活動中的一部分,它的變化發展情況也會行跡圖反映出來,并且這種反映方式與傳統研究個案文學活動的方式相比,將更直觀,也更容易被理解,因為文學活動通常意義上指的是“人所從事的文學創作、接受、研究等活動的總稱”[8],這是一個動態的、變化的過程,故圖像能更有效地體現這個過程。 古代文學意義上的文學活動更多側重于以下兩方面意義的考察:一、通過活動來探討他的文風及文學思想形成的重要時期及原因;二、通過活動考察其行為本身所產生的影響或文學史意義。 換句話說,意義的生成一面指向作者,一面指向世界,作品則在作者與世界之間構成橋梁與研究的基礎。 以此為思路考辨陶澍在行跡圖中所表現出來的主要文學活動軌跡,參考其文學作品的實際創作和年譜系年情況,大致可將陶澍的文學活動劃分為三個時期:湖南讀書守孝時期、北京留任為官時期、江蘇外放宦游時期。
陶澍乾隆四十三年(1778 年)出生,嘉慶六年(1801 年)赴京趕考(見圖3)算第一次離開家鄉,隨后不久其父病逝,陶澍自京返鄉奔喪,在家守孝三年,所以從時間上看,陶澍總共在湖南居住了大概有26 年之長(做官后也有幾次返鄉探親,但因停留時間短暫,暫且忽略不計),所以陶澍在晚年的回憶性文章中對自己的家鄉充滿了感情:“陶子生長資江之濱……實宇宙之奧區,冠蓋所不至,紅塵所不入。 陶子少賤,牧于斯,樵于斯,漁于斯,且耕且讀。”[9]400“出塵”——這是陶澍回憶中對自己家鄉的定義,事實也是如此,安化身處湖南的中部偏北,交通閉塞,在古代是有名的“梅山蠻地”,故陶澍幼年的求學多半是以隨父親讀書的方式進行的。

圖3 陶澍湖南讀書守孝時期行跡圖
1.家學傳承:隨父四處求學
從行跡圖上可以看到,從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到嘉慶三年(1798 年),陶澍先后隨父親陶必銓在岳麓書院、安化二都王氏家、安化百花臺王虎文家、安化縣城學宮、益陽舒塘曾筠齋家、益陽石井劉靜園家等處讀書學習。 后來陶澍在為自己父親作行狀的時候追憶道:
不孝澍自幼硅步弗離,府君每語以古賢可敬可畏之事,以感發其志氣,雖途間食頃,諄諄然隨事指點。 夜則蹴以足,而詰日間所學,詩、古文辭,旁及亻叔詭之文,皆聽以意為之,未嘗限以繩尺,惟偷惰必戒,夏楚不少貸。[9]243-244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陶澍的文學思想受父親影響頗深。 陶必銓的著作雖然已經散佚,但從陶澍為其寫的行狀中尚能略窺一二,大致有《易經抉微》《書經抉微》《春秋匯覽批點》《杜少陵集批點》《韓昌黎集分韻新編》。 從書名來看,陶必銓學問上主攻《易經》《尚書》《春秋》,詩歌上取法“宗杜、韓各家,原本性情,而不盭于法”[9]243,這兩點對陶澍詩學理念和文學創作影響非常大。 “性情”二字在他的文集論詩處多次被提及,如“夫詩之為道,派別不同,要歸于性情之正而已”[9]67“夫詩以道性情,性情之至者,將尚友賢人君子于千載之上,而同其欣戚,此詩之本也”[9]119“夫詩之為道,根于性情,而深于閱歷”[9]191等,不一而足,“性情”一詞已經成了陶澍詩學思想中一個重要概念,“性情”不同于“個性”,在他筆下已經變成了古今圣賢君子所能共通的內在情志。
此外,陶澍還較好地繼承了陶必銓的經學思想,但這種經學思想并非陶必銓獨創,而是一種地域性的思潮,即湖湘學派的思想。 侯外廬先生曾在《宋明理學史》追溯湖湘學派發源時指出:“湖南是宋代理學湖湘學派的發源地,以衡麓(衡山)、岳麓(潭州,今長沙)為中心,由胡宏開其端。 張栻主岳麓書院教事,從學者眾,因而奠定了湖湘學派的規模。”[10]湖湘學派經過近六百年的發展到清代已蔚為大宗,學者尚實學,講求“通經致用”,學術上多延續胡安國、胡宏父子以來治《春秋經》的傳統,這幾個特點都被曾帶著陶澍在岳麓書院求學的陶必銓很好地接受了,他曾教導學生說:“經熟則義理熟,而言之有物”“及門之士,咸知趨向實學?!盵9]243從陶澍角度來看,岳麓書院的地域性影響與對父親經學思想的繼承使其無比重視“通經致用”,曾燠評價陶澍時稱“其才德學識皆可見諸實用,非第恢奇侈語而已”[9]4。 陶澍本人在鐘山、尊經等書院反復強調:“有實學,斯有實行,斯有實用”[9]109“夫國家造就人才……豈惟是能為制舉之文,遂詡然自足哉? 亦將厲之以通經學古,而致諸用也?!盵9]110由此可見,陶澍不僅將“通經致用”落到了實處,更是將其變成了對所有士子學生的要求。 當然,在那個內憂外患的時代背景下,文人士大夫對“經世致用”思想的強調已經演變成時代共識,并不能將其完全歸因于地域因素上,但清代湖湘文人集團的整體崛起,以及他們所共同表現出來的那種關心現實,積極參與政治生活的學風,與他們共同的地域性文化教育背景是分不開的。
陶澍此時的詩歌主要保留在《出山草》和《江湖草》中,受“經世濟用”思想影響,其內容多是即事而作,抒情言志,用典較少,不尚華言虛談,也沒有太多的酬唱詩,試舉陶澍此時代表作《庚申中秋闈中望月》[11]153來看:
鼉更鎖院夜丁東,坐挹秋香桂子風。 皓月團欒白銀碗,好云烘托絳紗籠。
天開玉宇清虛里,人在冰壺朗照中。 想得至公堂上客,高懸明鏡一般同。
這首詩作于嘉慶五年(1800 年)的中秋,此時的陶澍正在參加湖南恩科鄉試。 首聯點明寫詩的時間和地點,頷、頸兩聯借助“月”“云”“天”“人”四個意象的組合描寫當下之景,對仗工整,描摹細膩,尾聯直抒胸臆,既夸贊主考官堂前的明鏡如今夜月光一般明亮,又有一種對于自己金榜題名的期許和自信。 全詩無用典,對格律和用詞的把握相當老練,大小意象的對比組合脫胎于杜甫卻又自出新意,已略顯名家之風,故陶澍在十八年后主持順天府秋闈時還對此詩念念不忘:“余庚申闈中對月,有‘人在冰壺朗照中’句,榜發果雋?!盵11]212
2.江山之助:游覽湖湘山水
早期陶澍的詩歌風格總體上較為清新淡雅,這一方面是由于他涉世未深,能以一顆赤子之心作詩觀物,另一方面則得益于“江山之助”,荊楚大地的山川地理、四時風物對陶澍的陶冶作用也不可小覷。 陶澍孩童隨父親讀書時便居無定所,回湖南守孝時期在澧陽書院教書之余,足跡更是踏遍益陽、常德、長沙、岳陽、株洲、湘潭、衡陽等地。 程千帆先生在《文論十箋》中說:“蓋雖山川風氣為其大齊,而政教習俗時有薰染;山川終古若是,而政教與日俱新也?!盵12]他認為地域對文學的影響分為先天和后天,先天指的是自然地理,后天指的是政教習俗,自然地理的影響較之政教習俗更加隱秘,也更加深遠持久。 從這個角度來看陶澍這時的詩歌,有三個特點比較明顯:一、創作題材以寫景詩居多,《出山草》和《江湖草》一共收詩73 首,其中寫景詩有43首,直接以湖南的山川風貌入詩的有28 首;二、部分詩歌中包含了巫楚文化獨有的浪漫主義色彩,如《洞庭守風》中“靈旗趨鬼怪,大響發笙匏。 野氣警蒼鶻,江聲泣老蛟”[11]116,用語險澀,想象奇特,趨近于李賀詩風;三、詩歌創作方法上表現出明顯地向民歌學習的傾向,在《出山草》《江湖草》兩本詩集中,收錄了陶澍20 首“竹枝詞”體的詩歌,分別為《茱萸江竹枝詞》(10 首)和《長沙竹枝詞和曾廉訪》(10 首),此類詩歌詩風平淡自然,多用俗語,陶澍外出為官后很少為之。 若從歷時性的角度來考察,陶澍整體上喜歡以湖湘景物為意象入詩,以“洞庭”二字為例子,陶澍詩集中共出現了23 次,且出現時多伴隨著詩人對故鄉的思念,如“獨有鄉心如木葉,隨風吹向洞庭南”[11]188-189“已返吳岫云,尚記洞庭月”[11]43,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湖湘自然地理對其影響之深刻。
從嘉慶七年(1802 年)陶澍登進士第,后改翰林院庶吉士,充功臣館纂修官算起,直到道光五年(1825 年)陶澍正式外放為江蘇巡撫為止,陶澍擔任京官時間有將近23 年之久,其中除去回家守孝和頻繁調任時間,陶澍停留在京城的時間也有15年左右,先后擔任了功臣館纂修、翰林院編修、國史館編修、詹事府詹事、記名御史、江南道監察御史、陜西道監察御史、會試同考官、會試內監事官、巡視中城、戶科給事中、吏科掌印給事中、記名道員等官職,中間曾外放四川鄉試副考官、江南巡漕。 以圖4 為例,以上升遷調動在行跡圖中均有所反映,但由于個人的行跡圖是在系地的基礎上再進行系年和系事,所以當研究對象在一個地點停留時間過長,那其所能提取的有效信息則和傳統的年譜信息相差無幾,這種情況的突破點在于增加數據樣本,從而“在關系型結構化文學數據庫里,知識點可以相互關聯,建立1 +N 的關系,形成網狀結構”[6]。陶澍在京城廣泛結交朋友,無論文官武職,抑或平民貴胄,陶澍都與之有詩文往來,具體細節零碎繁瑣,考證難度較大,但總結起來,此時陶澍的文學活動主要是以兩個文學群體為代表,即“消寒詩社群體”和“朝鮮詩人群體”。

圖4 陶澍北京留任為官時期行跡圖
1.領創詩社,歸正詩風
“消寒詩社”(即后來的“宣南詩社”,由于陶澍參與其中的大部分時間并未改名,故統一稱為“消寒詩社”)初創于嘉慶九年(1804 年)冬,參與者朱珔、顧莼、吳椿、夏修恕、洪介亭等人皆是陶澍的同科進士,蓋取“消遣寒冬”之意,聚集起來進行品茶賞花、雅集唱和等文學活動。 據陶澍后來回憶說:“嘉慶九年初舉此會,朱蘭坡齋中以賞菊為題,吳退旃齋中以憶梅為題?!盵11]38陶澍當時所作的賞菊詩在詩集也有保留。 隨后由于陶澍回家丁憂,其他成員又外放任職等多種原因,“消寒詩社”逐漸沉寂。 詩社的復興是從嘉慶十九年(1814 年)開始的,是年冬,由陶澍和董國華牽頭,同朱珔、胡承珙、錢儀吉、梁章鉅等新入社員在董國華的花西寓圃舉行題為明宣宗醮壇銅盞的詩會,隨后又分別在朱珔、胡承珙、陶澍等人家中集會,詩會主題可考的有:甘泉宮瓦硯、岳麓碑、安化茶、元祐黨人碑等。嘉慶二十四年(1819 年)閏四月,陶澍出任四川川東兵備道,于是北京的“消寒詩社”便不再以陶澍為中心,詩會改為主要在宣武坊南的潘曾沂家中舉行,故更名為“宣南詩社”。
“消寒詩社”的組織結構較為松散,入會和退出沒有嚴格的規定,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社長,此類雅集聚會看似無甚關鍵,實則不然。 艾爾曼在《經學、政治和宗族——中華帝國晚期常州今文學派研究》中引波拉切克的研究說:“詩社的活動形式本身并不具有政治目的很強的團體因素,但是藝術趣味上的一致卻使志趣相同的士人結成松散的政治聯盟,而這些早期的士人群體,又是后來‘更為激進的清議社團’得以形成的淵源。”[13]“消寒詩社”本身的政治性并不強烈,當初似乎確實是為了消遣而創立的,但這個詩社的政治和文學影響力不可小覷,結社的眾人據陶用舒先生統計大概是68 人,其中66 人都分布于南方各省,“他們也因參加了北京的一個非正式詩社——即‘宣南詩社’——而彼此連結在一起,這個詩社還包括了著名的‘經世致用’論改革者林則徐和魏源”[14]。 其實參加詩社的成員中,能臣干吏遠不止林則徐和魏源兩位,后來擔任總督、巡撫、尚書、侍郎等官職者亦不在少數。
“消寒詩社”成立之初確實只是為了“潤色太平業,歌詠同朝美”[11]38,但而后的創作傾向絕不是“從消寒發展成了消閑”[15]。 從“消寒詩社”組織集會所選取的主題變化來看,從一開始的菊、梅等自然意象,逐漸轉變成了甘泉宮瓦硯、岳麓碑、安化茶、元祐黨人碑等帶有極強烈歷史政治色彩的人文意象。 陶澍與“消寒詩社”朋友酬唱有關于安化茶的作品時,其“方其摘取時,籃筐遍山岊。 晨穿苦霧深,晚焙新火烈。 茶成與商人,粗者留自啜。 誰知盤中芽,多有肩上血。 我本山中人,言之遂凄切”[11]36大有白居易詩歌“辭質而徑”的特點,內容也是悲嘆民生疾苦,表現出對廣大勞動人民的關心,此外如“君不見,明代貂珰弄神器,內侍何年教識字”[11]74“君不見,西州豪杰皇甫規,不入黨籍名終垂”[11]77,更是撫今追昔,心有所寄。 正如胡承珙在題《消寒詩社圖序》中所表露出來的那樣:“嗣是歲率舉行,或春秋佳日,或長夏無事,亦相與命儔嘯侶,陶詠終夕,不獨消寒也;尊酒流連,談噱間作,時復商榷古今上下,其議論足以袪疑蔽而泯異同,不獨詩也?!盵16]詩歌、經學、歷史、社會等都是雅集時討論的話題,不僅僅是流連于風月之間。
乾嘉時期學術上樸學大興,“家家許、鄭,人人賈、馬,東漢學燦然如日中天矣”[17],詩歌理論上與之遙相呼應的則是翁方綱所主張的“肌理說”,他嘗試將詩歌和考據訓詁相結合,想要使詩學變得理論化和科學化,對當時詩壇影響甚大。 蔣寅先生經過考察后認為“翁方綱的詩學理論,對當時及嘉、道以后詩壇產生重大影響的,不是肌理說而是學人詩的觀念”[18],這一點在“消寒詩社”也能看出一二。 “消寒詩社”的成員都是文人雅士,其對學術的追求往往不自覺地反映在酬唱的詩歌上,加之社員骨干吳蘭雪、劉芙初、陳用光和梁章鉅都師出翁方綱一脈,他們讓“消寒詩社”在酬唱雅集中的學人詩傾向更加突出。 但陶澍作為“消寒詩社”的成員時對這種傾向有所歸正,方法就是在學問中注入“經世致用”的內核,使詩歌的落腳點歸于現實,這影響了當時一批社員,以至于后來陳用光在《送梁茝鄰儀曹擢守荊州序》中對梁章鉅說:“夫聚散不能無感情也,以文字相切靡,藝也;由藝而窺乎道,則體用之學備?!盵19]這里的“由藝而窺乎道”所重視的恰恰是翁方綱所忽略的學問中“經世致用”的思想,如果能較好地將二者結合,那么便達到了“體用之學備”的高度。
2.朝鮮贈酬,名揚國外
陶澍與朝鮮詩人相識于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春,朝鮮詩人權永佐和洪羲錫奉使入京,“時陶文毅方在詞館,相遇于琉璃廠,遂與訂交,互相酬唱,并以《題印心石屋》之作征其國中士大夫題詠,輯其詩為《談瀛前后錄》”[20]。 這事在陶澍筆下記載得更為詳細:“先是朝鮮進士洪駱皋羲錫與權晶山永佐,購書琉璃廠,見先子《萸江詩存》《古文存》及余詩稿而悅之。 遂詣余齋請謁……既而,使臣三人亦以詩來,往返疊韻,凡若干首。 駱皋珍之若拱璧,因以素冊匯書,名之曰《印心石屋談瀛詩冊》。”[9]191-192由此可見陶澍與朝鮮詩人相交源于他們對于陶澍詩歌的欣賞,一來二去便熟識了,互相有詩歌唱和,甚至其二人歸國后,將陶澍的詩詞介紹給了當時朝鮮的“梅花詩社”,引起了“梅花詩社”社員的普遍關注,“欣然動嗜痂之意,不遠數千里殷勤致訊”[9]406。 朝鮮詩人在得知陶澍乃陶淵明后裔后更是禮敬有加,認為其詩歌繼承先祖余風,并在國內結成“擬陶詩屋”(注:此處“陶”指陶澍),學習陶詩,依韻唱和,在朝鮮掀起了區域性的“學陶熱潮”。
陶澍與“朝鮮詩人群體”交往的文學活動主要集中在兩點。 首先是詩歌唱和,在《陶澍全集》中,陶澍與朝鮮詩人酬贈的詩歌有《和高麗許澹宕櫟韻》《疊楂字韻,答高麗豐山君洪海居顯周貽書來求筆札,兼寄洪駱皋、權晶山諸詩人》《次韻答高麗韓尚書致應見寄》《次高麗詩人韓酉園永元用拙集韻見》等11 首,詩歌中友人之間酬唱時的欣喜之情躍然紙上,抒發了作者相識之樂和相離之思。 更為重要的是陶澍在與他們的交流中傳播了自己的詩學思想,闡發了自己的文學理論,擴大了自己的海外影響力。 朝鮮詩人群體在多次詩歌唱和中儼然將陶澍看成了一代文學宗師,雖然陶澍在為朝鮮詩人所編纂的《談瀛錄》的序言中自謙:“余于詩本不精,亦雅不欲以詩名”,但“顧四方賢士大夫,每喜就余言詩”[9]192,其中“四方賢士大夫”主要指的就是朝鮮詩人群體,他們多次向陶澍請教詩藝、評點詩文、為其詩集作序跋,如《再答朝鮮權晶山書》中,陶澍對其所寄詩歌有過一番詳細的點評:
就中如《華西病夫伍亻口們學昌黎》頗得法門矣。 永獻、永元兩韓生,尤為情文雙美;李晚用、洪大用,筆雖未老,亦是將來之秀。 數子詩余皆擇而錄之,為將來選詩之具。 旉山子詩文,余亦錄出數十首,覺翹然而出其類矣。 金秋山文筆亦爽,但后半眼界太小。 趙存榮詩骨亦古,而詞意未醇,故不入選。[9]407
陶澍從詩歌的文辭、結構、意境、師法、情感等方面對朝鮮詩人群體的佳作進行了一番切理的點評,不掩其惡而著其善,贏得了朝鮮詩人的一致尊崇。 權永佐在為《印心石屋詩鈔初集》作序時夸嘆道:“先生早歲蜚英,出入乎鑾坡銅龍之地,及乎瑰瑋之觀,珍異之姿,人情物色,該洽籠挫,有化腐為新之妙也。”[9]389中國文化的海外影響力常常就在此類細枝末節處傳播開去,無論是日本還是韓國,從地域文化的角度來看都深受中國文化影響,因為“地域相聯而各具特征的區域性文化同時存在、同時發展,彼此之間的交互作用使它們對于其他地域關聯較遠的文化來說形成一個整體”[21]。 這種文學活動從當時來看可能僅僅只是陶澍的看法:“以此見我朝圣教覃敷,同文一統之郅治?!盵9]192可從今人的角度再來觀照,這種文學活動對于加強中華文化的國際認同所起到的作用不可忽視。
陶澍一生在江蘇的時間雖然不是最久的,卻是最繁忙的,地點的轉換較為頻繁。 從道光元年(1821 年)八月陶澍任安徽布政使算起,直至道光十九年(1839 年)農歷六月二日陶澍病逝于兩江總督任所,前后所停留時間大概有18 年。 這18 年中,陶澍在整頓吏治、興修水利、改良漕運、改革鹽政、督辦教育、嚴禁鴉片等方面都卓有吏績,此處不作贅述。 陶澍此時的文學活動相較在京城做官時期有所減少,此一時期的詩歌整體上也更加偏重于紀實和酬答,現實主義色彩進一步加強。 兩江地區在清代一直是人文薈萃之都,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傳》中兩江地區人數共218 人,其中江蘇144 人、安徽51 人、江西23 人,近乎占總人數的三分之一。這里既有以文學聞名的桐城派,又有以經學聞名的常州學派,還有以考據著稱的徽派樸學,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作為地方大員的他所秉持的文學觀念對地方士風、文風的影響值得細細考索,從這個角度出發,陶澍在此處的主要文學活動也非常重要(見圖5)。
1.興學雅集,以文化人
江南地區流傳著“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民諺,道盡了江南地區物阜民豐、風景秀麗的情態,尤其是蘇州,獨特的園林景觀設計頗受文人雅士的偏愛,一向是雅集燕飲的不二之選。 道光七年(1827年),陶澍在蘇州重修滄浪亭,并在其旁建立“五百名賢祠”,其中或為名宦,或為鄉賢,或為流寓,欲取地方先賢之遺澤庇佑一方百姓,勸勵一方士子文人。 為了擴大影響,陶澍又請了當時已經隱退蘇州的前輩大儒共聚滄浪亭,飲酒唱和,成為一時雅談,更有人據此繪出一幅《五老圖》來記錄當時的盛況。 所謂“五老”,分別是:前內閣中書潘亦雋,時年八十八歲;前掌山東道監察御史吳云,時年八十一歲;前山東按察使石韞玉,時年七十二歲;前刑部尚書韓葑,時年七十一歲,再加上時年五十歲的陶澍。 “五老”中陶澍年紀最小,對此陶澍在《滄浪五老圖詠有序》中幽默地表示:“譬之五老峰,中有小山岊。 又若五老松,一株雜栝柏?!盵11]43兩年后,陶澍又邀請朱珔、朱士彥、卓秉恬、顧莼、吳廷琛、梁章鉅聚于滄浪亭(見圖5),這次邀約的主要對象既是同科進士,又是之前“消寒詩社”的成員,故從某種程度上可視為“消寒詩社”雅集的一次異地延續,事后繪制“滄浪七友圖”,陶澍以題詩兩首的方式來紀念此次文學活動,其一為:
滄浪亭子滄浪水,勝侶招邀感夙因。 蕊榜記同前進士,竹林思附古賢人。
座當左右皆風月,美盡東南孰主賓。 持比屏間五華發,蘇臺畫景一時新[11]236。
從“滄浪五老”到“滄浪七友”,陶澍作為兩次文學活動的發起者,其核心地位自不必多言。 從參與人員的性質來看,兩次雅集一次偏重公共性質,一次偏重私人性質,前者主要是為了以此為契機鼓蕩學風,激勵士林,后者更多的是為了聯絡感情,維系友誼。 陶澍之所以對當地的文化建設如此在意,主要就是因為當他剛到任時,發現“淮揚及江、鎮、蘇、常一帶,閭閻非不稠密,民物非不安恬。 然淮揚被水之后,民氣未舒。 江、鎮、蘇、常等處小民生計,外雖見其有餘,內實形其不足。 衣冠文物,燦然可觀,而浮糜之馀,漸流詐偽。 以至市井訛騙,則有‘搭臺’之目;生監把持,則有‘破靴’之稱。 良楛難齊,日滋獄訟,此民風之不可不亟為整頓者也”[22],因此陶澍在到任之后首先便從民風整頓開始入手。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陶澍除了標立典范,表彰前賢外,還興修書院,想要用雅正的經學思想來扶正當時社會浮躁的風氣。 據史料記載,陶澍出任江蘇巡撫和隨后的兩江總督后,主持修建了暨陽、金沙、高淳和正誼等書院,并通過訓示告誡諸生“至其文之高下,則隨時地為轉移,要惟以實而不以華,為能垂世而可久焉。 古稱揚州,其氣輕揚而上浮,江、鮑、徐、庾所患,非藻繪不足也”[9]109,并在紫陽、正誼兩書院要求學生為學必以立志、植品、宗經、親友為上。 總之,陶澍在江蘇的此類文化活動已經不單單是為了個人文學素養的提高,更是從政治著眼,欲以自己為表率,扭轉當地的士風民俗。
2.為政一方,地域唱和
陶澍文學活動中的政治性還可以從另一個方面來觀照。 道光八年(1828 年)陶澍疏浚吳淞江水利工程成功之后作長詩《戊子二月十七日吳淞江工竣開壩放水作》,此詩傳出后,數百吳中士人競相唱和,最后集結編為《吳淞口唱和詩集》。 這首詩語言近乎俚俗,敘述冗長,寫實性遠遠超過了它的文學性,但為何會引起吳中士人的大規模唱和?原因就在于這首詩所敘述的吳淞江水利工程將造福一方百姓,詩中“今朝開壩息畚鍤,萬人邪許聞歡呼”“推波助瀾勢未已,且喜民患百年除”[11]101成功地將吳中文人的情感帶動起來,最終引起了大規模唱和。 是故朱珔在《吳中唱和集序》中說:“聲音之道與政通,若詩歌則心聲也。 詩歌而有唱和,又同聲之相應也。”[23]
除此以外,陶澍在江蘇的另一個唱和活動也涵括了一定的政治性。 道光十二年(1832 年),陶澍登連云港云臺山望海作七律四首,后被廣泛傳誦,吟詩唱和者也多達數百人,后來編為《云臺唱和詩薈》(見圖5)。 此事貌似與政治無關,實則不然。首先,詩歌題目《四月二十六日偕鄒公眉、謝默卿,暨諸同事,登東海云臺山作》,表明了這次登山唱和的文學活動最初參與對象是陶澍的同僚下屬,而非文人雅士;其次,陶澍在此事一年之后所寫的《癸巳十月十一日,由蔣家壩渡洪澤湖,遂登老子山,相度移設水師營地。 翼日,復偕同事游龜山,訪禹跡。 李蘭卿觀察詩先成,即次其韻》一詩的注中寫道, “去夏, 以勘辦票鹽登海州云臺山有作”[11]240,表明登云臺山并非游玩,而是為了勘辦票鹽。 基于這兩點可知,陶澍登山作詩的目的如詩歌中所言“卻緣海王疏禺策,欲引神山渡愿船”[11]239。
通過行跡圖連點成線的方式,作者一生按時間順序大致到達的主要地方、發生事件及停留時間一目了然,這樣分析、判斷、歸納出作者主要文學活動的地點、對象和內容更加簡明扼要,也更具有說服力。 以陶澍為例,陶澍在湖南、北京、江蘇三個地方的文學活動最為活躍,但不同地方的文學活動側重點是不同的。 可視化成像背后所帶來的多維度聯系,有助于個案研究人員以一種直觀新穎的視角切入到研究對象中,更加精準地劃定考察范圍和內容。 此外,個案研究不是個體研究,研究對象背后所擁有的廣博的交際圈是研究背景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正如徐永明教授所說:“一個人的社會關系網絡包括了各種類型的社會類別,如其中的‘學術’關系,就包括了師生關系、學術交往、主題相近、學術成員、學術襄助、文學藝術交往、學術攻訐等;‘政治’關系,則包括了官場平等關系、官場下屬關系、官場上司關系、官場奧援、薦舉保任、政治對抗等關系?!盵24]一個人社會關系之復雜恰恰說明進行相關研究的必要性。 陶用舒先生在《陶澍師友錄》中將其社會關系大體上劃分出了18 類,若能將其中重要人物的行跡圖與陶澍的行跡圖放于一張地圖來進行可視化呈現,那對陶澍的相關文學活動的考察將更有助益,也能最大化發揮個案行跡圖之效用。 值得注意的是,行跡圖所能提供給研究者更多的是信息和數據,如何解讀數據則是建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之上,相較而言,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因為這既是“數字人文”中的“人文”的體現,也是計算機永遠也無法代替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