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霞,尚美娟
(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魏晉時期,隨著賦史內部規律發展的推動以及生存環境的適合,賦體文學的創作迎來高潮[1]。面對浩瀚的賦史,魏晉賦家進行了題材的開拓與創新,賦體文學表現空間大大拓展。 在這樣的有利條件下,詠物賦急劇繁榮,迎來了長足的發展。 魏晉辭賦名家潘岳(字安仁)和傅咸(字長虞),也不免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創作了數量可觀的詠物作品。 據統計,在潘岳留世的19 篇賦作中,詠物賦有11 篇[2];傅咸更是詠物賦愛好者,在他的36 篇賦作中,有27 篇為詠物賦。 在這二人的眾多詠物賦中,有一篇題材完全重合,那就是《螢火賦》,而且潘岳和傅咸是歷史上最早以螢火蟲為對象進行創作的賦家。 盡管時代背景相同,寫作對象一致,甚至兩位作者的年齡也僅差8 歲,但兩篇賦傳遞的思想有微妙的差別,創作技法也有不同,要探明產生這種情況的原因,需要將賦作與他們的人生經歷等諸多方面因素聯系起來進行考察。
潘岳的《螢火賦》雖是一篇詠物賦,但是與局限于“寫物圖貌”的說明書類型的作品不同,此賦充分展示出作者“爛若披錦,無處不善”[3]261的辭采功力以及“析文麗辭,玉潤雙流”[4]136的創作技巧,表達自己對磨而不磷、涅而不緇的賢哲處世之道的欽佩之情,無疑是一篇佳構。 潘岳在寫作伊始,先延續《詩經·豳風·東山》中“町畽鹿場,熠耀宵行”[5]的描寫,將征士于歸途之中思念家鄉的情感搖蕩開來,又在此基礎上對螢火蟲的“超殊”之處展開鋪陳,最終升華為“賢哲”這一比喻。
在此賦中,潘岳以傳統經典中的螢火蟲所寄托的意味為切入點,運用一連串擬人、比喻,全方位立體展現螢火蟲的高潔形象與生活方式。 在外表上,螢火蟲如“飛焱之宵逝”“移星之云流”[6]982,如若“若流金之在沙”“若丹英之照葩”,如“陽暉”,如“隋珠”。 對喻體的精妙選擇,充分展示出螢火蟲的生理特點,作者對這一小蟲的喜愛之情也躍然紙上。 在生活方式上,螢火蟲“載飛載止”、自由自在,“飄飄颎颎”、徐緩從容,“無聲無臭”、靜謐安詳,這種悠然自得惹人艷羨,不禁也使作者向往“抱夜光以清游”[6]982的滋味。 在精神內核上,螢火蟲僅需一葉遮檐,滴露解渴,無欲無求,因此也就不必“顧恤于網羅”,如此之高的精神層次,不怪乎連“妙有姿容”[3]607、辭藻富贍的潘安仁也為之拜服。
據高勝利考證,潘岳的《螢火賦》作于元康元年(公元291 年),與《狹室賦》基本作于同一時間[4]134,這一觀點很有創見,也頗有道理。 元康元年三月,潘岳所依附的太傅楊駿被賈南風除掉,潘岳因此被牽連,革除官籍,幸虧他曾經對楚王司馬瑋的長史公孫宏有恩情,在公孫宏的求情下,潘岳得以在這一場政治風波中茍活。 這一次死里逃生,可以說是潘安仁人生的巨大轉折點,后世潘岳為人們所詬病的“望塵而拜”[7]1504、參與構陷愍懷太子等行為,都是在此之后發生的。 因此,將《螢火賦》認為是逃脫“網羅”之禍后的驚魂未定之語,是完全可以說得通的。
在此賦中,對螢火蟲遺世高蹈、無欲則剛的高潔氣質的贊美與艷羨無疑是作者想要傳達的中心。為了突出螢火蟲“在陰益榮”[6]982的美好品質,作者甚至特意設置了一個風雨交加、陰云重重的生活環境,來反襯螢火蟲的“翩翩獨征”[6]982,并通過被這一惡劣環境沖擊得眩惑迷亂的萬物,與螢火蟲的冷靜自持形成鮮明對比。 在環境與外物的雙重襯托下,螢火蟲的清貞與超殊愈發突出。 此時,作者自然而然由螢火蟲聯想到身處昏昧而格調愈發高古的賢哲,在象征中將賦作推向了高潮。
事實上,《螢火賦》中所強調的主旨,似乎與潘岳本人“性輕躁,趨世利”[7]1504的事實不符,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盡管世人對潘岳的為人多有非議,但也許在潘安仁心中,也有對自己汲汲營營一生的嫌惡,從而特別向往“非飲食之是營”[6]982的生活。《文心雕龍·才略》中提到“潘岳敏給,辭自和暢,鍾美于西征,賈馀于哀誄,非自外也”[8]700,其實不僅是《西征賦》和哀誄文,在《螢火賦》這一詠物作品中,也能直觀感受到潘岳發自內心而“非自外”的創作風格。 因此在品味賦作時,絕不能因人廢文,否認《螢火賦》這一展現潘岳“清綺絕倫”[9]文采的佳作。
與潘岳的鼎鼎大名相比,傅咸的名聲就稍顯不夠分量,但是若要論到魏晉時期詠物賦的發展,就必然不可能略過這一詠物賦創作大家。 在傅咸等人的播揚和引導下,西晉時期的詠物賦蓬勃發展,許多優秀作品成為后人摹擬的范本,極大影響了后世東晉以及南朝賦體創作,形成了龐大的詠物作品群[10]。
與潘岳的人文不一不同,如果說潘岳的人品備受指摘,其作品《螢火賦》中對賢哲的向往、欽佩之情只是由于自己無法達到那樣的高度而生發的,那么傅咸與潘岳恰恰相反,真正意義上做到了文如其人。
傅咸作文常愛寫序,所作36 篇賦中,含序的有26 篇,《螢火賦》也不外如是。 在賦前小序中,作者直接點明寫作緣由——首先是夜不能寐,“顧見螢火”[11]537,觸景生情;其次是“執以自炤”[11]537,因而作賦。 由第二點可知,作者在螢火蟲身上,看到了值得自己學習的優點,故而可以判斷,這是一篇借吟詠螢火蟲以自誡的賦作。
在賦作伊始,作者并未直接點出寫作對象,而是先為讀者呈現出清寂的空館和傷情難寐的賦家形象,在隔句相對中,景的幽靜與人的無言將凄冷的氛圍烘托而出,賦作前半部分的感情基調由此形成。 就在這幽冷的寂靜中,作者并未運用主觀視角引出螢火蟲,而是賦予此蟲以靈性——“感詩人之攸懷兮,覽熠燿于前庭”[11]537——螢火蟲的出現,仿佛是感受到賦家的憂慮,因此用自身的光亮來給予作者一絲安慰。 小小的蟲子,竟如此善解人意。
于是,作者通過螢火蟲寄寓了自己的人生觀。傅咸認為,不妄自菲薄,以螢火之輝為天地增光,是一種美德。 面對世間的蠅營狗茍,賦家贊美螢火蟲“進不競于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11]537,追求向前不忮不求,向后沖風不能摧其枝,身處溝渠仍能保持自身高潔的人生態度。 賦作最后,作者更是直接將螢火蟲與賢臣類比,贊美其“于疏外而盡誠”[11]537的美好品質,從而點明寫作主旨,并將“潔貞”二字作為對螢火蟲高尚品格的總結,實際上,這也是作者對自己的勉勵之言,賦的感情色彩也由前半部分的低落轉為后半部分的昂揚。 最終,人們也確實用“貞”作為謚號,對傅咸為臣一生的直言直行表示了肯定。
黃永武先生在《詠物詩的評價標準》一文中曾提出詠物詩的積極評價標準,其中一條是以小見大,有所寄托,使筆有遠情[12]。 此標準用在詠物賦中,其實也恰如其分。 也許是英雄所見略同,詠物賦大家傅咸在《螢火賦》中也表達了類似的創作思想,此賦的創作,正是為了以小喻大,這一原則也是作者在具體文學創作實踐中一直秉承的,其創作的一系列詠物賦如《青蠅賦》《叩頭蟲賦》《蜉蝣賦》,都是這種創作思想的體現,這也為傅咸為何創作如此多的詠物賦提供了答案。
雖然潘岳、傅咸的同名作品都表達了對螢火蟲身上所流露的美好品質的贊美,但情感的具體表現卻有所不同,在寫作手法上也有不同的側重,這種側重除了時代對作品的影響之外,作者本人個性也起了很大作用。 因此盡管是同名作品,最終卻呈現出以潘岳為代表的主流創作風格和以傅咸為代表的特立獨行的創作風格的一種對立。
潘岳創作以“情深”著稱,清人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其詩曰:“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筆,淋漓傾注,宛轉側折,旁寫曲訴,剌剌不能自休。”[13]《螢火賦》雖是一篇詠物賦,但是作者情感的流露頗為明顯。 螢火蟲的出現,首先引發了作者對《詩經·豳風·東山》中征士思鄉之憂的慨嘆;而其不必畏懼網羅之禍的幸福,則展現出作者對螢火蟲自由的艷羨和對自己人生的擔憂;在辭賦結尾,作者則通過使用“希”“羨”等帶有向往感情色彩的詞語,直接表達對這一琦瑋微蟲的喜愛以及對其清貞品格的欽佩之情,甚至連記錄的過程都稱之為“援彩筆以為銘”[6]982,“彩筆”一詞一經使用,作者的情感已呼之欲出了。
與潘岳充滿感情的創作相比,傅咸的《螢火賦》就顯得理性得多,多蘊含人生哲理與政治感悟。 《晉書》記載,傅咸“好屬文論,雖綺麗不足,而言成規鑒”[7]1323,在《螢火賦》中,這一點體現得頗為典型。 作者直言此作是為以小喻大,通過螢火蟲進退有度、在晦能明等優良品格論說人格理想,其將螢火蟲與賢臣的類比,本質上是強調自己在仕途中需遵守的原則。
西晉詠物賦的一個很大特點,就是作者常常期盼能夠完美而細致地描繪物體的形態,追求作品與寫作對象的形似與神似。 潘岳的辭賦作品,與當時的主流文風基本一致,以文采繁富瑰麗著稱,李充就曾在《翰林論》中贊嘆其為“翔禽之羽毛,衣被之綃縠”[14]。 《文選》收錄潘岳辭賦作品8 篇,足以看出人們對潘岳文采的認可程度。
《螢火賦》沿襲了潘岳一貫的風格,在此賦的主干部分,作者運用博喻,將一連串美好的喻體寄寓于螢火蟲身上,對螢火之光展開了繁富的描寫。當作品呈現于讀者眼前時,這串比喻好似項鏈上的珍珠,顆顆圓潤鮮亮,引人無限遐想。 夜幕中,點點螢光,散開時猶如轉瞬即逝的星火,又如云層中閃動的流星;聚集時,則如太陽的光輝,更如珍貴的隋侯之珠;螢火明滅之間,猶似鮮艷花朵,從容飛動之際,宛如流金在沙。 在這夸張的比喻和反復的描寫渲染之下,螢火蟲的形象與品格已經遠超現實,成為作者心中高度理想化的代表。
傅咸則與潘岳不同,這種不同,甚至可以認為是傅咸與時代主流文風的一種差異。 傅咸為人臣子正道直行,顧榮評價其為“勁直忠果,劾按驚人”[7]1330,就連其辭賦中,也透露出“直”這一特點。與當時詠物賦描寫詳盡的追求不同,傅咸辭賦“觸類是長”[11]538,經常淡化對寫作對象的鋪陳,將筆墨直接跳躍到談哲說理,正因如此,展示文采的空間也大大縮小了。 《螢火賦》對螢火蟲形象的描寫就相當有限,作者幾乎每一句都在附物說理,其勁直個性可見一斑。 潁川庾純曾感嘆傅咸其文“近乎詩人之作矣”[7]1323,結合揚雄《法言·吾子》“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15],可以說是對傅咸辭賦語言質樸、言多規諫的認可。
盡管兩篇《螢火賦》都對寫作對象給予了高度贊美,但在寄托上卻有較大的不同,尤其是潘岳對螢火蟲因無欲無求而不必擔憂網羅之禍的羨慕表現得相當明顯,但是傅咸的作品則主要是借螢火蟲對自我進行勸勉。 這種心理上的差異,主要還是由于二者人生經歷的不同造成的。
潘岳(247—300 年)與傅咸是同時代人,前者僅比后者小8 歲,但是人生經歷坎坷得多。 在傅咸潛心讀書、生活順遂的前36 年,潘岳已經經歷了幾番起落。 早年間因容貌出眾和才華橫溢博得的鄉曲之譽為他進入官場提供了助力,卻并沒有使其仕途順遂。 晉武帝統治期間國力強盛,此時的潘岳又正值壯年,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光,但是由于為賈充屬下,被兼管薦舉官吏之事的山濤等人打擊,故而“棲遲十年”[7]1502,只能做河陽令、懷縣令之類的小官,直至太康五年(284 年)才因調補尚書度支郎再次入京。 潘岳在《閑居賦》中曾自述所經官場沉浮:“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6]976仕途的不順使原本秉持著士人在世必須立功立事原則的潘岳心灰意冷,32 歲“始見二毛”[6]693,不時產生歸隱想法,但是元康元年潘岳所依附的楊駿之死對其產生了巨大沖擊,促使潘岳認識到在官場上擁有一個強大靠山的重要性,因此更加鉆營奔走,投向賈謐的門下。
因此,《螢火賦》就有可能是潘岳在元康元年險受楊駿牽連后創作的。 在賦中,潘岳羨慕螢火蟲“無干欲于萬物,豈顧恤于網羅”[6]982的無欲無求,不必擔心殺身之禍。 與之相比,自己則追逐太多,也因此常有性命之憂。 此句現于該賦中,是遭遇災禍后的心有余悸之語,更是對自己人生的一種遺憾。 只是潘岳自己可能也沒有想到,這句賦最終一語成讖,預示了他10 年后的結局——永康元年(300 年),賈謐被殺,潘岳受到牽連,先被免職,后被夷三族。 30 多年的仕宦生涯最終落得如此下場,實在令人唏噓不已。
潘岳一生充滿著失去。 出身小族,意味著他在重視家世的西晉需要不斷拼搏才能取得晉身資本,可是在官場上卻又鮮有得意,所依附的高官接二連三倒下,妻子、兒女也在6 年之內陸續離世。 《螢火賦》中潘岳對這一小蟲生活環境“風雨晦暝”[6]982的想象,又何嘗不是自己處境的一種真實寫照。 對于螢火蟲處晦能明、不為飲食汲汲營營的美好品格,潘岳與其說是在贊美,不如說是一種對自己無法達到的境界的欽羨。
盡管比潘岳大了8 歲,傅咸(239—294 年)前半生卻比前者幸運得多。 傅咸37 歲出仕任太子洗馬,在此之前的經歷史書幾乎無載,但是根據其父親的為官軌跡,可以判斷傅咸這段時間生活是比較順遂的。 相比起潘岳年幼喪母、28 歲父親去世的坎坷,傅咸的家庭生活要和諧許多,即便有繼母,二人關系卻很親密,在學術、政治、為人上傅玄受其父的影響更大。
在傅玄的58 篇賦作中,詠物賦就有46 篇之多,由此看來,傅咸的詠物賦創作是有家學淵源的。同樣,傅咸的風格也與傅玄頗有相似之處,劉勰評論這一對父子,認為“傅玄篇章,義多規鏡;長虞筆奏,世執剛中”[8]701,二人都是頗有才學。
傅咸一生正道直行,進入官場后遭逢國運變化,仕途也歷經坎坷,卻初心不變,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始終保持著參與國事的高度熱情,秉承著士大夫的高潔志向與政治職責。 傅咸的彈劾頗為出名,常常針砭時弊、為無辜之人辯駁,京都都曾為之肅然。 盡管膽識驚人,由于政治環境混亂,在傅咸的作品中依然能感受到他偶爾流露出的辛酸苦楚。《螢火賦》中作者深夜不寐,“意遙遙而靡寧”“憂悄悄而傷情”[11]537,有可能正是為自己的處境而擔憂。
傅咸的性格畢竟是剛正匡直的,所以他并沒有允許自己放縱傷情之中,而是在螢火蟲身上發現理想品質,從而給予自我勉勵和寄托,以期成為一個“疏外盡誠”[11]537的賢臣,事實上他也做到了,并將其作為自己為人臣子的準則,《晉書》評價他“剛簡有大節。 風格峻整;識性明悟,疾惡如仇,推賢樂善”[7]1328,是名副其實的。 令人遺憾的是,在那個黑暗腐朽的社會環境下,傅咸的這種努力可謂是徒勞無功,正因如此,他的這種堅持越發使人敬佩。
盡管潘岳、傅咸二人都將《螢火賦》作為自己理想的寫照,但是無論是意旨側重還是寫作技巧都有所不同,這些差異是由二人的個性引起的,但主要是受到人生經歷的影響。
“暗飛螢自照”[16],在同一個寫作對象中,潘岳和傅咸都看到了自己的至高理想,然而前者的作品內容呈現的只是一種向往和渴望,潘岳并沒有能力達成,而后者表現的是自己的行為準則,是傅咸一生都在實踐的標準。
身處同一時代,相差不多的年歲,卻因為出身的不同、人生經歷的差異而造成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學思想,令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