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曉敏
【摘要】無賴派是日本在二戰結束后形成的一種文學思潮,太宰治正是其中的代表作家。他的作品具備無賴派文學的首要特征——虛無與頹廢,后期又獨創了女性獨白體這一新的文體形式,由此登上日本文壇的頂峰。女性獨白體是以女性為第一視角的表達手法。本文以《維庸之妻》為中心,通過剖析太宰治與女性獨白體的內在聯系,探討太宰治作品中女性獨白體在敘述視角、主題內涵、女性語言上運用?;谔字螣o賴派作家的屬性,分析女性獨白體中存在的無賴特征和價值判斷。
【關鍵詞】太宰治;無賴派;女性獨白體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6-001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6.004
日本無賴派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不久形成和發展起來的文學思潮,是日本戰敗的文學產物。其興起的時代背景是,日本戰敗,既有的政治、經濟、社會基礎被毀壞,一切秩序被打亂肢解,尤其是支撐日本全局統治的絕對天皇制度和其背后的最高價值觀念。無賴派的形成迎合了戰后破壞原有崇高的權威價值觀念的沖動,屬于舊思想自我內部的懷疑瓦解,建立于物質廢墟和精神失衡上。
“無賴派”一詞,是戰后不久由太宰治最先提出的,作為一種流派、思潮來說,無賴派文學又是限定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其內涵也附著深邃的時代意義?!盁o賴”除了一般意義上的無賴、無用、無奈的釋義之外,還能延伸出反叛的意味。太宰治創作前期得意于“無賴”氣質,并以此作為標榜他所處時代不同個性的顯示,但又因“無賴”氣質的強烈而深陷其中,文學創作和精神狀態長期于頹廢不堪的崩潰邊緣。“女性獨白體”這一文學手法也就是這一時期產生的,一方面不可避免的天然附帶著“無賴派”風格的特點,另一方面也為太宰治的寫作創作找到新的出口,以及為他長久以來難得紓緩的情感和痛苦經驗提供新的表現路徑。
一、太宰治作品中女性獨白體的運用
(一)敘述視角
《維庸之妻》里的女性獨白體直接表現為敘事視角是由女性展開,以大谷妻子為第一人稱講述丈夫大谷一直以來酗酒、欠債和缺席丈夫和父親的職位,自己操持家庭,為幫丈夫還清債務而成為女招待。將女性的命運用日記旁白的口吻書寫,從內部細致觀察女性,直接地呈現了一個嘗試以主動姿態擺脫生活的重壓,卻最終沉淪于生活的虛無,看透一切的日本女性形象,建構出戰爭時代背景下家庭女性的生存處境和行為模式。這種女性視角的表達來解構了太宰治自身所極力聲張的所謂“道德革命”的神圣性??梢哉f,這些女性既是男性的拯救者,同時也承擔著對男性世界的批判者角色。太宰治女性獨白體作品女主角多數是溫柔賢惠,唯命是從的妻子。回顧其刻畫的女性形象,并結合其現實生活中與女性的交往經歷,能看出太宰治總體上固化女性形象,對女性主體意愿有意淡化,將女性歸列為男性附屬品,一定程度上忽視和蔑視女性價值和話語權力。就從《維庸之妻》中妻子與丈夫大谷的對話來直觀感受。
“為什么我們不一開始就這樣呢?我好幸福呢?!?/p>
“女人沒有什么幸福不幸福的?!?/p>
“是嗎?你這么一說,我倒也覺得是這樣。那男人怎樣呢?”
“男人只有不幸,時刻在與恐怖作斗爭?!?/p>
太宰治用女性獨白體的表現手法展現了妻子和丈夫關于男女幸福獲得的看法交流。妻子明顯是沒有獨立價值判斷,一味聽從丈夫教導,是無知乖巧的小女人,而則丈夫扮演了“與恐怖斗爭”的高大形象,這種男女形象上的不平等,體現了等級關系的權力勢差,是在以男性中心主義的文化霸權下將女性塑造為沒有本質的他者。
但也不可否認的是,女性獨白體也描繪了女性剛強、溫柔和天真一面,流露出關愛女性的傾向。但關愛也是男性居高臨下的道德施舍與標榜,缺少平等的對話語境。
(二)主題內涵
《維榮之妻》是太宰治無賴風格的集大成之作,“活著”是貫穿《維庸之妻》這本小說集的內在聯系,無論是衣冠楚楚還是人面獸心,只要活著就好了。采用女性獨白體,通過妻子的獨白訴說了傳統日本婦女的痛苦與彷徨,揭示出女性在社會劇烈變動的時局經受的除了病態社會的壓抑之外,還承受著男性荒淫無度、放浪成性的生活狀態。道德敗壞和倫理崩塌的受害者大都為女性,靈與肉、情與欲的揮縱過度演變為對女性的凝視和傷害。太宰治的女性獨白體對女性的聲音表達就是一種變相的支援女性。
進一步觀察女性獨白體中太宰治在兩性關系上的態度,不難看出他是友善于女性的態度。《維榮之妻》中大谷明顯是男權身份,認為“女人沒什么幸福不幸福的”,忽視女性的精神世界。同時卻認為男性做任何事情都能被原諒,不忠、偷竊、卑鄙都能借由男性“與恐怖斗爭”開脫。妻子為了替自己還債而不得不去酒館打工,自己每天都睡在情婦那里,大谷的形象徹頭徹尾體現男權氣質的傲慢和無賴風格的頹廢墮落。反之,妻子遵從著傳統婦女的禮儀規訓,呈現出敦厚溫順、堅強柔韌的女性美好品質。兩者形象鮮明對比,突出的是太宰治對女性身份和人格的肯定,一定程度上超脫了性別決定社會地位的桎梏,有著尊重女性的進步性。雖然太宰治創作屬于男性主導的話語體系,不可避免的有著固化女性的“原罪”,但在主題上仍有著溫馨的女性關懷。當然,這其中的女性還有另一重日本公民的社會身份。女性獨白體涉及日本平民群眾大都是窘迫貧困的,即使經濟財務等外在條件上沒有困難,但在抽象的形而上的精神層面是普遍面臨虛無的危機。民眾的個體敘事受控于宏大的民族敘事,在時代急速現代化更新時,民眾的命運沉浮,是取決于他們在金錢名利和形而上學的價值追求這兩者之間抉擇。這種抉擇是太宰治對個體道德觀念的拷問,沒有直接流露出善惡批判傾向,對貧苦大眾主要投去的還是深切的同情和關懷。
女性獨白體語境里還有一類邊緣人物為太宰治所執著,就是《維庸之妻》中丈夫大谷所代表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從妻子獨白看出大谷雖有為報刊寫文章的活計卻仍難以為生,雖受過良好教育卻沒能規劃人生,更不用提有所建樹。大谷的形象背后投射了同樣身份階層的作者太宰治的生活狀態和思想認識。這些接觸過左翼思想和馬克思理論的現代化知識分子,有清晰辨別戰爭性質和本質的能力,但夾縫于天皇的號召與自我的審視、民族使命與個人良知之間,吊詭地落入自我鞭撻的罪責中。知識分子在家國道義面前混亂、痛苦,社會身份在自我認知里就是未解。在價值判斷上的矛盾致使他們用渾渾噩噩的虛無來反抗現實,解構現有的倫理道德,自虐般的墮落來尋得解脫。
(三)女性語言
女性獨白體中的女性語言是一種特殊的話語實踐,是一種來自男性作家的女性聲音,雖然仍受制于男性解讀,但仍能從中分析出女性的社會地位和價值傾向。女性在語言上小心謹慎的說話方式,正反映出她們身份的不自信和不平等。女性在社會地位上位卑于男性,在婚姻關系中處于被動狀態,女性的語言表達,乃至整個行為模式都是圍繞著男性及其建構的社會運轉。
《維庸之妻》中女主人公妻子以第一人稱敘述,全部使用敬語,甚至行為舉止都是禮貌、謙卑的姿態。妻子的對話主要是在酒館夫妻、客人、丈夫之間周旋展開的,背后隱含著細膩復雜的情緒?!罢孀屓思刀?,像大谷先生那樣的人,哪怕只一個晚上,我也想和他共度。我就喜歡像他那樣狡猾的人?!边@里女主人公“我”已經知道“詩人大谷的老婆”的身份被熟知,來的客人多半是來戲弄“我”的好事者,女主人公的話語是有意識的自我貶低,通過裝傻充愣的口吻來迎合客人的玩弄調侃的預期,留下了有著天真幻想的、缺少權威的女性形象。這個妻子的唯唯諾諾不是個例,而是當時社會普遍的女性語言表達的濃縮體現。
不容忽視的是,《維庸之妻》中妻子一直使用敬語來與他人交談,甚至是丈夫,這種言行舉止的深刻教養一方面側面反映女性的溫順有禮,另一方面敬語特有的疏離感使人覺得難以親近,進而有敬畏之心。妻子的話語往往是表面看似合理,實際蘊含的是正話反說的諷刺意味。由此可見,女性的言語得體與男性的粗魯卑劣形成對比,顯露出女性雖然臣服于男權體系,卻以溫良且堅韌的方式表達著對男權社會的不滿。
二、太宰治女性獨白體中無賴的特質
太宰治作為無賴派的重要的領軍人物,太宰治的作品體現著無賴派的風格和創作特征,同樣的,作家作為建構這一思潮的有機組成部分,太宰治作品實踐著這一文學思潮的意識形態,成為無賴派的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載體。通過觀察女性獨白體這一太宰治自創的表現手法,整理概括無賴派的特質,并挖掘這一手法下無賴派的獨特價值。
(一)虛無主義與自我墮落
不難發現,太宰治運用女性獨白體的作品中女性形象大都消極頹廢,反映的是日本傳統女性的精神風貌。例如《維庸之妻》中女主人公妻子本是整日安分守己操持家庭,一心等待丈夫歸來的傳統婦女。在酒館打工期間,不斷目睹人們種種不道德的行為,漸漸清醒地認識到,在人人視道德為昨日之物的混亂時代,忘卻道德才能更好活著。女性獨白體近乎全面地展現女主人公墮落的心路歷程,最終女主人公的價值判斷變得近乎純粹的淡泊,“只要活著”成了生命的終極要義。女性獨白體虛無與墮落的文本氣質與之緊密關聯的是女主人公的個體情感態度和思想認識,究其根本是戰后日本社會普遍彌散的道德出走和倫理敗壞。戰爭毀壞了原有支撐群眾精神家園的傳統價值觀念,又沒有建立新秩序的途徑,只能流于空虛來重塑自身,墮落成了自我救贖的出路。
值得注意的是,《維庸之妻》的女主人公在“墮落”的過程中,主體意識也得到覺醒。原本囚禁于家庭樊籠中的傳統女性蛻變成為有自主意識的、覺醒的現代女性。由此,不難看出“女性獨白體”中女性的墮落可以理解為反向的上升,通過對性和性愛的追求,將道德價值的虛偽剝脫,重新建構了肉欲滿足為第一要義的“人性解放”。
(二)孤獨的意識
太宰治對外界采取頹廢虛無的態度,對自我任其墮落毀滅,此類行為的指導思想是基于對存在一切懷疑和否定。女性獨白體這種單一敘事貫穿全文的表現手法,有著自言自語訴說心事的魅力,沉溺于自我身份認同的窘境,使讀者從上帝視角進入感受到作品自帶的疏離、孤獨的情緒特征。《維庸之妻》中僅有女性的獨白,丈夫的失語既是書中情景的現實境況,也是作者有意為之,孤獨成了不言自明的情感色彩。妻子的孤獨是女性獨白體下女性身份特有的精神狀態——生活上無所依托,人際關系是混亂不堪,心靈深處絕望無助。回到當時的大時代背景下看個人敘事的形成,不難發現當時日本是處于戰敗國的地位,在國際關系上是完全被孤立。陌生化的文化環境不能提供人際信任,個體精神世界的建構尚且處于人人自危的階段,社會層面的信任危機和道德淪喪已然是普遍現象。女性獨白體中蔓延開來的是形單影只的人物群像,社會大環境下個體之間的能量傳遞只剩下孤獨的意識。
(三)自我反省的“有罪”意識
日本著名評論家平野謙在其《太宰治論》一文中論述到:“本來太宰治就是一個天生背負著種種負罪感的人。無論是出生于他的那種家庭,還是生來不是長子而是第四個兒子,也無論是被賦予了那種充滿自恃與矯飾的纖柔感受性,還是被負罪感所折磨以至于三番五次企圖自殺并將女人卷入其中,這對于太宰治來說,作為原罪式的自卑感都是終生難忘的。或許正是這種罪惡意識變成了解決太宰治文學的鑰匙。” ①從平野謙的評價中能發現太宰治的自我反省和自我否定意識是強烈、直接的。這里不得不提及西方基督徒文化對太宰治思想的滲透。在基督教神學倫理學中,“原罪”是指人類生而俱來的、洗脫不掉的“罪行”,人類靈魂的本質都有罪惡的一面。在戰爭摧毀人的價值標準時,人們一面墮落、卑劣的生存,一面又經受“罪意識”的精神拷問,個體的成長受限于罪行的拖累,女性獨白體下人物的鮮有善終很好體現了太宰治的罪惡感之深。
女性獨白體語境下“有罪”成了情感敘事的底層邏輯,自我反省、自我貶低成了尋常不過的內心活動,個體存在被他人輕視、調侃甚至玷污仍能容忍接受。《維庸之妻》中女主人公妻子以去酒館做女招待的方式為丈夫還債,這種犧牲自我救贖他人的舉動中,對丈夫的愛占比是細微的,引導她“獻身”的價值判斷還是離不開“贖罪”思想。因而,在妻子獻身“贖罪”之后,“罪行”很大程度得以消解,精神層面的道德束縛得到了徹底解放,從維系家庭的傳統婦女覺醒成為有自主意識新女性。歸根結底,女性獨白體承載的女性的“有罪”意識其主要成因是太宰治主觀意識的自我審判和罪責意識,使得其作品中女性往往不是通過自我懺悔來彌補“罪過”,就是流向虛無和更深的罪惡中。
(四)反正統文學
日本傳統的古代文學思潮,流淌著的“物哀”“空寂”“幽玄”的古典美學觀念,對太宰治細膩憂郁的思想感情和獨特的文風有著深刻影響。昭和時代的唯美主義,其內核是政治性的意識形態朦朧化,順應了國家主義和自由主義。戰后日本,原本支撐的傳統美學觀念崩塌,同時以“私小說”為代表的傳統文學在現代化話語語境里漸漸不再受用。而女性獨白體這種創作手法的語言邏輯是唯心主義、反理性的,正是與傳統的自然主義和現實主義相對。正如《維庸之妻》中所采用的女性獨白體,展現出的是女主人公妻子的精神世界和心理變化,這是屬于女性主體的生命經驗和實踐認知,是主觀的,內向性的。女性獨白體浸潤在戰爭后荒廢迷茫的社會氛圍中,其沒有脫離現實的真實性,也沒有一味追求外部的逼真。這種表現形式涵蓋了太宰治對現實憤懣不滿和對傳統文學的否定的情緒態度,成了其反叛傳統正統文學的表征物和承載媒介。
三、結語
不可否認,太宰治的現實生存環境是其思想塑造的重要因素,但其本身天然的憂郁和頹廢也是其主體建構的固有成因,深刻影響著他作品的價值傾向。女性獨白體的文體主要是后期作品中運用,其誕生是浸泡在“無賴”的氣質熏陶下的,兩者難以單獨分割來論述。太宰治表現的是現代人精神與感官世界的雙重萎靡,以頹廢反抗社會現實?!毒S庸之妻》無疑是太宰治后期創作當中女性獨白體和無賴文風的集大成者,是現代人抵抗社會變動集中、典型的小說形態的表達,展現了戰后日本文學和國民的精神狀態。對女性獨白體的研究,不僅僅局限于當作一種藝術手法進行解讀,將其放在太宰治的無賴風格下解讀,能發現它關聯著無賴派的特質,作為一種話語實踐更是有著宏大的社會圖景和文學價值。
注釋:
①平野謙:《太宰治論》,《外國文學》1998年第1期,第16-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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