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勇
【摘要】布洛赫從人的生存結構出發,在沖動側面找尋到使人能夠通往具體烏托邦、實現人的救贖的“隱德來希”。源于生命事實的匱乏決定了人要超出動物性,以欲望-沖動的方式存在。布洛赫反對精神分析抽象化、絕對化的對待基本沖動問題,從普遍性、經濟史觀和敞開性三個方面將“饑餓沖動”作為基本沖動。而饑餓總是伴隨著革命,這種革命的邏輯是從意向性情感到認識論和實踐領域的“希望邏輯”。“沖動”不僅是布洛赫情緒學說的核心,更是其希望哲學的關鍵。
【關鍵詞】恩斯特·布洛赫;沖動;饑餓;希望
【中圖分類號】B516?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6-006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6.021
精神分析學之前,哲學史上并未有將“沖動”概念作為專門范疇進行宏大敘事的哲學體系,而是在不同學說中有所體現。最早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從行為起源方面將作為理性愿望的“決定”視作“通過考慮而達到的判斷所產生的沖動。”[1]232其“決定理論”綜合理性與欲求,被公認為是意志論的先河。現代人本主義思潮出于對個體生存境遇的關切,在反擊“邏各斯中心主義”時體現出非理性主義精神,其“生命沖動”“酒神精神”和“權力意志”等都是對情感向度的肯定和對“沖動”的哲學表達。在此,精神分析學真正將“沖動”作為人的內在生存結構進行探討,但是缺乏完全批判的態度,而布洛赫則考察了更廣泛的“沖動”的內容,恢復了馬克思主義的情感維度。
一、需要與欲望:源自生命事實
布洛赫認為,“‘在’作為生存之在乃是某種神秘莫測的先行存在。”[2]也即人之“在”具有優先地位。他用“事實—存在”來標明“此在”。“事實”指人與生俱來的緊迫的生命狀態。嬰孩奔向母親的乳房、成年人因缺少某物而貧困如洗、老年人想象著休閑的生活。這種緊迫感直接發生于人的存在之中,是一種兼具否定性和肯定性的匱乏。一方面它代表著不占有某物的貧困性因素,另一方面它是非此,即超越現存狀態的要求。基于根源中的匱乏,人不屈從于生命的緊迫而無能為力,而是積極要求否定的消除。
在諸多愿望中,沖動是唯一確定的人的存在方式,它是類似于需要,卻又與之不同的欲望。在馬克思看來,需要是人對外部條件依賴關系的自覺反映。這種“需要”既反映對外的依賴關系,也反映對外的改造關系,因為它引起的“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物質生產活動。而沖動也要求用外部世界的某物來填滿自身的渴望,并且首先就指向面包、女人等。但是問題不在于依賴,而在于改造,在于其滿足方式。歷史唯物主義通過“需要辯證法”展開人與動物的區別,即自然需要——勞動——社會歷史需要。那么“沖動”的實現方式如何?
布洛赫認為將沖動作為需要來對待,缺少人“目標明確地做努力”[3]30的因素。將沖動理解為欲望,也就是理解為“人的需要尚未被滿足的一種內心渴求狀態”[4]更符合其作為想象觀念的內驅力之本義。首先,欲望與沖動均譯自德文Trieb,其動詞形式是trieben,源自日耳曼語的driban,英文形式是drive,指內在的動力;其次,金壽鐵先生采用沖動-基本沖動的譯法,夏凡與歐陽謙采用欲望-原欲的譯法,本質上都力圖與生物學意義上的本能相區別,認為Trieb不是人先天具有的行為趨向,而是基于主體主動性的后天建構。馬克思指出“如果人的感覺、激情等等不僅是(本來)意義上的人本學規定,而且是對本質(自然)的真正本體論的肯定。”[5]242沖動是人在對象化活動中形成發展起來的本質性力量,其實現方式是對象的揚棄,最終達到主體性的生成。布洛赫也重視人的主體性,但是他認為“沖動”的實現方式是對對象的占有或目標的實現,“沖動所指向的目標就是滿足這一目標。”[3]31只是它在實現之前就作為一種愿望存在了許久。
人不同于動物的地方,就在于對自身所欲求目標的預先認識,人預先描繪自身沖動目標的形式即是愿望。沖動在愿望領域內活動,所以“愿望承諾了被描繪的圖像、預先描繪的圖像的實現。”[3]31但是愿望本身僅僅是對更美好的某物的想象,所以它并不必然導致活動,沖動亦是如此。“愿望永不滿足,不是存在的東西而是不存在的東西使他滿足。”[3]32只有愿望指向非存在的明確目標時,愿望的前哨或先導作用就體現出來。于是,沖動就借助于代表積極行動的意欲或意志達到實現自身的地方。布洛赫所關注地從愿望到行動的可能性問題須在沖動這里尋找痕跡。
二、謬誤與科學:基本沖動問題
按照“沖動”所指向的對象進行類型學劃分,存在著多種沖動。“目標明確的人的活動總是可以劃分為許多沖動。”[3]30諸如性、饑餓等等。但是如果說“一切驅力都是性驅力”[6]無疑抹殺了人變化無常的熱情。布洛赫用“饑餓沖動”顛倒“性沖動”,在基本沖動問題上超越了精神分析學。
首先,何種沖動更具有徹底的普遍性地位。布洛赫敏銳察覺到了精神分析學家只是將把多種“沖動”意向之一種作為基本沖動來加以延展。阿德勒將兩性基礎之上的“權力意志”作為人的基本沖動,從虛榮心、野心等展開權力沖動壓抑論的分析,從而置換了弗洛伊德基于“本我-自我-超我”結構的性沖動壓抑論。這是精神分析學派自身內部的分歧。另外,作為小資產階級的代表,他們關注的是富貴者的“閹割情節”,對于窮人的經濟困境視而不見。但是“人的胃好比必須馬上注油的第一盞燈”[3]55“饑餓芒刺”才是人的首要問題。弗洛伊德雖認識到饑餓對身體營養的意義,“我們用‘力比多’作為本能自身由此得以顯現的力量(這種情況是性本能,而在饑餓時則為營養本能)”[7]182但是他將饑餓歸結為口欲期獲得快感的性行為,這恰恰是布洛赫所要顛倒的邏輯。饑餓沖動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生理性的欲求,而應該理解為一種“綜合性的饑餓沖動”,“指向人類消除匱乏緊張、獲取生存資料的自我保存渴望。”[8]這是人作為自然主體的必然欲求,其中就包含了性的滿足。
其次,性愛史觀與經濟史觀的立場問題。精神分析學家的謬誤在于過多地談論“沖動”,過少的談論“生活”。弗洛伊德將性沖動做了主體化的建構,將人的歷史塑造為擁有自身意志的沖動的歷史,此時沖動的命運就是“壓抑”和“升華”,其壓抑造成神經疾病,其升華產生藝術和人類文明。布洛赫反對將沖動絕對化,抽象談論其對于人的決定作用,要求從“社會-經濟”的向度考察基本沖動問題,“如果我們只考慮性愛側面而不考慮經濟側面,就不能正確地把握人類歷史。”[3]57在方法論上,堅持普遍性與特殊性的統一。對盧梭、尼采和弗洛伊德關于人的存在方式進行一般比較,就能得出基本沖動不過是時代的典型,不存在永恒的沖動。甚至隨著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對饑餓的“覺察方式”和“滿足方式”也是歷史變化的。但是在一切沖動中都蘊含著饑餓,“饑餓才是最可信賴的沖動,因為饑餓是建立在經濟利益亦即身體的經濟利益基礎上的。”[9]在實踐論上,饑餓要求現實化的滿足,其滿足的場域只能是社會經濟結構。社會經濟結構與經濟利益本質上都是經濟基礎,是與物質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相聯系的全部生產關系總和,因而在該領域內實現饑餓的滿足才是可能的。
最后,面向未來的敞開性問題。精神分析學的無意識是被壓抑的欲望的集合,主要是童年創傷或成長過程中被壓抑的性沖動。弗洛伊德將這些“曾在”召喚出來加以清除,榮格則倒退到“神圣的原始黑夜”。二者本質上都沉入地窖,沒有未來性可言。而布洛赫從饑餓的革命旨趣走向尚未的哲學場域。饑餓是人展開實踐的根本原因,當它作為生理性欲求尚不能消滅自身時,就轉向消滅妨礙自身進行自我保存的生存困境。饑餓本身就蘊含著“對現存的惡劣的東西說‘不’,對浮現在眼前的更好的東西說‘是’”[3]68這樣的變革現存、指向未來的美好意愿。也就是說,在饑餓沖動中就含具著追求飽滿的沖動,即自我擴張。布洛赫將經濟利益基礎上的饑餓沖動設定為非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推動力,“把物質生產的基礎性,置換為經濟利益的基礎性。”[10]191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但是卻更契合尚未哲學的主題。在自我保存的旨歸下,人類歷史呈現出一種人真正追求人的存在的歷史,即S ist noch nicht P的表達式含義之所在。
三、饑餓與革命:希望的邏輯
從相對貧困取代絕對貧困的角度來看,將饑餓與革命直接對接似乎是牽強的,但是由于希望與人的基本生存問題和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渴望密切聯系在一起,因而將其作為中間環節的革命活動才是可能的。“希望是最卓越的人的沖動”[11],它由本質性的沖動構成并且最終要走向認識論和實踐的領域,在如此的“希望邏輯”下人預取新的安樂鄉才是可能的。
首先,“沖動”指向外部目標之前就在人自身內部能動地存在著,主體感受為“情緒”。“布洛赫把沖動意向的“可實現性”當作整理諸情緒的標準。”[9]此時希望作為一種意向性的心理情感出場。第一,如果沖動所指向的對象帶有烏托邦成分,也就是指向“尚未存在”而非“既存”,那么“我想要的世界上沒有”這樣的意向活動在時間的未來維度上就獲得展開。第二,當沖動指向未來,同時代表著“積極期待”這樣的肯定性質時,它才成為希望。于是,在情緒領域內,未得到滿足但本質性的沖動構成了希望,它與人對“尚未”美好生活的渴望聯系在一起。在這種“應該”的尺度下,人基本生存問題的“是”就是亟待改善的,所以希望要求思維和行動以擺脫自身饑餓的社會處境。
其次,饑餓的滿足和匱乏的消除不能僅僅停留于欲望層面,必須在理論指導下走向現實的變革活動。希望也不能僅僅作為意向性的情感而存在,必須走向理性的認識論場域。布洛赫借鑒馬克思蜜蜂與建筑師的論述提出“在實現自己的計劃之前,他預先推定杰出的、激勵性的某種向前的夢。”[3]69這種夢即是白日夢。布洛赫將白日夢從“一種(被抑制或被壓抑的)愿望的(偽裝的)滿足”[12]116的夜夢標簽下分離出來,要求用“斗志昂揚的白日夢”克服“陳腐不堪的舊夢”,后者類似傳統農民起義而后的取而代之,而前者類似無產階級斗爭而后的人類解放。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其所具有的“尚未意識”特征。
“‘尚未意識’就是對‘尚未存在’的世界前兆的心理學表征。”[13]不能將“尚未意識”單純理解為期待的心理學范疇,而必須在哲學的高度上把握其作為“前意識”的內涵。第一,尚未意識必須上升為意識或知識。布洛赫將尚未意識塑造為對“自由王國”的尚未意識,但是由于“自由王國”本身仍處于尚未的進程之中,所以如果采取傳統的沉思知識模式,由于其“回憶”的范式和對非理性的情感所具有的認知作用的排斥,則“尚未意識”不可能上升為意識或知識。只有轉換知識模型,采取馬克思主義這種在黎明時起飛的貓頭鷹哲學,在現實的社會歷史分析過程中展開未來敘事,肯定情感的維度,才有可能實現“尚未意識”到“意識”的飛躍。第二,尚未意識上升為意識實質上構建了希望的知識論功能。“尚未意識”應該理解對“尚未被意識到的東西”和“尚未形成的東西”的預先推定,它從主客觀方面賦予人希望。此時,希望是預先推定的重要類型,“在最基本的類似沖動的萌芽中,希望已經是超出單純的類沖動的東西,它已經吸收了充滿幻想的想象能力、思想上的預先推定能力。”[9]此時經由馬克思主義的矯正和具體化,希望走向了預先推定的知識論領域。
希望不僅具有“預見功能”,還具有“實踐功能”[14]。作為布洛赫墓志銘的“思維就意味著超越”就是其要求現世的改造,而非想象實驗的實踐哲學的本質體現。預先推定的意識所指向的是“一個更美好生活的夢”,即“自由王國”或“自然的人化或人化的自然”。但是未來不是懸置的,而是人逐步去實現的。馬克思主義強調以物質生產的永恒性終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理性分析的“冷流”的方面,而布洛赫則從其忽視的“暖流”方面,堅持人不是被動接受自己的天命,而是綜合希望的情感與認識的功能,通過積極的行動去擺脫饑餓、變革社會,進而把握和干預歷史。
四、結語
“沖動”作為一種內在的驅動力,積極地尋求某物以滿足自身的匱乏,是人存在的事實的體現。布洛赫站在尼采、克爾凱郭爾等開辟的關注個體生存的現代人本主義立場上,看到了個體意識行為結構中的沖動要素對人面向未來敞開的重要意義。他超越了精神分析學家建立于無意識理論上的基本沖動的一般論調,而是將基本沖動放在經濟利益的基礎之上歷史的對待。建立于經濟利益基礎上的饑餓與革命相伴而生,因此,發掘希望的烏托邦功能以超越現存、指向未來,這是馬克思主義情感維度的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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