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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物潮汐

2024-03-10 11:39:30張一驍
美文 2024年5期
關鍵詞:生活

一朵花開就開了。當我意識到一朵花開的時候,其他的花,正在陸續地開。

小野黃菊帶著勇氣和對土地的信任,全然伸開葉片。經過從發芽到現在的百十來天,小野黃菊葉片更堅硬,經脈明晰,更具韌性,葉肉也更加厚實。它們高舉著自己的小火把,每一朵準確開在自己的位置,已經很美。開個百十來朵足夠熱鬧。其實,小野黃菊還可以開更多的花,占據更大的空間和面積,但它沒有。要開多少花,它在春天已經做好盤算,陽光、雨水、日照、白露,養分不能打亂它的計劃。當月亮被黎明推擠下山坡,星星棄暗投明消失在白晝,一叢叢小野黃菊花,依然灼灼地醒著,開得沒完沒了。

我之所以把它叫作小野黃菊,而不是叫作小黃菊,實際上它是否同意我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仍是一個未知數。加一個“野”字,是因為它不小心生錯了地方。生錯地方,并沒有讓小野黃菊顯得路子野且卑微。什么是對的地方,什么是錯的地方,并沒有一個合理意義上的標尺。就像人往不同的路走,哪條路走得對,哪條路走得好,也沒有個定數,難以評判。另一個你并不會提前跑到路的盡頭,把什么都看得一五一十,然后轉回來大聲告訴現在的你,你最終會遇到多少溝溝坎坎,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劇透的人生毫無意義。唯一可以論斷的是,每一條路注定是很難走的,不需要懷疑。假使誰能把這一論斷推翻,他必然走了同樣難走的路。

一株花的境遇和一個人的境遇,竟有如此多的相似之處。

人間的彎路太多,路過的風都在不停地回頭。路總要有人走,時間推擠著你,你就不能停下來。一天的時間就只有那么多,一個月乃至一年的時間亦是如此,無論誰的日子,都不會再長一些了。你在你的時間里做什么,不需要過問,也不需要去觀望別人在做什么,別人的時間只是別人的,你只是和別人的時間共處一個維度,擺在一個平面上。事實上,一個平面上有數不清的命運射線,你一生的命運射線很難和別人有個交集。倘若你和萬物的、世間的、日常的任何小生命有了交集,這便是很難得的小概率事件,構成的生命圖景有了緣分之說,荒涼之感,也有溫暖之象。所以,在那片陌生的地域,在那個土坎邊上,在小野菊花開得正好,而我又恰巧遇見了小野菊花,所走過的路線是錯誤的也好,此前的時間被耽擱了也罷,我們終于相遇,讓兩種生命在人間湊了一回熱鬧。

在滇東南,在季節里開出一朵花,或者一種花,并不是多么宏大的事。這里有適合花生長的條件,適合背井離鄉的花在這里安營扎寨。一株植物,開出一朵花來,平常得像人運動、呼吸、眨眼、吃飯、喝水、睡覺、做夢和打呼嚕。一朵花開,驚動不了什么事情,就連扎根在這株植物根部的螞蟻都驚動不了。除非一株植物,能夠把人間的顏色全部集齊,并且在花瓣上付諸實際。這當然不可能,每一種花瓣顏色背后都存在不一樣的積淀、貯藏、提純、醞釀、轉化、輸送和展示,同時進行一定會阻礙重重。一朵花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吸引蜜蜂,蝴蝶,豬槽蜂,小汗蜂等采蜜高手,在萬千花朵中精準識別出自己,順道在這個過程中傳粉授粉,得到益處。除此之外,其他的都不重要。它不可能為了討好人而違背自己的初衷。在一朵花看來,人算不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東西。

把自己當作救世主一樣去觀花,一定是觀花之大忌。這讓我回想到小時候,我們舉著喇叭花穿梭人群,到處收集人聲。一朵朵形狀好看的喇叭花,充當起聲音收集器。我們舉著花在人群中奔跑,喇叭花離開母體,缺少源源不斷的水分供應,自然歪歪扭扭,不受調理。一朵花不可能很好地配合你做這件事情,也不可能順著你的意愿去開落。一朵花的開落,只能是順應時序。天地間,有一種無形的內驅力驅動著萬物的潮汐漲落。你早晨看見喇叭花仍然裹著花瓣,等太陽到了中天,它就全部打開自己的喇叭。喇叭花也不可能永遠頂著自己的喇叭,過上一段時間,它所收集到的風聲、雨聲、蟲鳴聲,甚至人說話的聲音,將會釀成黑色的顆粒狀種子。在你注意它時它就這樣做,在更遠處的山洼或者山脊,河溝邊或者莊稼地旁,它還是這樣做。你永遠不會知道一朵花在無人的地方,開得是多么絢麗。

時間才是一朵花的救世主。時間里沒有花,而花里滿滿的都是時間。

更多的花在荒蕪中歌唱。酸漿草的花很小,小到沒有它的葉片大。酸漿草的葉片比較大,比它的花還大。酸漿草的花長期保持一種睡眠狀態。它有久睡成癮的習慣。往往是月亮已經掉下山崗,貓頭鷹的叫聲偃旗息鼓,咬錯人的狗,吃錯草的牛,認錯媽媽的小雞仔,做錯事的孩子,相繼醒來了,酸漿草的花還沒有醒來。我走到哪里,萬物都是醒來的。一天中,鳥兒醒來得更早,鳥群曾經和雞一樣,都是在地上謀食,在天空逃生。雞被馴化后,習慣了晚于鳥群鳴叫。雞群和鳥群鳴叫或者不鳴叫,和太陽醒來沒有多大的關系。它們叫或者不叫,黎明都要解開黑夜的扣子,天都要亮。與之相反的是,天即將亮起來,鳥和雞必須鳴叫。動物的叫聲和酸漿草開花沒有太多聯系,但我們總喜歡說花開是被聲音喊醒的。一群鳥鳴和雞鳴可以喊醒一個村子,讓村子從深度睡眠中自然醒來。村子醒來最明顯的標志就是要升起一股股淡藍色的青煙,炊煙升起來,生活就活過來了。活過來的日子充滿煙火氣。

我們很喜歡這樣的日子,炊煙搭建起向上的階梯,讓我們無端抬頭仰望,有時候是看看天氣,有時候是看看云朵,有時候是看看鳥群被偌大的天空稀釋。我們很少看星星,黑夜壓迫感太強。在夜晚,我們習慣經常低頭。把天空的空放在眼里,才對得起土地的厚實和心中的山河。人世間的聲音可以把生活喊醒,遺憾的是不能喊醒一株酸漿草。酸漿草有著深度的睡眠,它不會急于在春天開花。哪怕是夏天,它們也僅僅是懶洋洋地開。它們的花期在秋天。在秋天開花的花,通常喜歡開黃色的花,小野菊花就是這樣,把自己的每一朵花染成金黃色,鑲上金色的邊框。就這樣,一場場花事硬是讓這輩子都不打算有出頭之日的荒蕪,噴涌出浩浩蕩蕩的生命激流。

開出黃色的花,似乎就能抵御時間的荒蕪和落敗。實際上我覺得這是一種偽裝現場。時間的饑餓感是需要用某種具體、某種形式、某種物象來填充的。麻雀很好地充當了這樣的角色。和花的靜態不同的是,麻雀是動態的花,它們選擇把自己的根種在樹丫枝間,或者是墻縫里,有的也種在土坎和磚縫中。它們從莊稼地或庭院角落撿拾農人遺落的谷粒和稻粒,在狗尾巴草、稗草、結籽的半水生植物之間穿梭,獲得植被的種子,收集可以讓自己活下去的資料。它們還把自己的花開在天空,那么大的天空花園,足夠它們開出很多很多的花來。時間照管著麻雀的空中花園。一般情況是雨水剛剛消散,鋤頭還沒有來得及生銹,莊稼人走到最接近太陽的地方,和上午才分開的麥田相見,等等。麻雀的空中花園熱鬧。它們不停止地上下翻飛,不停止地鳴叫,不停止地在天空開出聲音的花朵,鋪就天空之道。它們非常接近本真的生活現場,阻止了荒蕪的進攻。在生活現場,我們用不同的物象把時間的荒原開墾,看起來充實有序,充滿希望。事實上,我們仍舊被時間算計得一干二凈,得不到一點便宜。

這樣看來,小野菊花和酸漿草閉緊自己的骨膜,把人間的聲音阻隔在花瓣之外,是多么正確的事。

一朵花注定不會開得太久,時間不容許它們在最美的階段停留太長時間。一朵花要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開之路,那就只能等下一個季節。下一個季節開出的花,不會是今年謝幕的這朵花,盡管很相似,仍存在區別,這和“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是一個道理。它們體內有相同的基因,相似是必然,終究不完全相同。一個季節擁有獨一無二的花,也不是什么幸運的事情。一朵花也擁有獨一無二的季節,彼此擁有,彼此在時間的交集里同時逃跑,像遺忘的一件事,被遺忘得干干凈凈。

倘若一朵花會說話,大抵就是說:“這世界,我來過。”僅此而已,花朵和季節是兩種不一樣的時間,它們彼此收割又相互種植。最終,花繁衍得越來越多,季節依舊繼續變幻著不同的雨水、光照和氣溫。在看得見的地方,是如此;在看不見的地方,這樣的場景同樣在進行。你、我、他,你們、我們、他們,等等。寄居于時間斷層的人群,在時間的往復中也就跟著老掉了。一個人,同樣不可能向童年和青年返青,一個人的變老和消逝,和一朵花的凋謝并沒有什么兩樣,每天都在上演,多么平常。你永遠不會關注一朵小野菊花,抑或一朵酸漿草的花的凋謝,更不會為它們,流眼淚。越是平凡的事情,我們愈發不會敏感。

我一直想知道花朵跑到哪里去了。對于這個問題,追問顯得幼稚。科學上對于花朵的論斷,往往是傳宗接代,使命完成,自己的生命自然結束。一朵預謀許久的雄花,僅僅是為了附和雌花。或者一朵雌花,僅僅是為了吸引雄花,最終結出籽,形成一粒種子。在時間里千磨萬磨就是為了結出一粒籽,應該沒有那么簡單。千百年來,所有的花就是為了做這么簡單的一件事,值得懷疑。說這些,并不是我已經超越了一朵花的生成,一朵花的營生,一朵花的取舍和忘我。反倒是我愈發地珍視簡單。多年來,我們常常只身前往生活的復雜現場,像個搖櫓人一樣掌控著自己的命運大船,不余遺力擺渡在一天中的上午、中午、下午,晚上甚至凌晨,應付各種來自橫向和縱向的可能撞擊。實際的和虛設的暗礁隨時做好捕捉我們的準備。這般命運捆綁使我們精疲力盡,沒有力氣走向更遠處、更高處。如此這般,一生就不可能不復雜。從一朵花的逃離來看,審視自我會跑向哪里,簡單的事情同樣變得不簡單。想到我們也正像一朵花一樣從花苞到綻放,再從綻放到跌落成塵埃,又是多么簡單的事。死亡公正且和平,誰能立馬橫刀,說自己能長生不老?

一朵花跑到不知名的地方,一個人也正在跑向不知名的地方。由生到死,我們逃跑的路徑如此相同。

一朵花并不會在乎我說的這些。燈盞花、蒲公英、酒瓶花、長柱沙參、稠李、燈籠草,等等。這些最常見的野花野草,更不會在乎我是一個人。在花的世界,不存在人這么一說。你可以看見一株花,從一粒很小很小的種子開始,在適合的溫度,把自己的根穩穩地扎進地下,和地層深處的礦物質腐殖質握手,然后抽出芽,一味無休止地生長。開花便是遲早的事。南方的花,通常不會遇到少雨和干旱,什么時候長得快,什么時候花開得密實,我們早有預料。盡管有時候花開成簾幕一般,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還是一再讓我們為之震驚。北方的花很難說,初春,南方的烏云還沒有飄落過去,就把雨水抖落到別的地方。雨水什么時候落到這片土地上,仍是一個謎。長眼睛的和不長眼睛的生靈張著嘴巴,渴得要命。雨水不來,小野花只能把花苞死死摁在枝頭,或者塊莖內部。路過它們,你得靜悄悄地,不要讓它們所有察覺。萬一小野花把你的聲音誤認為雷聲,認為雨水即將到來,胡亂地捧出自己的花苞,那就完蛋了,一場轟轟烈烈的花事必將城池破碎。花不會自己欺騙自己,但容易被欺騙。所以我經常是背對著它們,悄悄隱入這片荒野,或者在它們的午睡里,聽花說開花的夢話。

如是而已。在野外,你隨意給一株花澆水,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你不能讓酸漿草、小野菊花感受到你的仁慈。它們有自己的日晷和羅盤。別輕易打亂它們的經緯。在偌大的小野地或者荒原上,你也只是野花群中的一種花,像麻雀也是一種飛翔的花一樣。你穿過野花群,你身上的葉片、氣息、脈絡、汗液等等,會和各種野花的葉子觸碰到一起。風吹來,你和小野花一同打開呼吸,一樣讓柔軟的莖部和骨骼在風中搖擺。你是它們的一份子,每一朵花都會牢牢地記住你。

肥地的和瘦地的花都是一樣的。肥地的野花葉片大些,瘦地的野花葉子稍微小一點。瘦地的野花,會先于肥地的野花盛開。這和花的勤快與懶惰沒有關系,它們商量好開花這個事情,便不會食言,早一天開花也好,晚一天開花也罷,終究要開。你沒理由懷疑一朵花的勇氣。同樣,你也要開花。在野花群中,你抖落一生的繁文縟節,褪去生活的色彩和雨水,撥除自身的案牘之事。人間名堂真多,多數是亂七八糟的事,你要開出獨一無二的花,并非易事。一株植物,開出一朵花來,足夠嚴肅,正如麥子和稻子,在秋天孤獨且自由地黃。

對于開花這事,即使我再隔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我依然知道這片土地上關于開花的事情。我也不會把這片土地上凋謝的事情說出去。花開是我們看到的事,凋謝是花朵自己的事。即使有再多的凋謝,花還是一季一季地開下去。像我們,一代人一代人相繼老去,一代一代的孩子仍然成長起來。接續時間是個硬活計,又是不得不做的活計。

我不會去深究花有沒有開完的時候,也不會去深究人會不會有老到徹底不能再老的時候。一整個季節,花消耗了一生積攢起來的所有陽光、水分、礦物質和腐殖質,一場花事后,全然付諸東流。花不會驚慌,只要種子飽滿就行,有了可以延續下去的可能。時間在一朵花里,寄居不了太久。時間把花留在時間里。時間流逝時間。最后,時間到底有多少可供流逝的,仍然是個未知數,像一朵花未曾開過。

我們亦是如此,一個村莊的老人蝸居在房檐下抵御時間。時間的輪船像載著一袋糧食、一筐水果、一個集裝箱一樣向無盡的浩渺駛去。對于時間來說,一個人的命算不得什么,對于一個人來說,卻是全部。幾十年后,我也會成為他們,在一個村子安于現狀,生活陳舊。沒有一根柴禾是多余的,沒有一根線頭是多余的,沒有一根白發是多余的,沒有一顆衰老的牙齒是多余的。我在滇東南的日子里,花朵和凋謝,隔著一座古老時鐘。莊稼和收成,隔著一場雨。我和喧鬧,隔著一條聲帶。如果時間盯上了我,讓衰老牽著我走,那一切就來不及了,就像懶得結籽的花,就這樣腐爛在風里。

幾十年后,也許我還有白發、咳嗽、風濕病;也有遺憾、掙扎、恐懼和受挫;更有安然、平和和安靜。但只要我還能吃飯,咀嚼青菜,曬太陽,喝涼涼的山泉水,我對我的身體狀況,就足夠放心。天亮時,肯定偶爾還有一朵花會翻越窗臺喊醒我,它不允許一個在生活中失魂落魄的人,久久不能折返生活。事實上花永遠喊不醒一個人。天亮時,人自己會醒來。不可否認的是,多年來,總有一些人,終究成了西風中凋謝了花的最后一茬花枝,光禿禿地應對時間,最后成為時間斷層里的化石。一朵花再美,也有開完的時候。

在野外,我們試著和一朵花打交道,向花取得生存下去的經書,一些問題又接踵而至。夏天,那些喊不出名字的野花胡亂地生長,生長在莊稼地里或者地頭的野花,很難得到善終。這是我很慚愧的事情。特別是生在麥地里的野豌豆容易誤入歧途。這種開紫色花朵的野花,其實會結出類似豌豆的豆莢。它的果實可以做涼粉。可惜誰也不愿意把它歸咎于作物類別,結果就是未能等到果實成熟,它將斃命。農人將它們連根拔起,把它們的命運挪到另一個地方。在農人的這片土地上,只有莊稼才配得上蓬勃生長,人為干預那片土地的自然生態,好像就是他活著的全部理由。

除了這些,我就沒見過農人干了啥大事,他們將一輩子栽種在這片土地上。一個農人的一生,貌似和一株野豌豆一樣活得窩囊。所有的野豌豆畢竟不會全部斃命。在看不見的地方,在莊稼地旁的小荒坡上,風停了,雨停了,成片成片的野豌豆綠意盎然,舉著紫色的花朵,鋪在厚實的土地上,長得一點不比莊稼差。它們將會和莊稼一樣,在同一段時間讓豆莢灌漿和飽滿,然后莊稼收割完,它們仍然好端端地留在那里。農人也不過如此。時間把農人流放在不同的地域,讓他們靠天吃飯,在土里刨食。讓他們自然生長,喂養牲畜,結婚生子,照顧妻兒,輾轉于紅事和白事之間,甚至允許他們滿口酒氣,卑鄙頑劣,大聲罵娘,只要他們繼續把這種生活過下去,把這種時間延續下去,他們將生生不息。

從一株野花身上學到的,無非就是不管落腳在哪里,環境怎樣地不盡人如意,還是要活下去。不管中途要經歷怎樣的曲折、磨煉,甚至是夭折,還是要往下活。活下去,是一生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像野豌豆,在莊稼地斃命,又在遠方延續。像小野黃菊,結不出太多的籽,仍然要活下去。更像酸漿草,被牛馬吃了一遍,又吃了一遍,它依然能準時在秋天開出黃花。一個人只要想活下去,不管面對什么,都將面不改色。

所以我們喜歡在有花的地方長久地生活下去。我們把村莊建蓋在有花的地方。的確,在我們選址建房之前,原址上開著許許多多的花。麥子草開得最好,像麥穗一樣的火紅花朵,要把那片小區域燃燒個遍。麥子草和麥子有著近乎相同的名字,麥子草生命力卻是更頑強。它站在謙卑的土地上,不依靠化肥的力量,就能養活自己。今天,它們從土地上汲取礦物質和腐殖質。幾天后,又把這些轉化為美麗的花朵獻給土地,有時也獻給看見它的人。未來,又把自己變成腐殖質,供下一輪的麥子草生長。所以在那片區域,土地的數量一直沒有改變,只留下那些刻骨的和消逝的美,深深烙印在這土地上。等房子建蓋起來,它們將多了一個老朋友。因此,野花和人將一同見證時間。

在鄉下,一朵野花熬倒另一朵野花,一種野花熬倒一代人,是最為平常的事。野花熬倒一代人之前,先是把季節熬倒,野山桃花、苦梨花、迎春花熬倒春天。馬仙草花、接骨丹花熬倒夏天。小野菊花、酸漿草花熬倒秋天。能把冬天熬倒的花不多,臘梅是一種,但是滇東南很難發現野生的臘梅。很多人窮其一生也沒有找到過野生的臘梅,更別提在冬天開花的野生臘梅了。季節熬倒了,就是熬生活,野花沒有太好的生活,農人也不會有太好的生活。農人的生活粗糙,一生中常常和鐵銹、苔蘚、蛛網、灰塵、油煙、霉菌等打交道。農人從馴服生活,走向順從生活,再從順從生活,走到向生活低頭。一個人生活的結尾處都是一樣的,一些木頭鑿空自己,讓自己變得寬敞,等著一個人住進去,多么危險。

這和野花不同,野花最多就是屈服于西風,其他時間,它們一直站立。四季蒸發了以后,農人在粗糙的生活中,生命所剩的歷程越短,時間就愈發清晰。歲月清清淡淡,不如意的事回頭計較很不劃算,沉默就夠了。農人不會再計較什么。生活還是不打算放過這些用一生守護生活的人。生活熬倒了,一生也就熬完了。野花把一代人熬倒,其實它亦是年事已高。野花讓種子不動聲色地坐在老房子濕漉漉的瓦當間,或者圍墻的磚縫里,就算不精心謀劃,它們也將占領那里。

在野花的背后,時間一如既往流動,不會停止。時間不會把這里的人,這里的老房子,這里的小野花,這里的一切帶到別處去。時間卻實實際際在消耗這里的一切。

時間本身就是一面墻壁,更多時候,時間看似衰老和破舊,但它依然嚴肅。我曾看到過一種野生水仙花,長在土坎上。每年的第三場春雨,時間的哨音吹響,野生水仙花一夜間就齊刷刷開出花來。野生水仙花的花期不長,也就是兩三天。兩三天時間,它又將在原地遁形。和酸漿草、小野菊花相比,它對抗不了大把的時間。短暫且絢爛,在它的基因里,日月太好打發,時間太好打發。你得小心翼翼觀察它的美,對它的一生客客氣氣。時間這面墻壁,活生生圈養了它的生死。短暫的生,短暫的死,讓一切成為常態。把萬物的一生平鋪起來看,仍是一瞬間的事情。蚍蜉活了一個晨昏,擁有一個晨昏的活法。野花活了一個季節,擁有了一個季節的時間。木本植物活得久一些,也不過幾十年,上百年的畢竟也是少數。烏龜活得夠久了吧,一塊石頭的風化歷程就可以把它比下去。其中,各種各樣的活法充滿不確定性,誰也沒有個最佳的活法,也沒有最理想的時間。你認為美麗的,也不過是人間一瞬。每一種事物頭上,懸掛著一柄時間利斧,這把利斧什么時候落下來,不得而知。時刻保持警惕,仍然逃不脫時間的裁決。

時針、分針、秒針不可能繞開一朵花走,也不可能繞開我們走,更不可能繞開死亡走。時間框著一朵花在開合與凋謝之間行走,同時也框著我在生命的甬道里前進,同時把很多的野花,很多的人相繼框在另一個維度里。我知道,把我框走,也是時間問題。相同的空間,存在不一樣的維度,像一座座孤島,彼此遠離,彼此運轉,又彼此擁抱和吸納。花有花的維度,花的維度充滿色彩,充滿不同的形狀。花的維度,一定把種子排除在外。人的維度里,充滿嬰幼時期,童年時期,青年時期,中年時期,直至老年時期。你對應著這段時期,拾取這段時期對應的生活,該干什么就干什么,該種什么就種什么,該收獲什么你就盡管去收獲。生活牽引出的路徑,你用幾生幾世都走不完。你也可以像君子一樣地活,也可以像土匪一樣地活。你活下去就行。就像人間之外的日子,飛機草可以和酒瓶花相互依靠地活下去,荷花可以和菖蒲共享一片爛泥地。野豌豆不可以和麥子活在一起,但是它可以和野蕎菜活在一起。一切都在沒有耽擱地活。等待一朵花開,將折損你的一大把時間。時間成為這個維度里的掌控者,也是那個如放風箏一般的牽線人。時間早已盤算出全部的生活。

一朵花看似開得不慌不忙,實際上它開得膽戰心驚。它擔心它不能在時間為它單獨開出的那個缺口里開出花來。是的,萬物有序,得順著來。像翻閱一本經書一樣,一頁看完,才翻過第二頁,第二頁看完,才接著往下翻。你不可以倒著來。就好比春天的花開在秋天,是不行的,夏天的花開在冬天,更是受不住那種寒冷。在這個季節開另一個季節的花,我們叫它夢花。行走人間,時間猶如波濤一般在天空行走,時間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每一次的浪潮過后,有時候會帶走一些事,有時候會帶走一些人。有時候我細數自己的日子,可以肯定的是,再來幾十年,我也終究會被帶走。生命的離開是必然事件,誰也不能把死神擋在大門外面。

死神為什么對生命如此著迷?個中原因,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在萬物成長的細節里,越是好看的花,越擔心被摧殘。沒有哪一株花生來就是想被摧殘的。行走在荒野間,我們總是把采花當做常做的事。看見好看的花要采,比如野百合常常成為被采的對象。看見可以搭配起來的花束也要采。一朵花的驚慌,并不亞于麥子地里的稗子。在花朵還是花苞的時候是這樣,在花瓣盛開到最大的時候也是這樣。一朵花盛開,就已經和老天爺打了一場賭注。看能不能平平安安地開,能不能平平安安地謝,能不能讓自己的胚胎長大,形成鼓脹的種子。只要種子飽滿,這片土地就不會辜負每一粒種子,生命就可以延續下去。每一種生命得以延續下去,對于時間而言,算不得什么。對于萬物而言,意義非凡。

生命的長河中,花有花的命,草有草的命。房子,老物件,霉菌,鐵銹,等等,都有屬于自己的命。人的命也是萬物生命的一種,和其他的命一樣金貴,也和其他萬物一樣糟踐。其實對于時間來說,不管是什么命,多么地金貴和糟踐,和沙灘里的某粒沙子并無區別。換而言之,你是不是一條命,這反而不那么重要了。這讓我常常想到我的村子,當命運的刀子架在一座村子的脖子上時,一切都變得服服帖帖。我曾多次在某個晨昏,站在村子的至高點觀望村子。讓吹過村莊的風,再一次穿過我的身體。我看到緊閉的木板門,銹跡已經爬進鎖芯,原來的那把鑰匙,是打不開這扇門了。我曾看到苔蘚,已經像蠕動的蟲子一樣,以綠色改變石階原本的灰褐色。墻頭草仍舊跟著風一起搖擺。不知名的野花還在開,使勁往上開,開不動的,掉落在地上。一些將朽未朽的木頭,已經在一年前就忘記了前往灶臺的路。

時間不聲不響,讓一切沉浸在過去的舊日子里,再也沒有機會看到未來的日子。一些生命從年輕走到老,根本不要多少時日。你也不可能讓其他事物來替你老去,讓你一直保持年輕,保持旺盛的精力,保持能吃能動的狀態。最多便是你和同齡人一起老去,他長皺紋的時候,你也跟著長皺紋。他長白發的時候,你也跟著長出白發。你成了他的參照物,他也成了你的參照物。

當有一天,你們共同看到比你們還年輕卻叫不出名字的孩子,重復著你小時候的頑劣和天真,你終于明白,你已經不知不覺從時間的上游,徑自走到了時間的下游。你生命的流速正在加快。你自然而然地走進了時間,時間并沒有襲擊你以雷擊和雪崩,一切無聲無息,使之看起來并不是多么殘酷的事。倒是你太像一個時間老人了。時間還沒有整死我們的時候,我們還維系著自己生命轉輪的運轉。被時間熬倒的時候,我們將不會在這里,也不會在那里。去到哪里我們也不知道。鐵鏈子草、地板藤、酸漿草、燈盞花等常見的植被,最終會回到我們的墳頭。一個人或者一群人一生的漫遼才剛剛開始。

你怨不得時間,也不能怨時間。你只能悶著頭走下去。活有多少,你就要做多少的活。牲畜有多少,你就要備足多少糠食。飯量有多大,你就要隨時儲備好這么多的糧食。花不是為誰而開的,每一只蜜蜂或者豬槽蜂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專屬花朵。哪怕開得密實如小野菊花,它仍是眾多昆蟲的公共場域。任何昆蟲都可以進出、停留和采蜜。天也從來不是單單為哪個人而黑,同樣的,風吹你,也吹我,吹向每一個人。在時間的荒原上,誰也不可能獨一無二享受時間。所以,我們要學會照顧自己。把自己照顧好,讓自己活下去,將會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干的很漂亮的事情。就是這么一回事,人被放逐在這個村子里,就是為了干好這件事情。除此以外,他們的生活中不會有太多大事,但并不因此活得小里小氣。

為了干好這件事,在我的村子,有的人看了八十三次春天的太陽,有的人看過七十九次夏天的太陽,有的人看了六十二年秋天的太陽。本家二叔看了五十一次冬天的太陽,就再也沒有機會看到第五十二次春天的太陽。為了干好這件事情,期間,他們可以是塌陷了半邊肩膀的馬,也可以是跛著腳的牛,可以是吃不飽飯的狗,也可以是與伴侶交配的金龜子。甚至可以是老態龍鐘的花,也可以是開不出花來的草。他們轉換著角色,在滿是農活的生活中,借用客觀的生命體得以存活下來,又在這樣的生活中衰老和死去。時間,不只是像磨面一樣碾壓生活,時間還一刻不停地消磨人。消磨生活和消磨人,和消磨一株花、一棵草、一只麻雀、一片莊稼地一樣簡單和必然。一切的一切,時刻處在一場盛大的注視之中。

你必須留足一朵花開的時間。聽說,可以借一朵花開的時間溫暖此生。這句話深意了然,換而言之,大概就是讓你在生活中、時間中,給自己放個假。一生的時間雖然短暫,倒也有那么幾萬天,你沒有必要讓每一天都充滿雞鴨鵝的叫喚、老水牛的磨角聲,農具的打架聲,等等。你不荒廢的那一天,不會讓你幸福和富足,倒是可以讓你的咳嗽減少頻率,讓你腿腳上的風濕病休戰一天。你要像一株野花一樣享受日月照耀、雨水洗面、蟲蟻按摩,從而認真休養生息。一朵花的凋零荒蕪不了整個春天。有時候,損耗一天,并無大礙。

那么多的花,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萬事萬物,消損了多少時間,我們不會知道。那么多流逝的時間去了哪里,我們更不知道。天上或地底深處,應該有一個巨大的時間容器,供流逝的時間匯聚和貯藏。但其實我們更愿意相信,流逝的時間不在天上,也不在地底深處,它們已經轉身回到未來的日子。未來的日子向我們洶涌澎湃滾滾而來,我們依舊在新的日子里,輕而易舉就能感知到曾經流逝日子里祖先的氣息、古老飯食的味道、老床鋪的霉臭味以及遠去多年的關懷。未來的日子,其實是前人、前事、前物用舊的日子。

你被什么牽絆,就會被什么溫暖。這樣的日子,讓我們有勇氣更加充滿力量地回到時間,回到生活現場,與逝去的和新生的,握手言和。努力地為前人而活,為后人而活,更為自己而活。

(責任編輯:孫婷)

張一驍 1989年生,云南文山人,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鄂爾多斯》《牡丹》《含笑花》等刊物,有作品入選《中國當代詩人代表作名錄》《云南文學年度選本》散文卷、詩歌卷、文藝評論卷和兒童文學卷等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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