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9月,北京大學秋季學期開學,多了一門全校公選課——《書法審美與實踐》,“有制作方將課程視頻傳到B站上,播放量幾萬、幾十萬地往上漲,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人看” 。作為北京大學書法教育與研究中心研究員,方建勛致力于實踐和傳播書法藝術幾十年,這次破圈,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審美先行
北大的書法氛圍濃厚,由來已久。1917年,蔡元培組織成立了北大書法研究會,將書法藝術列為美育的重要內容。2019年,秉承蔡元培美育精神,北京大學書法教育與研究中心成立。“書法教育與研究中心的一項任務就是給大家講書法課。此前,我一直給北大校友講,效果不錯。他們就又請我去給本科生開一門書法課。”回憶起開課的由頭,方建勛歷歷在目。
的確,寫過字的中國人沒有不知道書法的,可就算從小練書法,寫了多年毛筆字,也不見得真正領悟過書法之美。方建勛稱這樣的人為“高級書法小白”,在他開設的“北大書法公開課”中,就有不少這種有基礎的“小白”。他們和沒有基礎的學生,其實在書法學習上處于同一起跑線,所以,方建勛在設計這堂課時,一視同仁,采取了“審美先行”的講授方式,這和傳統書法教學——上來就提筆練字有著明顯不同。
“審美先行,就是先學會欣賞書法。”方建勛說著,仿佛進入了“上課模式”,“對一件作品如果沒有審美感知的話,那你去寫的時候也很難正確表達出來。”
審美,首先要高。不要為時下流行書風所迷惑,只有親眼去看看古代經典碑帖,才懂得何為美丑。為此,方建勛花了許多工夫,搜集名家名作、經典字例,從筆法、結構、章法逐層分析,培養學生的書法審美能力。
一點一畫有美。王羲之七世孫智永禪師寫“察”字,第一筆“點”,落筆厚重,有“高峰墜石”之美,撇、捺厚重又不失飄逸,有骨肉兼備的舒展之美;單字的結構也有美。楚簡里一個“大”字,動感十足,似邁開大步的人,形、勢俱美。整幅作品的章法更美。明代書家文彭草書《采蓮曲》,整幅作品淋漓酣暢,順著書寫的筆勢連連續續、輕輕重重,富于節奏變化,似有音樂律動起伏流動于字里行間,又如山底溝澗中向上升騰舒卷的云霧,詩意縹緲,令人如入仙境,這是章法布局加成下的美感。
“你還可以有更多想象,我們可以在書法中打開我們的想象力,因為書法不是一個具象,是一個引發想象的文字符號。”在課上,方建勛時時鼓勵學生大膽想象,“從某種程度上說,就算你不認字,也能欣賞書法藝術。反之,就算你理解字詞,會背誦全文,也不見得能體味美感。”這是書法藝術的神奇之處,而書法之美的最高境界是“天然”——雖由人作,不飾雕琢,宛若天成。
以“天下三大行書”為例,永和九年,蘭亭雅集,曲水流觴,王羲之在微醺狀態下,心手雙暢,揮毫寫下《蘭亭集序》,宛若游龍,滿紙煙霞。“神品都是在很自然的狀態寫出來的。我們今天經常說要練字,練字的目的其實就是想練出某個筆畫,讓結構達到某種美感,這個過程其實就是人工刻意地去努力達成一件事情。而通過更多、更久的苦習,直至抹去這些雕琢痕跡,才能產生質變,達到天然。這就像表演藝術,一個演員演技出神入化,不就是沒有表演痕跡嗎?寫書法其實也是的。”
努力型選手
說到練習,方建勛坦承自己屬于“努力型選手”。夏天清晨4點,冬天稍晚一會兒,方建勛就起床做早課了,一練兩三個小時。從15歲開始練書法到現在,即使出差在外,這個習慣也雷打不動。“早上是我一天當中書寫狀態最好的時間段,精力充沛,安靜清醒。”他解釋,“古人當中,我覺得米芾也是屬于努力型的——一日不書,便覺思澀。蘇東坡是屬于天賦型的。其實,你到底有沒有天賦,這很難說,但是努力是可以自己把握的,而也只有努力,才能兌現天賦。”
更小的時候,他就見爺爺和父親時常在家練字。濃黑的墨汁,柔軟的毛筆,寫出來的字像幅畫似的,吸引了年幼的他。從小學三年級用毛筆描紅開始,父親就開始督促他練字。“我父親會拿出一張報紙,指一篇文章給我,我就開始寫。”寫得好不好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靜氣和認真。后來,方建勛考入杭州師范學院(現已并入杭州師范大學),進入了全新的書法世界。玉皇山下,西湖之畔,早課、臨帖、集字、創作、篆刻,方建勛徜徉在書法的天地,度過了一段“純粹、快樂、美好”的學習時光。“一邊是雷鋒夕照,一邊是柳浪聞鶯,既是學習的環境,也享受著藝術的熏陶。”
1990年代,他進入南京藝術學院深造,師從書法家黃悖,在專業化的道路上尋求質的飛躍。2008年,方建勛來到北京大學哲學系,隨朱良志修習中國美學,得以從更深入、更系統的理論層面思考中國傳統書法藝術。書法學其實不單單指狹義的軟筆書法,還涉及中國書法史、篆刻、書畫鑒定、中國畫、古代漢語、中國哲學等內容。
“理論扎實了,回頭看,就不再局限于原來的技巧層面,慢慢研究到書法和哲學、美學、歷史學、心理學、社會學等其他學科的交融聯系,世界就一下子大了起來。”就像方建勛的“北大書法公開課”,每學期的授課內容都不一樣。“上一個學期是講書法家,那就會涉及當時的社會歷史環境,回到不同書法家所處的時代,要把書法與歷史學、社會學的勾連融到課堂里。”他說,這樣備課雖然耗費許多精力,卻是不斷精進學術修養的過程,也能反哺自己的創作。“所謂功夫在詩外,書法的功夫,也常常在字外。”
“人人皆可成為書法家”
有學生在課程結束后,寫下這樣一段話:“在忙碌的期末季,書法課后的練習并不是一項讓我感到焦慮的作業;相反,它為我構筑了一個獨屬于我自己的詩意的小世界。充滿儀式感地收拾干凈桌面,鋪開毛氈,淡黃色的燈下,毛邊紙泛著柔和的暖意,把一個字在筆下體會一遍又一遍,從墨色的干濕、筆畫的疾緩中感受古人書寫時的心境,常常忘記時間的流逝,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這是一段多么難得又值得感恩的時光。”
“看到這樣的反饋,是我作為老師感到最開心的事。”方建勛說,“在書寫的世界里,其實沒有古今之分,書法就是古人的日常。”
蘇軾有幅《啜茶帖》,是給朋友道源的一紙短札:“道源無事,只今可能枉顧啜茶否?有少事須至面白。孟堅必已好安也。軾上,恕草草。”蘇軾此信,是想邀請道源來一起喝茶聊天的,文辭柔婉,書寫的筆致細膩輕靈,與他常見書作的闊朗豐腴大有不同。再看明代書畫家沈周寫給祝允明的行書信札:“捧誦,高作,妙句驚人,可謂壓倒元白矣。健羨健羨。敬謝敬謝。但纏頭之贈恐是虛語,所見者星銀之犒耳。呵呵。”沈周在信中開啟“夸夸”模式,大贊朋友的文章“壓倒元白”,卻把本來允諾的豐厚酬資耍賴換成碎銀子,未了還要發個表情包“呵呵”。
“這樣的書法,我們看起來很親切,其實古人日常寫書法和我們現在給朋友發微信是一樣的。”因此,方建勛提倡讓書法回歸日常,并身體力行用毛筆寫備課稿,建議學生用書法記錄日常瑣事或乍現的靈感,還鼓勵他們說,“人人皆可成為書法家”。
“這個‘書法家跟加入中國書法家協會或者成名成家不是同一個概念。我是希望學生可以進入到一個自然的書寫狀態。你有學業、工作,業余去練習書法,可能練習一輩子,這就特別契合古代書法家的日常書寫狀態。”
歐陽修晚年將學書作為人生一樂,“有暇即學書,非以求藝之精,直勝勞心于他事爾”。在他看來,與其他活動相比,修習書法更能獲得精神上的充實和快樂。
(摘自《環球人物》高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