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 宇 白 蕓 廖 銳
(1. 中南大學,長沙,410083;2. 國防科技大學,南京,210039)
巴赫金(Bakhtin 1981)認為,語言本質是互動,理解、內化、加工并“挪用”他人話語成為自己的語言,這構成了對話的有機成分,克里斯蒂娃(Kristeva 1986)提出互文性理論,指出互文是語篇之間的互動對話,任何語篇都是基于其他語篇的吸收、轉化與再創造。受到對話性和多語性語言觀影響,介入系統可用來描述某一話語或是語篇的多聲場所互動關系,成為定位對話性和互文性的重要語言資源(Martin 2000;Martin &Rose 2003;Martin &White 2005)。參引在學術論文中扮演關鍵角色,語篇作者通過參引手段承擔評價者和論辯者的雙重身份,形成先前話語(被引文本)、當前話語(參引文本)與期待話語(讀者可能的回應)之間多向互動(Martin &White 2005),理解與被理解、引用與被引用、翻譯與被翻譯的闡釋過程搭建了知識遷移有效鏈接,實現人文學科知識轉化與重構(李瑞林 2022;楊楓 2022;喻旭東、傅敬民 2022)。因此,基于介入系統的參引話語分析可反映多聲場域內的角色對話關系與知識流動方向。
語言介入系統被應用于各類文體語篇分析(Coffin 2009;Beangstrom &Adendroff 2013;Engelbrecht 2020;李榮娟等 2007),但參引形式較少與介入資源聯立實現數據化描寫。本文構建作者身份評價模型,比較多聲場所中作者身份塑造傾向,探討語境背景差異的同時思考學術翻譯與知識遷移策略。主要研究問題有:(1)在不同對話關系中,《外語教學與研究》《中國應用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三家期刊的發文作者在參引形式與介入資源使用偏好差異,如何通過參引來構建話語身份;(2)在構建評價者與論辯者身份權威性時,權威強度是否存在差異;(3)影響參引偏好及作者身份權威構建的文化因素有哪些?會對參引話語產生哪些影響?
本文語料源自《外語教學與研究》《中國應用語言學》(ChineseJournalofAppliedLinguistics)及《應用語言學》(AppliedLinguistics)三家同類型期刊。《外語教學與研究》是由北京外國語大學主辦的漢語期刊,重點關注語言研究、翻譯研究、外語教育等領域;《中國應用語言學》同樣由北京外國語大學主辦,是目前國內唯一一本全英文的外語教學研究類學術期刊,重點接收國內學者的英語寫作文稿,同時集中表現中國作者、國際審稿專家、編者的協作過程;《應用語言學》為國際范圍具備高影響力的語言學類學術期刊,刊載各國權威學者最新研究,旨在介紹當前國際前沿應用語言學理論與實踐經驗。為避免其他因素影響,分層抽樣2017至2021年這五年間三家期刊刊載的實證論文各30篇,限定抽取論文須包含引言、方法、數據分析、結果與討論章節且主題為二語習得或二語教學。
本文語料庫包含90篇期刊文章的引言部分。因漢語中的“字”與英文中的“詞素”相當,漢語中的“詞”與英語“單詞”相當(張維友 2007),語料庫中30篇漢語引言將導入NLPIR—MASTER軟件進行分詞及詞數統計。采用Uam Corpus Tool 3.0人工標注期刊文章的參引格式及參引句中介入資源,其中,被引作者—作者之間的多聲場所參引依照Hu 和 Wang(2014)修訂后框架,標定參引句的作者融合特征、文本融合特征及作者立場三項。(1)作者融合特征包含融合和非融合兩類,作者融合指被引作者出現在參引句中,成為參引句的一部分,作者非融合指被引作者以括號、腳注、尾注等附屬形式出現;(2)文本融合特征是指參引內容與當前文本的融合程度,包括同化、插入、同化及插入三種形式,同化指作者用自己的話釋義或轉述參引命題,插入為直接引用被引作者原句,同化及插入則指在參引句中,既有轉述部分,又存在直接引用;(3)作者立場是參引作者對被引作者觀點的立場表態,根據文內語境及轉述動詞判斷作者的中立、疏遠、同意或競爭立場。作者—讀者之間的多聲場所參考《評估語言:英語評價系統》(Martin &White 2005)和《漢英評價意義分析手冊——評價語料庫的語料處理原則與研制方案》(彭宣維等 2015),標注各形式參引句中的雙語介入資源,介入資源包括接納、否定、對立、認同、斷言五類,由否定詞、情態詞、副詞、連詞等表現。標注部分介入資源列舉見表1。

表1 多聲場所介入資源例舉
本文三名筆者在深入學習介入系統后,各自對語料進行標注及核對,針對不一致之處反復討論,最終確定統一標注,語料庫基本數據及介入資源使用情況見表2。所建語料庫中,《中國應用語言學》刊載文章引言部分的文獻參引平均頻次最高,被引作者與作者之間具有較強關聯,《應用語言學》文章引言的參引部分,使用介入語頻次最高,作者與讀者之間構建起較強關聯。
為進一步辨析三期刊被引作者—作者—讀者之間多聲場所的介入關系及作者身份構建特征,文章將參引句形式(作者融合特征、文本融合特征)與參引句介入資源聯立建表,因此,被引作者—作者多聲場所內的對話形式被分為24小類,作者—讀者多聲空間的對話形式為30小類。以每百次參引作為標準,統計各類參引相對比例(見表5、表6),可用于觀察不同作者的參引偏好。
作者融合特征方面,作者非融合式參引將被引作者置入括號內,使其聲音成為人文科學論辯話語的附屬衛星成分,作者的聲音主導地位得到突出,作者非融合形式因而歸屬于收縮資源,反之,作者融合式參引將被引作者置于句子主體之中,當前文章作者的主觀話語權削弱,弱化自身權威構建空間。文本融合方面,“插入”“同化及插入”“同化”三類參引中,參引作者的話語比例由小至大,他者的聲音空間由寬至窄,三類參引話語收縮程度漸強,因此,同化式參引收縮性最強,屬于收縮資源。介入資源方面,擴展資源包括疏遠、中立、接納,容許潛在聲音存在并給予一定空間,收縮資源包含同意、競爭、否定、對立、認同及斷言(Martin &White 2005;Hu &Wang 2014;王振華 2001;李戰子 2004;劉世鑄 2007),用以壓制、挑戰或反駁某類聲音的存在。據此,參引形式與參引句介入資源有機聯系。根據上述分析將各類參引句的參引作者權威性程度進行5級評分,具體見表3。

表3 參引類別打分
論文采用AHP層次分析法,依據各類打分進一步確定相關權重(見表4)

表4 參引類別權重
權重與表5、表6內數據相乘并累加,最終得出在被引作者—作者、作者—讀者的多聲場所內,各類期刊作者的身份構建綜合評分(見圖1)。

圖1 三家期刊多聲場所作者身份評分

表5 被引作者—作者多聲場所中各類參引標準化頻次(每百次參引)

表6 作者—讀者多聲場所中各類參引平均使用頻次(每百次參引)
分析圖1發現,在被引作者—作者空間中,《應用語言學》作者最突出其評價者身份,減少被引作者的話語空間;在作者—讀者空間中,漢語刊物《外語教學與研究》評分最高,作者偏好塑造其論辯者、勸諫者身份,強調個人立場,間接削弱讀者介入。以下兩小節將進一步深入,具體涉及多聲場所的各類參引使用情況,并嘗試分析背后的文化語境因素。
觀察表5右側參引形式總計數值,期刊作者均大量采用作者非融合的同化形式參引,直接將被引命題融入自身論辯。同時,三類期刊的參引形式特征存在一定差異。
作者融合特征維度,漢語期刊《外語教學與研究》的作者大多采用作者融合式參引,標準化頻次均高于英語期刊。學術漢語寫作者高頻此類參引,在前景位置突出觀點來源,使被引作者為其話語署名并直接負責,反映儒家思想深遠影響。孔子主張“名正則言順”,鼓勵辨正個人名分,承擔相應職責和職能,使言語適當并符實,慣用成語“正名定分”“正名責實”“名副其實”等也含此義。相反,英語期刊的引言參引偏好使用更多的作者非融合形式。
文本融合特征維度,漢語期刊的文本融合形式高度集中,在每百次參引中,同化式參引平均出現97.83次,插入、同化及插入僅出現2.17次。早在新文化運動時期,科學主義思潮在中國空前發展,科學、科學主義迅速向唯科學主義演進, 實證主義盛行,科學代替道德本位的傳統儒學成為中國文化新“偶像”(徐嘉 2006;李曼莉 2020),21世紀以來,國內語言學界越來越意識到內省式方法的弊端并嘗試矯正唯科學主義誤區,“定量為主,定性為輔,定性定量結合”成為引領語言學繁榮時代的主流手段。受其影響,漢語期刊《外語教學與研究》體現出較強的實證特點,文內引言較少直接插入,多以作者自身話語闡釋外來知識,通過削弱主觀互動與他人介入,塑造學術論文作者理性、規范、權威形象。對比來看,英語期刊的文本融合形式多樣化分布,較多使用插入、同化及插入形式,國際背景創作者可能更加認可語言互動的社會構建意義,擅長利用直接引用,積極展現與學術團體互動協商姿態,促成論斷與知識產生(Swales 1990;孟勐、李雪 2010)。有趣的是,三刊比較來看,《外語教學與研究》作者“融合類—同化式參引”最多,《應用語言學》“非融合類—同化及插入”參引最多,《中國應用語言學》體現中國作者、編者、國際審稿專家協作,歸屬上述兩刊交界形式,“作者融合類—插入式參引”相對最多。
表5底部兩行統計了每百次參引的介入資源使用情況。三刊作者均偏好使用中立資源,未對所引命題作出特別評價,但仍存在不同之處。漢語期刊的擴展資源頻次為三刊之最。擴展資源包含疏遠與中立兩類,其中,該刊引言的疏遠資源常用于多觀點鋪陳對比,作者借多方沖突間接表達個人質疑的同時,與自身拉開距離,避免直接對抗;中立資源方面,“作者非融合類—中立”參引大多內化原句,自然融入行文,作者融合式中立參引則以中性語篇動詞如conclude、state、analyze(Hyland 2002)引出命題。儒家認為,“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不論情感態度積極或消極,人們應該在表達方面含蓄內斂,不須明言,中正適度。因此,漢語期刊作者偏好使用擴展資源,模糊評論他人觀點,說話留有余地,較少做出明確表態(單宇、白蕓 2023)。此外,人緣、人情和人倫三位一體的中國式人際關系(翟學偉 1993)也對此產生重要影響。農耕文明下,安土重遷與家族血緣導致社會交往持續穩定,漢語期刊作者盡力避免威脅對方面子的消極言語行為,極少表明“競爭”立場直接批評其他學術成員的研究錯誤或不足,維護和諧的人際關系。
相反,“西方有著濃厚的普遍主義人際關系文化環境,在交往過程中有較為抽象的原則,根據普遍的標準建立人際關系。個人主義價值觀使西方人以事由統帥人際關系,而非以人際關系統領事由,受人際關系的約束較少”(陸曉波 2016:270),英語期刊《應用語言學》頻繁使用收縮資源,其中“同意”類別大幅超出其他兩刊,表明國際作者積極表達認可態度。《中國應用語言學》擴展資源與收縮資源均處于三家期刊的中間位置,呈現中英期刊交界形式。總體而言,在被引作者—作者的多聲場所中,《應用語言學》作者最為強調其評價者身份,壓縮被引作者的聲音空間。
本節圍繞作者—讀者多聲場所展開分析探究(見表6)。
參引形式上,部分參引句為單聲(或稱自言)系統,不含介入資源,而部分參引句可能含有多種介入資源,其形式將計入多次。三類期刊作者均偏好在作者非融合類參引句中介入讀者潛在觀點,具體而言,《中國應用語言學》除接納資源外,各小類基本處于三刊中間值,兩英文期刊作者融合特征的總體分布情況接近,《中國應用語言學》作者非融合類介入資源均可歸為同化式參引,《應用語言學》部分介入資源出現在“作者非融合類—同化及插入式”參引句中,這與《應用語言學》同化及插入式參引句使用頻次高、國際作者對社會建構的自覺意識有關。作者融合類參引句中,《中國應用語言學》作者偏好的差異性較大,他們很少在作者融合類—同化式句中對讀者潛在觀點做出評價,反而以自言方式排除對話性,表明自身所持立場沒有其他不同的對話性觀點需要承認或介入,所以單純將觀點宣布出來(彭宣維等 2015;王振華、路洋 2010)。
觀察表6底部“介入資源總計”兩行,我們發現漢語期刊作者大量采用收縮資源。中國現代社會心理學家楊國樞(2005)認為,中國人心理行為具有其特殊性:權威取向為中國人社會取向的次級運作特征之一,中國人崇拜“可信的、全能的、永遠的”權威,并在心理和行為上徹底依賴,順從也是必然結果。因此,通過高頻利用收縮資源,漢語作者縮小讀者聲音空間,以明確、肯定的口吻塑造了其權威論辯者的身份,期望讀者在心理上自覺產生認同之感,與自己的認識判斷相互重合。另外,中國傳統的批判思維教育以“質疑”為核心,通過質疑性探究來深化對特定人或事物的個人認知(岳曉東 2000),因而在漢語期刊作者采用的收縮資源大類中,否定與對立資源占比突出,為三家期刊同項最高值。受人本主義影響,英語期刊的接納資源較多,且兩刊頻次接近,英語作者在表達自己的判斷時言辭審慎,避免個人武斷與立場強加,呈現對讀者潛在異議的接納或尊重姿態,鼓勵讀者作出獨立思考、判斷與批判,希望與讀者理性探討,甚至改變個人對某一特定人或事物的看法。
總體而言,英漢期刊作者的參引傾向差異明顯,權威身份的塑造手段有所不同:國際文化背景作者偏好在被引作者—作者場域扮演評價者身份,積極評論被引觀點,縮小被引作者聲音;漢文化背景作者偏好在作者—讀者場域突出論辯身份,明確表明個人觀點以勸諫讀者,弱化讀者潛在聲音。此類差異與傳統文化、人際模式、權威取向、批判式教育等語境背景緊密相關。
人文社會學科知識翻譯是知識的“重構”,可以反思、批判、闡釋與建構(楊楓 2022),應用語言學期刊的參引情況一定程度反映了知識重構過程。在“被引作者—作者—讀者”的知識遷移鏈條中,存在語內與語際兩種跨文化社會互動空間,分別實現學科知識“再概念化”與“再語境化”(Blumczynski 2016;李瑞林 2022),并為未來學術參引與知識傳播提供啟發。(1)參引格式重構方面:引用文獻應真實、準確且必要,客觀反映關鍵信息,充分尊重他人科研成果,強化知識產權保護意識。譯者應熟悉各類參引格式的修辭功能,了解寫作目的、讀者需求、學科語境與社會文化,有傾向地構建學術身份。例如,漢語期刊“走出去”需投稿者關注國際參考文獻規范,改變被引作者“前景化”慣例,重點突出知識遷移進程中的評價者身份,展現積極互動姿態。(2)參引內容重構方面,語言轉換應充分考慮譯入語習慣與具體文體特征,例如,應用語言學領域的學術漢語簡明對稱,凝練自然,個人觀點表達明確有力,漢語流水句大量鋪排,頓號、逗號、分號、冒號等標點符號代替重復結構、功能虛詞等實現邏輯銜接與語義分層。翻譯漢語同樣應突出論辯身份,采用詞組、語句、段落平行結構修辭使句式協調、語氣暢通、語義貫通,滿足漢語讀者的思維慣性需要。(3)術語重構方面,學界有意識的術語轉引與個性化闡釋造成術語體系混亂,絕大多數本土術語對應多條譯名,或缺乏命名理據,或過于抽象冗長,不符合術語規范統一原則,嚴重阻礙跨文化學術交流,降低學科知識遷移效率。當前,術語譯名規范化建設仍主要依靠自上而下的專家知識審定,在引介或引用新概念、新名稱時,已有的術語譯名難以滿足寫作者客觀需要。參引作者應結合源語與目的語文化生態,選擇直譯、意譯、釋譯、音譯等方法,采用加綴、組合、注釋等形式,兼顧文化內涵與接受效度,創造合理譯名的同時共享個人翻譯詞庫,尋求公共討論修正。
本文將參引形式與介入資源有機結合,構建多聲場所作者身份評價模型,以三家代表性期刊為例,探索被引作者—作者—讀者序列關系中的參引使用情況,結合文化因素闡釋作者身份構建差異,并從知識遷移角度反思應用語言學參引現狀,提出相關啟發。
附注
①文內數值均保留小數點后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