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用我法——石濤繪畫“躁”的美學特征

摘要：清代文人畫家石濤的繪畫藝術以“躁”而“硬”的美學特征著稱，其畫看似不遵循文人畫求“靜”的傳統、喧囂躁動的筆觸，似乎不符合文人畫之標準。本文試圖越過表層形式語言，細究石濤畫作內涵與其繪畫美學思想論述，發現石濤在本質上仍與傳統文人畫相通。本文首先概述石濤藝術淵源及其藝術特色，之后結合石濤的藝術創作思想與其語錄、題畫記載，對石濤繪畫中最突出的“躁”的美學特征進行探討，以破除對于文人畫求靜謐幽寂的單一印象。

關鍵詞：石濤；“躁”；“一畫”；繪畫美學；《畫語錄》

石濤（1641—約1718年），俗姓朱，名若極，號石濤，又號苦瓜和尚，是清代畫家、理論家、美學家，清代繪畫“法我派”代表人物。20世紀30年代，以傅抱石、黃賓虹為代表的理論家開始關注石濤，多集中于對石濤生卒年、交友、繪畫作品的考證分析上，對石濤繪畫美學思想與文人畫精神的關聯尚有一定研究空間。

石濤作為繪畫美學的理論家，其繪畫美學思想集中記載于其繪畫美學專著《畫語錄》與畫題跋中，作為一代文人畫家，他的美學思想在其畫作中以“躁”的美學特征區別于傳統文人畫。石濤及其畫作的存在，豐富了文人畫的繪畫美學。文人畫主脈并未排除石濤的“躁”，是因其繪畫的躁硬之中蘊藏的是文人畫追求的真境。石濤的繪畫美學思想體大精深，其畫作中“躁”的美學特色最為顯著，在當時是備受爭議的。故本文從石濤繪畫“躁”美學特征的角度切入，以淺探石濤的繪畫美學思想特色。

一、石濤的藝術淵源與藝術特色

石濤漂泊一生，本是明朝貴族，早年四處漂泊，青年時期借居皖南，中年于金陵旅居，后隱于佛門，幾乎走遍大半個中國，在師造化的基礎上形成自己獨特的畫風，暮年改入道教。特殊的經歷使得石濤的美學思想相較于同時期畫者更反叛。于是，文人畫傳統下的石濤畫風在清初畫壇獨樹一幟“直破古人”。幾乎所有論者都指出石濤藝術成就主要來自師造化。他一生登山臨水，從湘源到楚水，從越中到黃山，搜盡奇峰打草稿創作了無數絕妙的畫本①。石濤的山水不受古人束縛，或許就因他師法自然的創作思想，從而在筆法用墨上眼界高卓，筆勢多變。

杜哲森曾在《四僧畫集》中指出，石濤在“清初四僧”中，是“創作思想最活躍、藝術語言最豐富、風格面貌也最復雜”的畫家②。大多數藝術評論家對石濤的評價是：不為物蔽、不為法拘、開辟混沌、超越高亢。石濤的畫為人稱贊于其躁動多變、自有生氣的美學特點，然而，石濤的畫被彼時人詬病不該被歸于文人畫也是在于“躁”。事實上，細究石濤畫中的“躁”，就可發現其中的“躁動”，正是在石濤“一畫”美學思想的指引下，在畫紙上創造了永恒流淌的生命，與文人畫追求的“靜”實是殊途同歸。

二、開混沌—超越“法”

石濤認為繪畫創造是由“性”即人的真性發出的生命沖動，就像開辟混沌一般，川澤有序流動，萬物躁而不亂，生機自生。超越對“法”的執著是石濤繪畫美學思想的核心，也是他的創作不遵古法、不循理法，走向“躁”美學特色的根本原因。探究石濤的繪畫美學，“一畫”和“法”是無法繞開的核心概念。因此，探究石濤畫作的“躁”的根源，首先要回到“一畫”。

石濤認為，“一畫”是不被任何法則束縛的最高法則，是自由肆意、即悟即真的繪畫不二之法，既無時間分際亦無空間次序③。石濤半生優游佛門，《畫語錄》雖成書于他皈依道教之際，其中的思想基礎仍是南宗禪的佛學思想。石濤的“一畫”主要受大乘佛學“不二之門”影響，不同于老子的“道”。《畫語錄》開篇即表明：“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也。”石濤并沒有將“一畫論”建立在宇宙生成論的基礎上，而是將繪畫放在“太樸”宇宙的視角下，認為繪畫的精髓在于創造一個活生生的世界，這是繪畫作品的魅力之源。若將“一畫”與老子的“道”畫上等號，“一畫”便會從一個談論繪畫生命創造的概念轉變為宇宙本體的概念。這與《畫語錄》中談及的“一畫”的內容相悖。因此，在石濤看來，“一畫”是“畫之一”，是繪畫生命創造的不二法門，是石濤繪畫美學的立論，不是宇宙本體論之道。

接下來，由“一畫”的概念觀石濤論繪畫創作之“法”。石濤繪畫美學思想的核心超越了對“法”的執著。《畫語錄》開篇論述了“法”：“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石濤強調“法無定相”，并非指任意而為，而是由人的根性生發出來的“自由之法”。超越“法”并非對藝術創造主體性的強調，相反，過分張揚自我意識會陷入“我執”的法障之中，這是石濤意圖避免的。

理解了“一畫”與“法”的概念，便可探索石濤繪畫的“躁”的根源。在“一畫之法”的基本繪畫美學思想的指引下，石濤認為藝術創造是生命原創。藝術創造既由“太樸散出”自然須合乎造化精神。同時，既然每次藝術創作都是一次生命的延伸，那么藝術創作自然就有了唯一性。藝術家開辟混沌，不拘理法，唯一的“法”即合乎生命造化之法。藝術創作中的局限、彼時文人畫陷于靜寂風格的困境，蓋皆因執著于“法”。石濤在《搜盡奇峰打草稿》中題：“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④法無定法，藝術創作源于當下生命的原創沖動和直接抒發。“法”的根本在于運動，因此不要拘于凝固的“法”，而要用心去體會“法”背后的天地運動⑤。由此，“躁”生發于真性的流露，開辟通往心靈的路，不必拘于傳統文人畫常法，開混沌而萬物生。

三、化動靜—超越躁靜

文人畫的典型特征是求靜氣，石濤畫中的“躁”，本質是為追求靜氣。笪重光筆下的“山川之氣本靜，筆躁動則靜氣不生”，便是對這一傳統的概括。品鑒石濤的畫，首先感受到的是筆墨躁動，這正是他繪畫的美學特征。在他早年的《黃山圖冊》中便可見其石破天驚、自由奔放的美學特色。

黃山是17世紀文人山水畫中的常見題材。傳說黃山因紀念傳說中曾在此煉制不老藥的黃帝而得名。黃山險峻，云霧繚繞，符合漢代以來的仙山視覺圖式，因此“黃山為人間天堂”是彼時的流行觀念。石濤是17世紀“黃山畫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曾在黃山旅居15載，這段經歷使他的繪畫風格和境界完成了一大飛躍。“躁”作為文人山水畫的美學特色已經很鮮明，巫鴻認為石濤的《黃山圖冊》是黃山圖像走向個性化的開端。石濤的《黃山圖冊》極具想象力和觀賞性，端坐樹頂的仙人、濃墨繁茂的山巒、化作山峰的古塔等。石濤用筆大膽，云氣圍繞山巒，風云躁動躍然紙上。云氣翻涌間，黃山靜靜地矗立其間。圖冊中的山體或石破天驚、或溪流由山谷間迸發而出、或有高聳入云的奇崛險峰聳立于流云之間，可謂“脫離窠臼心目空，沸騰跳躍驚游龍”⑥，內容相異卻有屬于生命的共通的躁動。這組《黃山圖冊》與同時代的黃山圖像相比，多了躁動與石濤獨有的狂放。同樣描繪黃山，隱居黃山的弘仁作《山水圖》，以線性渴筆與極簡的皴法勾勒刀劈斧砍般的幾何狀山崖⑦。線條冷峻而平淡，孤獨寂靜之感油然而生。同為以“我法”為核心的畫家梅清的《黃山松谷庵圖》，云氣氤氳的山谷后是高聳入云的山峰。云霧讓畫面幽靜深遠，這是傳統文人畫之靜。梅清與石濤雖是摯友，但在繪畫的美學觀點上仍存在差異。

文人畫強調“無人間煙火氣”，以突出超脫塵世的靜謐之美。倪瓚的孤寂江畔、董其昌的冷峻回旋等無不遵循此法。但在石濤看來，境中無人、孤寂枯絕并非真境。從躁動的世界能窺見真性。石濤常于“墨醉”中作畫。他在故宮館藏《墨醉雜畫圖冊》中題：“今日筆酣墨飽，拉沓模糊，一徑為他拽去，而予渺不自知，遂自名之曰‘墨醉’。”“墨醉”并不是指石濤每畫必飲，而是主張作畫時要有酡然沉醉的生命精神，在沉醉中顯露生命真實，故而“躁”。石濤的“躁”，本質上是超越躁靜的生命體驗。石濤的繪畫美學中的“躁”，并非與靜寂絕緣，恰是通過氣氛躁動的畫面，在飛旋的生命律動中，體味石濤內心的寧靜欣然。這種超越躁靜的繪畫美學思想，為吳門后學趨于單調的文人畫發展局面帶來新的可能。

四、戲惡墨—超越美丑

石濤繪畫的“躁”還體現在他“丑”的形式與超越美丑的美學思想上。石濤繪畫以奇迥荒怪為特點，他不合規范，用看似丑陋的形式表達，擺脫傳統文人畫求雅的窠臼。石濤將“我自用我法”的繪畫美學觀念貫穿整個藝術生涯。藏于蘇州靈巖寺的《萬點惡墨圖》（圖1）中石濤跋：“萬點惡墨，惱殺米顛。幾絲柔痕，笑倒北苑……從窠臼中死絕心眼，自是仙子臨風，膚骨逼現靈氣。”他說自己的筆墨與米芾、米友仁的風格相異。任生命靈氣翻飛，哪管美丑，哪顧古今之法，筆墨自有我法，筆墨之下萬物生。

石濤用惡墨表現“丑”和世界的思想基礎源于中國哲學美丑觀念，源于中國傳統美學中超越知識性的美丑分別，傳達生命真性的美丑觀。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老子不強調美丑的相對性，而是反對以知識為主導的美丑之別。道家哲學強調超越美丑之別，追求真實的情感體悟與流露。于是，中國文人畫領域出現“寧樸毋華，寧拙毋巧，寧丑怪毋妖好，寧荒率毋工整”的創作思想⑧。石濤承繼超越美丑的美學思想，并將其運用在自己的創作中，用“惡墨”表現“丑”。

石濤畫作中對“丑”的表現不勝枚舉，如用筆求金石氣，有躁硬之感，以篆法作畫。又如前文所述石濤畫黃山等山川，險峻的山、茂盛的植物等。石濤還會創造混淆美丑的世界，在《釋石濤山水花卉冊》畫跋中他寫道：“丑石蹲伏，水仙亭立。蛾眉出宮，作米鹽新婚，別具大家風韻。”⑨石濤在這個超越美丑的藝術世界中，追求大家風范，追求人的真性情。

石濤認為“何必拘拘論好丑”，他承襲超越美丑的美學觀念，認同文人畫的真性不在形式美丑而在性情表現。然而，他以“惡墨”和表現“丑”，試圖糾正明清文人畫過“文”的傾向。

五、結語

石濤的以“躁”為美學特征的藝術創作，是在他“一畫”的繪畫美學思想的指引下形成的，是他在數十年旅居山林“師造化”的經歷下形成的。他用他畫中獨特的“躁”，為文人畫力追真境提供了另一種可能。他關于創作之“法”的觀點，即“我自有我法”，讓他的藝術創作有了更強的生命力。

作者簡介

魏文，女，漢族，山東濟寧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藝術美學。

注釋

①張長虹：《60年來中國大陸石濤研究綜述》，《美術研究》，2000年第1期第7頁。

②杜哲森：《四僧畫集》，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91年第125頁。

③朱良志：《石濤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2頁。

④（清）胡積堂：《筆嘯軒書畫錄》。

⑤張法：《石濤〈畫語錄〉的繪畫美學體系》，《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第3期70-78頁。

⑥石濤《贈吳粲兮山水冊》后題跋頁附金陵詩人田林古體詩，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⑦[美]巫鴻：《時空中的美術：巫鴻中國美術史文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145-147頁。

⑧陳師曾：《陳師曾全集》，江西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64頁。

⑨《釋石濤山水花卉冊》，龐萊臣《虛齋名畫錄》卷十五，此冊本為石濤弟子洪正治收藏，凡十幀，這是第二幀的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