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崇明藏紅花：人、技、術點“乞”成“金”

章夢晗

1月30日，上海崇明島細雨瀝瀝。村干部湯綏麗一早和丈夫查看了一下自家門前的幾畝農田，隨后便往村委走去。

站在湯綏麗家門口的田埂，一眼望去泥土正新，油黑中偶有黃橙色翻出，在雨水的浸潤下，仿佛散發出生機之味。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里的田壟比普通農田高上些許，與田畦之間涇渭分明，上面疏密有序地分布著綠色針狀種植物。遠遠望去，這些種植物像極了建筑背陰處長出的麥冬。

“這哪是麥冬，這是我們村種的‘紅色黃金藏紅花！”湯綏麗說。

前幾日，就在各省紛紛在網絡上獻出自家不為人知的“新土特產”時，上海崇明的藏紅花也走進人們的視野。許多人首先對藏紅花產自上海感到新奇。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了解到，名雖有藏，但藏紅花的原產地卻是波斯、伊朗一帶的高原，它喜干，耐寒。但從數據上看，目前全國大部分的藏紅花卻直接或間接產自崇明，崇明是國內當之無愧的“紅花之鄉”。這朵紅花是如何漂洋過海來到低海拔、溫熱潮濕的上海，又在這里扎根的呢？

1月底，記者來到藏紅花的主要產地上海市崇明區廟鎮永樂村，結識了永樂村村民與干部們。在他們的講述中，記者漸漸了解，從外來作物到土產再到新土特產，“花中黃金”是如何讓永樂村村民的日子越過越紅火，永樂村又是如何給藏紅花披上新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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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變之人，轉變傳統種新花

翻看地圖，位于長江入海口的崇明島狀如扁舟，夾在上海與江蘇南通兩市之間。如今，兩座海上大橋架起崇明外出的通路，使這里的人們有了便捷的出島方式。橫穿全島的陳海公路，成為各個村鎮往來出行的主干道。驅車前往廟鎮的道路上，便能看見這里河道密布，小橋流水，良田錯落其間，路面平整、潔凈，住宅普遍都是裝修精致的二層小樓。但過去，這里卻是另一番景象。

據島上的居民回憶，崇明島曾是一個交通閉塞、資源匱乏、內外溝通困難的地方，與人們印象中的上海有著巨大的落差。這里的人們想要出島，唯有通過碼頭的渡船，如果白天錯過了班次，則只能被“困”在島上一夜。而廟鎮永樂村更是出了名的窮村。

今年55歲的湯綏麗是土生土長的永樂村人。她告訴記者，過去崇明一直流傳著永樂村108根討飯棒的故事。“潮水就在田邊，村民一種田就會被淹沒，莊稼還會被害蟲吃掉。”老一輩人這樣對湯綏麗說。查閱村史資料，由于百姓無田可種，幾乎每家都有人外出乞討，這樣的情況從舊社會一直持續到新中國成立。新中國成立后，永樂村人才在黨的領導下，開墾圍淤、墾拓良田。男的掘沙泥，女的挑擔，有潮人就跑，潮退人又上，直到把沿江的岸口耕田填滿。

在湯綏麗十多歲前，這片被沖積土壤覆蓋的土地所種植的農作物與附近地區的農村并無不同，以三麥、油菜、老來青為主基調，只有少部分的棉花與丹參、玄胡、附子等傳統中藥材是經濟作物。人們的生活雖不像過去那般貧窮，但也絕稱不上富裕。

而這一切的轉折點發生在上世紀80年代初。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到崇明島，一朵小花成了變革之路的第一批“試驗品”。

永樂村的老村主任萬安今年80歲，是永樂村第一批參與藏紅花引種的帶頭人之一。萬安告訴記者，改革開放后，外省藥材開始在上海流通交易，崇明本地的藥材收購價格下降，當地需要一個新出路。而曾是上海市中藥材生產基地之一的廟鎮，成為上海市藥材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上藥”）大規模引種藏紅花的試點，永樂村也在此時第一次抓住機遇。

但藏紅花對于老百姓來說卻是陌生的外來作物。

1984年的一天，當時在村中主抓農副業生產的萬安被一名干部叫到鄉里對接扶貧事宜。“那時領導找到我，說上藥結對幫扶，要在附近幾個村試種（藏紅花）。要我們（村干部）‘執行好。我當時很受鼓舞，覺得組織給機會，一定要把它搞好。”萬安回憶，自己接到組織的安排后回到村上，聯系了另外2名黨員趙衛國與張金囝，到村委會一同商量“怎么種”。

“藏紅原產于國外，當時對農戶們來說是新鮮東西，沒有經驗，誰都不敢種。”萬安回憶，由于對藏紅花比較陌生，村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種好，種好后能不能賣錢，非常猶豫，幾乎沒有人響應。“但我那時想，組織既然主動來幫助我們，那黨員就要帶頭去搞。”

三個人四處動員，找到了村上懂些文化，土地較多的村民，最后說服了4家農戶參與試種。“我們一共7家，分別試種了半畝地，沒想到真的就成功了，第一年就長出來，收獲了花絲。有了花絲，上藥就可以來收購，大家終于放心大膽參與進來。”

“我父母就是看到當時萬村長他們種植成功，才開始種植的。”湯綏麗說，自家原來田地并不多，只種些水稻、玉米和棉花，有了示范才放心改變種植作物。

在永樂村引進藏紅花種植后的第5年，永樂村就實現202戶種植，收入13.2萬元，永樂村種植戶萬安創一斤球莖采鮮花5克的新紀錄。由于能夠帶來出色的經濟效益，這朵新花逐漸在永樂村擴了產，扎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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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花變土產，種植之“技”提質量

萬安告訴記者，隨著農戶種植意愿和需求的增多，原引種球莖已不夠用，他便向上級主抓農業生產的干部反映情況，很快便弄來更多的球莖，永樂村的藏紅花種植規模也不斷擴張。越來越多的農戶參與，使永樂村藏紅花產量不斷提升，占領了國內藏紅花的主要市場份額。

“藏紅花之所以能從外來物變為崇明的土特產，主要還是讓它在這片土地扎了根。放眼全國，崇明藏紅花在產量上是獨樹一幟的存在，放眼全球，在質量上也是一騎絕塵。”記者在廟鎮“滬產藥材博覽園”展示中心了解到，開花后，藏紅花全株花卉可用的只有3根雌蕊，干花絲是藏紅花最有價值的部分，而有效成分含量最高的僅在花蕊的上三分之一處左右，平均近百朵鮮花才能收獲一克花絲，售賣也是通過品質論克來定價，極其難得，所以才被稱作“花中黃金”。

永樂村黨總支副書記龔帥介紹，藏紅花最早產于希臘、小亞細亞半島以及波斯地區，后逐步往西引種至地中海沿岸國家，往東則到阿富汗、印度等地。據考證，元朝時藏紅花大量進入中國。清朝時，通過西藏乃堆拉口岸進入國內，被誤認為產自西藏，故得名藏紅花。“崇明具有明顯的海洋性氣候特征，加上長江及東海水體的調溫作用，非常適宜藏紅花生長發育。但同時，環境差別也帶來了與原產地不同的技術考驗。”龔帥說。

據上藥藏紅花基地從業者蘇登科此前介紹，藏紅花如果水分過大就會腐爛，而上海夏季氣候潮濕，有別于地中海地區的干燥氣候，這也使得中國的種植方法和國外不同。

湯綏麗回憶，蘇登科所介紹的方法，是技術人員和農戶在種植中不斷調整，共同探索出來的。“最后發現戶外半年、室內半年的方法可以大大提升藏紅花的藥用成分。在地里長到五月份，農戶會把藏紅花種球從土里挖出來移到室內，放置在一個個盤子里。室內環境相對干燥，等到它們從‘休眠中蘇醒過來，就會一根一根發芽。”

記者了解到，藏紅花的品質主要依靠其藥用成分——西紅花苷的含量來評定。而據實驗室測定，崇明藏紅花，西紅花苷的含量已經遠遠超過了原產地伊朗。

然而，種植方式改良后，農戶們仍然面對許多問題。湯綏麗說，自己的父母在一開始種植的幾年中發現，藏紅花很容易染病菌，用肥料掌握不好度，種球就容易被燒壞。

“一開始，有的農戶以為是自己不會種，不好意思說。還好那時候一直有貿易公司的技術員定期下來和我們開會交流，種得多的農戶們聚在一起討論，交流了不少問題。比如怎么改善土壤，種多深，多久下肥、加水，有機肥發酵到什么程度等等。”藏紅花種植大戶萬建達說。

記者在與農戶和種植大戶的交流中發現，對于藏紅花種植技術、模式的探索從未停止。如今，廟鎮推廣的藏紅花—水稻輪作模式更是讓這一新作物與傳統農業有機結合。“藏紅花的生長周期，正好可以和水稻的種植時期分開。每年的五月中旬至六月中旬，水稻開始播種時，正值藏紅花種球移植室內的時候，完美地利用了水稻和藏紅花輪茬生長周期，提高了土地的利用率和藏紅花種植質量。”萬建達說。目前，廟鎮種植面積近1500畝，其中以永樂村種植面積最大，是中國高品質藏紅花種植基地之一，藏紅花成了崇明名副其實的土特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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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產之“術”，思路、布局正轉變

“在藏紅花產業上，崇明入局早、起步早，占有一定優勢，目前仍舊是中國最大的藏紅花產區之一，但產業發展從來不是一勞永逸的，只有積極應變才能尋得新的出路。”據廟鎮鄉村振興發展辦公室有關負責人介紹，目前崇明藏紅花產業面臨著老齡化、交通不便、難機械化以及用地、農用設施等方面的問題。而一些農戶則認為，藏紅花種植較為分散，應提高集中化率，打開銷路，打響品牌。

永樂村第一書記王正剛介紹，盡管藏紅花帶來的收益高，但村民收入提升的同時，村級經濟發展依然不容樂觀。“永樂村長期以來都是廟鎮的經濟薄弱村，村集體經濟基本為零，產業發展滯后，以往‘西紅花之鄉的品牌也不夠響亮。要壯大村級經濟，必須走市場化、公司化、規范化之路。”王正剛說，2020年，永樂村決定嘗試推行“龍頭企業+合作社+農戶”的新型農業發展模式，由廟鎮資產經營有限公司、永樂村集體經濟合作社共同出資注冊的上海花紅永樂農業發展有限公司正式成立。

“崇明是上海最大的農村地區，擁有1/3的基本農田，但放眼全國范圍去看，農田面積總數還是少，若要比拼產量，自然沒有優勢，所以我們希望抓住高品質、高附加值兩個方向，不懼市場上的‘百花爭艷。”廟鎮經濟發展辦公室負責人李威說。

在廟鎮一家特色民宿，記者品嘗到了產自崇明本地的大米，格外香糯，據介紹，這種大米就來自藏紅花的延伸產業鏈。

“它是與藏紅花輪作生產的稻米，是我們開發深加工產品提升農產品附加值的一部分。”據李威介紹，前幾年，上藥公司研制了3款藏紅花面膜，第一次使藏紅花“跨界”進入美容行業，第一年所產100萬片面膜就銷售一空，產值超2000萬元。

“對于外地人來說，藏紅花產自崇明非常新奇，稱它是‘新土特產，從原產地以及更廣的時間跨度上來說，確實沒錯。但對于崇明來說，應該讓已經扎根崇明的藏紅花在國內打響品牌。”廟鎮宣傳部負責人包英告訴記者，目前崇明藏紅花已開展地理標志的申報工作，有望進一步提升崇明藏紅花品牌價值。

“像藏紅花這樣的‘新土特產，它的新一方面是打破了之前不為人所知的那扇窗；另一方面，從自身來講，它的新必定是創新。”李威說，近年來，為了打開藏紅花產業發展局面，“藏紅花+”模式陸續鋪展，除了藏紅花面膜，還有藏紅花精油、藏紅花老白酒、藏紅花崇明糕、藏紅花燒餅等產品不斷推出。解鎖藏紅花新的“打開方式”，讓這些延伸產品也逐漸打開了崇明特色“新土特產”的局面。

“去年，永樂村入選了上海市第二批鄉村振興示范村。此次‘新土特產出圈之前，就有不少人在聽說藏紅花產自崇明后慕名來到廟鎮，來到永樂村參觀考察。隨著這波熱度，如何能留下游客，探索更多發展可能也是我們正在思考的。”包英說，永樂村藏紅花產業公司化運營之后，永樂村利用盈利資金對主干道、斷頭河進行了改造，主干道兩側百余幢民居也進行了風貌塑造。

如今永樂村河水清澈、道路通暢、風景宜人。離開前，記者走在鄉間小道上，盡管當天細雨不斷，但卻給了這里“水際柴門一半開，小橋分路入青苔”的別樣韻味。遠遠望去，盡是“短籬矮墻板橋西，十畝桑陰接稻畦”的江南田園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