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國甫的多面人生：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貪

張鐸

2024年1月10日，湖南省人大常委會黨組成員、副主任彭國甫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隨即，彭國甫的名字在三湘四水之間被刷屏。

彭國甫上一次受到如此關注還是在兩年前。那時，他卸任懷化市委書記，發表了《與懷化有緣好幸運》的離任講話。彭國甫不僅身居高位，當年更是湖南最年輕的文科教授，這篇由他親自寫就的講話稿文采飛揚。講話稿中，既有“只有把工作當作一回事，才會干成事；只有把困難不當作一回事，才會不怕事；只有把名利當作另一回事，才會不出事”的豪言壯語，也有“從此以后，在時間無垠的曠野里，我會一個人靜靜地懷念，懷念這個美得令人心痛的地方”的詩意表達。講話稿一出，立刻在網絡被刷屏。

兩次刷屏間，彭國甫的人生已然翻覆。從這兩次刷屏，也能一窺彭國甫數十載的宦海沉浮——對他的評價兩極分化。因為徹查“操場埋尸案”，他被網友叫做“彭青天”，可早在任縣委書記時，他就因飛揚跋扈的個性，被人叫做“彭霸天”。對其贊譽者，曾這樣評價——湖南的文化人里，彭國甫官當最大；湖南的官員中，彭國甫最有文化。可對其嗤之以鼻者，也這樣說過——湖南的貪官里，彭國甫最不要臉；湖南不要臉的人里面，數彭國甫最貪。

一個如此充滿爭議的人生，自然豐富而跌宕。

湖南曾經最年輕的文科教授

1963年出生的彭國甫，是一名來自湖南湘鄉的農家子弟。據他的回憶，1980年考入湘潭大學時，是“穿著草鞋背著紙箱子”來上大學的。

從入讀湘潭大學到留校任教，直至擔任大學黨委書記，彭國甫在湘潭大學學習、工作、生活了28年，完成了從農家子弟到大學教授，再到正廳級官員的幾級連跳。

彭國甫學的是哲學專業，畢業留校后在哲學系任教。哲學是一個聽著高大上，卻又有些枯燥乃至冷門的學科，不少學哲學的人，在思索宇宙終極之問時，還得為稻粱謀。在這方面，彭國甫顯得“棋高一著”。

一名湘潭大學人士介紹，起初在哲學系，彭國甫主攻馬克思哲學，后來因為各種原因，他調整了研究方向，主攻行政管理。1990年代，行政管理是一個很新潮的概念，可以說在當時湖南，彭國甫幾乎是研究行政管理的第一人。

起初，一些哲學系老師看不上彭國甫，認為他只知趕時髦，沒有板凳寧坐十年冷的學術定力。

隨著經濟社會發展，彭國甫當初選中的行政管理這一新穎且小眾的學科，逐漸成為顯學。彭國甫成為許多官員的座上賓，或開講座、或參與重要課題研究。因為與官場聯系緊密，學校領導也對彭國甫高看一眼，在1992年與1994年，他兩次被破格晉升為副教授與教授，成為了湖南最年輕的文科教授。

對于彭國甫的學術能力，外界評價兩極，有說他融會貫通，深入淺出的；有說他只會忽悠，“不學有術”的。一名湖南高校人士認為，彭國甫是一流的段子手、二流的講師、三流的教授。彭國甫口才很好，講行政管理時，把古今中外的例子串在一起，絕不會讓聽眾打瞌睡，一堂課下來，笑聲不斷。因此不少人說，彭國甫水平很高。可在一些專家學者看來，彭國甫的研究并不深入，更像個說書的。

雖然學術能力存在爭議，彭國甫的交際手腕卻很高明。擔任湘潭大學校長助理期間，彭國甫曾赴溆浦縣掛職縣委副書記。來到溆浦后，他對一名縣委辦的工作人員頗為關照，而這名工作人員正是時任邵陽市委書記周本順的親戚。周本順是溆浦人，彭國甫在溆浦工作期間，多次去周本順老家。

周本順曾擔任湖南省委政研室主任，與研究行政管理的大學教授彭國甫本來就認識。透過老家的紐帶，兩人聯系更多。彭國甫那段時間常去邵陽，幫著周本順弄了不少文章，用以鼓吹政績。溆浦縣屬于懷化地區，后來懷化的“一把手”半開玩笑地說：“彭教授，你一天到晚往周本順那里跑，究竟是在我們懷化掛職，還是在邵陽掛職？”彭國甫反應很快，搬出懷化“一把手”的一次講話，說書記講過，要利用鄉情紐帶，發展地方經濟。自己就是在落實書記指示，聯絡有影響力的鄉賢，促進當地發展。

另一名與彭國甫有過交集的高校人士介紹，彭國甫是一個精于算計、懂得取舍的人。所有人都知道，彭國甫的志向在官場，當他還在湘潭大學任黨委副書記時，就有機會去某地任副市長，結果他拒絕了。外界議論，彭國甫縱然渴望投身官場，但自認為在大學里級別晉升更容易。他要先把級別弄上去，再以更高的姿態進入官場。

令人大吃一驚的正廳級縣委書記

2002年，39歲的彭國甫如愿擔任湘潭大學黨委書記，成為正廳級的高校黨委書記。有湘潭大學的校友評價，彭國甫擔任大學黨委書記6年，聚精會神干了兩件事，一件成功，一件失敗。

第一件事，爭取讓學校進入“211”。彭國甫接任黨委書記后，喊出“走新的長征路，自帶干糧進軍211”的豪言，當時令人為之一振，最終卻未能如愿。

另一件事，就是讓自己真正進入官場，完成從高校負責人到地方官員的轉型。彭國甫長袖善舞，多方結交關系，自擔任湘大黨委書記后，有關他調職的傳言隔段時間就會出現。有說進京工作的，還有說去湖南某部門任常務副部長的。

2008年，傳言終于成真。當年底，彭國甫調任岳陽市委副書記兼岳陽縣委書記，成為較為罕見的正廳級縣委書記。

一名湖南政界人士介紹，彭國甫履新岳陽，得益于一場頗受關注的改革。時任湖南省委“一把手”力推干部選任改革，2008年底，五名來自湖南省直機關與高校，擁有博士學位的廳級干部，下基層擔任縣委書記，一時成為全國矚目的新聞。這五名廳級縣委書記中，有兩人是正廳，三人是副廳。這五人頓時成為湖南官場的風云人物，被外界寄予厚望。

自此，彭國甫離開了高校，成為事無巨細操持一縣事務的百里侯。任命發布后，岳陽當地民眾對于這名正廳級的縣委書記、行政管理學專家、高校教授，自然也滿懷期待。然而彭國甫到來后不久，許多人對他的感覺竟是大吃一驚。

一名岳陽的退休干部介紹，原本以為像彭國甫這樣的人，應該有一種專家學者的氣質，可接觸后發覺，他沒什么書生氣，反倒江湖氣十足。“以為來的是趙剛政委，沒想到來了個李云龍。”他喜歡爆粗口，罵人時用臟話，開心表揚下屬時，也會蹦出臟話。

關于彭國甫的待人接物，外界褒貶不一，有說他流里流氣，既不像學者，更不像書記，也有人說他沒有架子，是性情中人。彭國甫曾對友人說，從高校來到地方后，自己有意露出匪氣，不然人家覺得你是個書生，鎮不住場面。

一名湘潭大學的故舊，聽聞彭國甫“出口成臟”，令岳陽的干部群眾頗為驚詫時，笑說“這才是真正的彭國甫”。彭的肚子里是有墨水的，但他并非那種溫文爾雅的學者，只是長時間頂著專家光環，讓不熟悉的人誤會了。有人還講過彭國甫的一件往事，當他還是青年學者時，參加學術會議，晚餐后先和人打牌，回房間后又突發奇想搞惡作劇，按照會議通訊錄，挨個給與會人員打電話，問人家要不要賓館的服務。

不過，對于彭國甫這樣充滿爭議的人物，究竟算不算真正的性情中人，也會有不同看法。有人就說彭國甫是裝豪爽，假性情。他們舉出彭國甫特有的飲酒法——彭國甫喝酒時慣用小杯，舉杯時動作頗大，給人一種大碗喝酒的感覺。但入口時，他總會把大拇指往杯里一摁。本來杯子小，這一摁，又溢出不少。有人說這套“彭氏飲酒法”，看著豪爽，實際沒吞多少。

霸蠻的市委書記

主政岳陽縣時，彭國甫因為霸蠻的個性，被人稱作“彭霸天”。

彭國甫認為岳陽有些干部沉迷賭博，敗壞形象，開展大力整治。岳陽縣在一年內查處了幾十名涉賭國家工作人員，其中還有多人被立案。彭國甫鐵腕治賭，讓許多小茶坊都經營不下去，那段時間，不僅公職人員賭博被抓，一些老百姓聚在一起打牌，也會被警察帶走，個別鄉鎮甚至出現將麻將桌集中封存的極端事例。老百姓因此將彭國甫叫作“彭霸天”。

彭國甫的霸蠻，不只對下屬。當時岳陽市規劃，要在岳陽縣建設陶瓷產業基地，承接珠三角的產業轉移。彭國甫認為陶瓷產業對環境污染太大，并不積極，后來，他還利用網絡民意，將建設方案頂了回去。一名岳陽的官場人士介紹，彭國甫本身是正廳級，也是市委副書記，在當時的岳陽，除了市委書記，其他人的話彭國甫并不買賬。

一名岳陽縣人士評價，盡管彭國甫個性霸道，但擔任縣委書記三年，還是干了些實事，加之他的個性，結交了許多三教九流的朋友，因此口碑過得去。

2011年，彭國甫離開岳陽，出任湖南省科技廳廳長。三年后，他又在一個關鍵時刻，空降懷化擔任市委書記。此后，他擔任懷化“一把手”長達七年。

當時，懷化的市委書記和市長同時調整，卸任的懷化市委書記張自銀被調往省民政廳，后擔任民政廳副廳長。彭國甫來到懷化主政。與他同時來到懷化搭班子的市長，是趙應云。

彭國甫與趙應云頗有淵源，一名在湖南德高望重的老領導，是彭、趙兩人共同的伯樂，在2000年代初大力提攜過他們。此外，2008年的干部選任改革，五名博士廳官下基層擔任縣委書記，彭國甫與趙應云同在其中。正廳級的彭國甫去了岳陽，副廳級的趙應云從省委宣傳部去到懷化，擔任懷化市委常委、中方縣委書記。

因為這段淵源，彭國甫與趙應云搭班子時，關系總體較為融洽，兩人甚至擁有了一些共同的商界朋友。這也為他們日后相繼落馬埋下伏筆。

來到懷化的彭國甫，依舊是一個充滿話題的人物。其中，彭國甫去醫院看牙齒的事流傳很廣，并得到過當事人證實。一天，彭國甫牙疼，坐上司機的車，徑直去醫院。他不想興師動眾，就叫司機去掛號。排了一陣子隊，醫院下班時間到了，牙科醫生通知病人去急診科。彭國甫忍著疼，去了急診科。然而急診科的醫生又說自己看不了牙病，讓他回牙科。這一下，彭國甫忍不住了，現場打電話，把衛生局長、醫院院長，全部叫了過來。分管醫療衛生的市領導聽聞情況后，也忙不迭趕過來。在診療室門口，彭國甫的怒火傾瀉而出，把一眾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此后，懷化還在全市開展醫療行風大整治。

在彭國甫擔任懷化市委書記時，“操場埋尸案”爆出并震驚全國。2019年6月20日凌晨，湖南懷化市新晃縣新晃一中的操場跑道下挖出遺骸一事引發輿論關注。事件發生后，彭國甫回應媒體稱，要新官理舊事，要深挖徹查歷史遺留大案要案，不管涉及誰，都要一查到底。

此后，“操場埋尸案”被徹查。案件發生在多年前，彭國甫“新官理舊事”的態度，贏得了輿論稱贊，還被網友叫做“彭青天”。

并非傳言的家族腐敗

一名懷化當地人士介紹，“彭青天”的稱呼只見于網絡，當地鮮有提及。因為在當地人看來，彭國甫遠非什么“青天”。人們雖然認可他在“操場埋尸案”上的態度，但在其它事情上詬病頗多。

彭國甫的霸道性格與粗魯做派，令許多懷化干部難以接受。他罵人是家常便飯，下去視察工作，認為飯菜不可口，也會破口大罵。多名懷化官場人士證實，彭國甫曾經多次動手打過下屬。

彭國甫及其家人涉貪的傳聞，在當地流傳甚廣。彭國甫的多名家人，被傳在懷化從事經營活動。懷化一座金礦，數年前出現經營權爭奪風波，據當事人介紹，其中一方人馬的背后靠山，正是彭國甫家人。另一方因為不肯退讓，被“修理”得很慘，并在司法訴訟中敗訴。如今，相關人士已將該案上訴至湖南省高院。

彭國甫落馬后不久，懷化市委常委、統戰部部長姚述銘接受調查。一名懷化當地人士介紹，姚述銘是彭國甫一手提拔起來的，與彭家的利益糾葛很深。姚述銘擔任懷化經濟開發區“一把手”時，開發區的許多建設工程被彭國甫家族壟斷。后來，姚述銘被提拔為市委常委、秘書長，成為彭國甫的大管家。

據一名了解當地政情的人士介紹，彭國甫落馬，不僅與趙應云案、姚述銘案有關，還與湖南省政協原副主席易鵬飛案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從公開簡歷來看，易鵬飛與彭國甫并無交集。不過在湖南，有一個官二代圈子，官員的孩子們私下關系不錯，甚至成為生意伙伴。當年，周本順的兒子，就與一名湖南正部級官員的兒子，在長沙合伙經營了保時捷中心。彭國甫的兒子與易鵬飛的子女，被指交道不少。

當年，在有關彭國甫家族腐敗的傳言很多時，彭國甫竟主動找上媒體，大談家風，說兒子結婚沒有大宴賓客，只有7桌親戚。一名懷化人士介紹，彭國甫兒子結婚的確只請了7桌親戚，但送錢的人絕不止7桌。后來還有人開玩笑，自己送了那么多，卻連杯喜酒都沒喝成。

因為負面信息很多，彭國甫失去了幾次提拔機會，這令他牢騷滿腹。2014年，彭國甫與趙應云一同來懷化搭班子，三年后，趙應云調任永州市長。送行宴會上，彭國甫說兩人合作不錯，唯獨要自責的，是自己沒能給趙應云騰出位置，害得他還要“曲線救國”。旁人一聽，便知彭國甫話里有情緒。

2018年，彭國甫當選湖南省政協副主席，晉升副省級。當時，有關彭國甫的告狀信不少，還有人說他只在一個地方擔任過主官，資歷不占優勢。彭國甫聞言大怒，說自己2002年擔任湘潭大學黨委書記時就是正廳，在正廳的位置坐了16年，要說資歷，誰比他強？

因為晉升副省時的風波，彭國甫曾感慨自己工作認真，得罪人太多，成了爭議人物。時至今日，隨著彭國甫落馬，所有爭議歸于平息，已到蓋棺定論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