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微信朋友圈一幅照片,看似普通,卻富反諷意味:一棟大房子的客廳,十五六個人,有大人、小孩,總稱是“親人”。他們在兩張長沙發上、地板上、咖啡桌上,或坐,或半臥,或“葛優躺”,連沙發背上也躺著兩個。姿勢無奇不有,但動作劃一——看手機。門口站著一對老夫妻,老太太手拿勺子,老頭子攤著手,表情復雜。不難將這個場面演繹為文字——
臨近春節,外出的兒女帶著自己的家人回到村里,和父母團聚。老人家無疑是成功的,養育的兒女至少三個都上了大學,在城里安家,有體面的工作,有車子、房子和第三代。他們都孝順,開車或搭飛機,準時趕到。一年到頭,老兩口最盼望的日子就此拉開序幕。他們站在村口迎接,隨后前呼后擁地往家走。巷子口站著的鄉親,無不投以艷羨的目光。老人家準備充足,不愁人口暴增多倍。籠里有的是大閹雞和肥鵝,臘肉成排掛著。知道老爸脾性的孩子帶回好酒,老媽媽也接到豐盛的禮物。
吃,是主人的拿手項目,團聚的重頭戲。除夕,豐盛無比的團年飯吃過,男人們帶點醉意,抽煙,拉呱。小姑子和嫂嫂纏著女主人說東家長西家短之外,還得暗里較勁,看誰家活得“最體面”。孩子讀哪家學校,成績和比賽得什么獎,是要抖落的。三四家人的孩子,平日各居一方,至多是視頻上見面,乍見面,說個沒完,玩鬧得起勁。
以血緣維系的一群,新鮮勁維持一天、兩天,說夠了,吃飽喝足了,各尋生路。此刻,所有年齡段的人都承認,爸爸媽媽再親切,爺爺奶奶再慈祥,都比不上手機。打游戲,上微信、朋友圈曬照片,看抖音……老兩口目睹這一切,是困惑,是尷尬,是難堪,還是欣慰?難說。不敢抱怨就是了。都回來了,還想怎么樣?何況還有得忙,廚房里如山的臟碗碟和酒杯,院子里滿地雞毛,老太太拼著腰腿痛,非到半夜干不贏。閨女、媳婦要幫忙,被她以“你們不知道東西放哪”為理由推走了。大男人理所當然地當大爺。城里住慣的小字輩,嬌生慣養,指望他們干家務?
連具典型意義的春節團聚,哪怕才短短幾天,也無法把親情安頓妥當,遑論平日?可見任何情感,短暫的高潮過去后,維持并不容易。見于由愛情進入婚姻的全程,從一天到晚膩在一起,一天寫幾封情書到相敬如“冰”;見于由分離而積累張力的親情呢?母親可能奢望中年的女兒像小時候一樣,成為“貼心小棉襖”?我拿著兒子三個月時拍下的照片,想起他出生后第三天,把他從他母親的懷里抱過來,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和他睡覺,怕被子把他的臉蓋住,他難以呼吸,以一只手支起,一夜不敢合眼。此刻,好意思對比我粗壯的漢子說他嫌“歪膩”的光屁股時代嗎?
我們通常把美好的親情定義為“在一起”,陪伴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兒女共處,被認定為必需。對這一簡單至極的道理,我領悟得很遲,一如天天早上從門前經過的一位中年父親,一望而知是大陸新移民,他送十來歲的兒子上學,都自顧自走路,拉開十多步。而不像洋家庭一樣,趁這難得的機會,并排走,熱烈地交談。當我中年,父親還在世,弟妹三家一共十多人來我家聚會。我總要編一個理由,諸如“趕稿子,時限已近”“要和XX聯系”,溜進書房,把他們撂下。客廳里笑語喧嘩,我邊碼字邊聽,心里雖然舒服得緊,卻認為加入純屬浪費時間。
親情須體現在感情和思想的充分交流,而鬧哄哄的場合于私房話并不合宜。我和兒子之間具深度的談話,是他32歲那年,我約他去一家酒吧,對喝啤酒,以男人對男人的身份對話,焦點是他的婚姻大事。十多年前,和二三十歲的女兒談心,最佳場合是車內,我得找個理由送她去上班,路上無拘無束地談,我借此“套出”她的秘密,從個人經濟狀況到擇偶,進而提供建議。我須說英語,否則他們不能無障礙地表達。更要緊的是“必須如何”的教訓口吻須戒除。闔家團聚,于一些中國大家長是施以庭訓的唯一機會,指手畫腳一番,晚輩唯唯,心里卻藏一句:你有完沒完?
其次,親情須通過共同參與來培植。我和兩個孫子之間,予我深刻印象的互動,發生在三個月前,我和老妻駕車一個小時去他們家。大孫子和我坐在后院的亭子里,談了好久。他上四年級,愛讀書,對很少見上面的祖父很是尊敬,而他老子六歲前在家鄉,以頑皮著稱,被他祖父即我父親溺寵。不過,停留在有問有答的層次,算不上平等。隨后,我伏在地上,和他以及他弟弟玩積木,一起“建造”一個車站,大的動手,小的指揮,三人都極為投入。
第三是留下私人空間。這是我們容易忽略的。親人團聚,并非一天到晚廝守,要講究張弛、疏密。洋諺云,朋友如魚,在家里放三天就發臭。套用于親情,如果團聚多天,“在一起”最好有間隔,比如每一次一兩個小時。能夠扎堆玩,打麻將,打球,做游戲,看戲,那最好,不必設限。如果是短聚,最好為大人小孩都預備些節目。
關于親人團聚,這生命中的華彩樂段,難道只有贊嘆?大餐吃過,看著滿桌狼藉,眼前,孫兒女嬉鬧不休,你暗里皺眉,心里說:快回家吧!
時間到了,你把親人們送上車,揮別時長吁一口氣,終于可以回到常軌了!開始前熱切地期盼,進行時快樂和厭煩兼而有之,結束后,滿足中有“不過如此”的失落。為此,你暗里痛斥自己沒心沒肺,卻要承認是本性使然。
古羅馬大思想家、《懺悔錄》作者奧古斯丁說:“人有一個永不滿足的巨大空洞,是神造人時為自己而留下的。”
親情留下空洞,是必然的。問題是怎么樣填充。
選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