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李
街道熱鬧,店鋪整整齊齊,商品琳瑯滿目。我奶的店鋪,通往東西南北,占據街道主要位置。我奶賣過文具,開過麻將館,做過早餐鋪。只是都沒撐過一年,便一一倒閉。自我一年級起,我奶開始做皮包生意,學皮包知識、生意技巧。我爺和我私底下打賭,說我奶做皮包生意,干不滿一年。我看著我爺堅定的目光,微微笑了。
我奶壟斷鎮上所有皮包買賣。趕集天,人來人往,店里擁擠。盒子里裝滿糅雜著汗臭、油煙味的錢幣。開學季向來沒人講價,看上一個買一個。貨架上的包,像待收割的麥子,一眨眼麥田便被夷為平地。那陣子,鈔票仿佛都在天上飄,我奶笑得臉開花。
店中央屋頂,掛幅財神爺畫像,激光材質。光一透過,畫像霞光四射,輝煌一片。黃昏將至,我奶滿頭大汗,咧一嘴黃牙。手里大把鈔票,數錢數到手抽筋。我爺的收音機里放著筷子兄弟的《小蘋果》,我奶跟著唱,“你是我的小呀小箱包,怎么愛你也都不嫌多”。趁我奶不注意,我會悄悄抽出五塊,十塊。再不濟,二十塊。一百塊數額太高,容易露餡。我拿著錢屁顛屁顛跑到玩具店買卡片、變形金剛、悠悠球,那時時興這些玩意兒。
店鋪生意越來越紅火,皮包生意成了塊油水芳香的肥肉,大伙兒都想分杯羹。于是,芳姨成了唯一一個行動派。租下對面店鋪,稍做裝修,取名精品皮貨。她丈夫專心經營金店,她把精力、時間與汗水一股腦兒都投到皮貨買賣里。芳姨體型小巧、長得漂亮,嘴巴伶俐,討人喜歡。隨著日子流淌,我奶的顧客被分流,漸漸到了她那兒去。
我奶覺著自己慘遭背叛,再沒正眼看芳姨一眼。可她沒任何方法應對,只好生悶氣,氣得胸口痛。每天吃兩顆舒心丸,灌水咕嚕下去,往窗外吐兩團唾沫。罵芳姨叛徒、耗兒賊、缺心眼兒。我猛然間明白芳姨前段日子帶箱奶來問候我奶皮包買賣的目的。芳姨開店后,我奶索性把項鏈摘了,鎖柜里,眼不見心不煩。我奶作出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姿態說,凡事兒多讓讓,為他為己,都圖個方便。我知道,她心里仍憋著口悶氣。
我和芳姨的女兒小雪也因兩個女人的戰爭成了鎮上唯一一對陌生朋友。
芳姨頭發深紅,看著氣勢比我奶足。但我奶只要一個眼神,芳姨就膽怯了。這段膽怯的日子不長,長不過一個秋天。秋天過去,芳姨像徹底變了個人似的。一頭烏黑長發,冒出健康的光澤。她的黑發與奶奶相比,顯得更精神。客人左右對比,都會選擇更年輕、更會招攬生意的老板。畢竟,年輕女人更懂年輕女人的心。
那些年,QQ 游戲帶動了帆布袋和斜挎包的發展。芳姨輕松地抓住這陣風,把小店裝扮得五彩繽紛,風格各異。襯得我奶的店鋪死氣沉沉、老氣橫秋。路邊總是橫七豎八擺滿一排自行車或二手摩托,馬路上可樂瓶散落一地。年輕人爽快,一百的東西,砍到九十就成交。年輕人高興,芳姨也高興。只剩下我奶望著一只只到手的鴨子,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兩周后。我奶從朝天門輾轉,也進了批時髦皮貨。那些亮麗的皮包閃爍著微光,互相交織、纏繞。我奶精心整理,仔細裝扮,寫上價格條。誰知道,這些時髦皮包在年輕人的圈子早已飽和。接連幾天,賣出去的數字,不超兩位數。毫無疑問,這批貨就此放在倉庫生灰,度過暗無天日的后半生。
我奶掌握大部分進貨渠道。家里抽屜有個破舊的筆記本。上邊寫滿店鋪名、老板資料、批發價格。每過一個月,我家門口都有輛大貨車停車卸貨。鐵門哐當一聲,響聲連綿,燕子紛飛。一箱箱貨擺在壩子里,我奶邊理邊吆喝。目的不僅僅是宣傳與攬客,也是為了向芳姨宣戰。第二天,芳姨店門口也會出現一箱箱貨。模樣款式都與我奶的大差不差。因此,兩家店鋪,商品、價格都接近。客人去哪邊,都能滿意挑選。
戲劇化的是, 我奶進貨五十, 賣價一百五。客人砍價砍七十,我奶都會忍痛賣掉,至少不虧本,有得賺。但芳姨會出更低的價,六十五,六十,劃拳似的,沒一點猶豫。客人也不猶豫,自然選價更低。搶客成了芳姨生意中的慣性,畢竟買賣自由,沒明文規定不能搶客,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思來想去,我奶覺得有失平衡,和芳姨和平商量。那天,她們說了許久。湛藍的天,紅了,黑了,月亮爬上來。直到蟋蟀長鳴,她倆定下協議,不抬價,不搶客,和善競爭,公平買賣。
和諧的日子維持到開春。我爺點燃支香煙,笑著。芳姨丈夫拿噴槍煉金,也笑著。好像她倆的矛盾,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北邊那家酒鋪搬走,店鋪空蕩蕩,劉姑接手下來,做燒烤買賣。
我和小雪和好如初,她又順利加入我們這支隊伍。彈彈珠、老鷹捉小雞、跳方格,等等。我們總是在午后歡笑連篇,對未來充滿無盡想象。小雪是升旗手、播音員,得過三好學生、學習標兵,名頭響當當。家長樂意我們和小雪玩,讓我們隨她多學習,求進步。似乎有這樣優秀的朋友,我們這群魯莽的男孩,也跟著變優秀了。
那天,太陽落山,速度緩慢。我們在街道四處玩捉迷藏,她很快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地。我總愛藏在漆黑的角落里,假裝隱身,消失于世。她跟著我蹲在木箱里,木箱昏暗,四處無光。她望著我,說不想因芳姨和我奶之間的矛盾而影響友誼。我沒吭聲,沉默許久。她說,想和我做最好的朋友,伸出小拇指,示意我拉鉤一輩子不許變。我依舊沉默。天徹底黑了,風吹過野草坪和無人的街道,恍惚間我聽到一聲嗚咽。直到最后,我沉默得像稻草人。小雪裝作沒事,拍拍身上的灰塵,嘆口氣,起身離開。木箱倒在地面,隨風輕移。星星稠密得亮閃閃。草叢里,蟋蟀、知了不停啼叫。我躺在地上,望天。黑天漸漸有了色彩。顆粒如馬賽克在眼前閃爍,倏爾成了墨藍、湛藍、深藍。巨大的藍色畫布掛在長空中。倏爾,隨一道金光閃過,天又黑,我滿身是灰的狼狽回家。
貨車停在門口,迎面而下幾個男人,皮膚黝黑。抱著木材,提著電鋸、鋼筋、零件,直突突往店里走。忙碌三小時,建了個木柜。刷著紅漆,高級大氣上檔次。我奶往里按款式按價格,由高到低,由小到大,依次整齊擺放。給皮包一一涂上亮油,在燈光的照耀下,皮包閃爍出沉悶的光。這是為男士開設的皮包專區。我奶說,男人也是潛在的重要客源。
靠著不錯的口才和以往積累到的人脈,奶奶硬生生靠男士皮包在生意場上殺出條路來。面館老板、小學老師、鎮上的工作人員,都來買過,說價格合適,質量良好。我奶那段時間喜氣洋洋,沒事就拿著我爺的收音機放東北二人轉。其實她啥也不會,跟著音樂瞎跳,瞎開心。身上堆積的肥肉跟著碎亂的舞步一起抖動。后來,進了一架子腰帶,一根定價五十九塊九。我爺說,那么多錢就買根皮帶,別把人當傻子騙咯。我奶在飯桌上說,男人的顏面,等于女人的顏面,等于一個家的顏面。果真如我奶所說,那些人被腰帶標附的“歐洲生產”“假一賠十”吸引,紛紛下單。
我奶的生意迎來了又一個春天,壓芳姨一頭。芳姨坐不住,也進了一系列男士皮包。對外宣傳,款式新穎,質量良好。只是,我奶在男士皮包領域根基深厚。她抓住了男人的特點。就像我爹一直愛穿某品牌的運動鞋,輕巧、實惠、方便。男人不傻,什么東西合適,他們心里的算盤都嘎吱。
那天的氣氛和往常沒什么區別,天依舊藍,地依舊昏暗。一個大叔站在馬路中央,穿身正式西裝,梳個油頭。男人問我奶,手工皮包多少錢。我奶拿出款鱷魚皮包,一五一十介紹。男人頻頻點頭,這單生意,穩了。芳姨順風聽見商機,大聲說她家價格好優惠。大叔回頭一看,芳姨的頭發在風中吹拂。我奶知道,客人一去,這單得黃。她識破芳姨的小伎倆,對顧客說,成本價八十拿去,不能再低,一年內壞包退換。芳姨立馬改口說,她家賣六十,壞了半年給換。
有股小旋風在街道升起,吹蕩起黃沙,落葉席卷,咔嚓作響。燒烤架上冒出灰白的炭煙不停地打轉,熏得我直打噴嚏。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火藥味,許久不散。
我奶不做虧本買賣,只好送客。誰料芳姨轉頭對大叔說我奶賣的是假貨,十塊的腰帶,轉頭賣人八十,要臉不?芳姨的嗓門大,路過的螞蟻都聽見了,路人停下腳步準備看戲。我奶怒火被點燃,將捏著的鱷魚皮包扔在地上,啪嗒一聲,皮包翻了個面,它也挺無奈。她擼起袖子往對面走,邊走邊念叨——你有種再說一遍。音調微弱,卻使得周遭壓抑。隔壁牌友停下手中動靜,探出頭看熱鬧。芳姨接話,朝客人和街坊說,我奶賣假貨,以次充好,擾亂秩序。話里帶著些許的挑釁、捉弄與嘲笑。我奶被氣夠嗆,張口就罵,順帶罵了她全家。芳姨被罵得愣住,我也愣住,看戲的眾人也愣住了。探出的腦袋一一收回,路邊的野花停止搖曳。時間凝結,空氣安靜,寒冷刺骨。
我奶脾氣溫和,待人友善,大伙心知肚明。我知道我奶罵人的原因,一是她把客人讓給了芳姨,作了讓步,芳姨卻得寸進尺,反而蹬鼻子上臉。二是芳姨沒遵守約定,打破了定下的口頭秩序。我奶憤怒,情有可原。可她罵了芳姨,還罵得刁鉆刻薄,這事兒瞬間就變味兒了。芳姨沒受到過這般侮辱,沒忍住。淚滑過眼角,融成一團,嘩啦啦如林黛玉般哭了。小雪打開窗簾,掀開窗戶,探出頭來,隨芳姨偷偷拭淚。大叔被嚇跑了,麻將機聲機械運轉著,燕子安靜了,小孩也安靜了。整條街道一下寂寥起來,只剩芳姨帶著委屈、狡黠的哭聲。芳姨丈夫和我爺都沒出手,他們知道這是女人之間的事。男人插手,不合江湖道義與規矩。
兩家尷尬的氣氛導致整條街停止彎曲,變得灰暗陰沉。我的發小們因這事,又將小雪踢出游玩的隊伍。只是,大人的事,牽連在孩子身上,無辜又無措。好幾次,我都看見小雪在角落里獨自抹淚。我很想安慰她,但礙于這樣的場面,就隨她哭吧。
到了五年級,我漸漸懂事。開始幫著我奶出攤,賣貨。學會打量他人身份和經濟狀況。抬價、砍價,都有個心理預估,再不濟也能承受。學會分析眼神,知道他人眼神里蘊含的情緒。諸如對價格或皮包質量的質疑、不滿以及猶豫,我能瞬間做出不虧本的決策。進或退,心里答案明確。我的視角轉換成我奶,將老板身份代入到自己身上,游走在生意這場現實與虛擬交互的游戲中去,我一下就理解我奶的無奈與憤怒了。
對芳姨的所作所為,我奶一直包容理解。說到底,她是長輩。退一萬步,就算她沒了生意,我爹也會每月寄來生活費,她不必在這上頭受冤枉氣。可那時我奶仍認為自己年輕,有使不完的氣力。穿身皮草,倒真像個事業有為的女商人。夜里,她時常吞咽一把藥丸,肩上、腿上貼滿藥膏。我奶坐在床頭,影子把我籠罩。咳嗽聲震動整張床,她為防我被吵醒,用手捂住嘴。讓咳嗽聲小點、再小點,最后消失不見。待她真正入夢,我起身撒尿,趴在窗外。那時的月亮每天都呈現出耀眼的光澤,純粹、干凈。我心里尋思,這場戰爭,什么時候才能悄無聲息地結束呢。
白發在芳姨烏黑的頭發上顯得突兀、明晃晃,她步入中年,心態有了轉變,再沒擾亂過合約。倆人態度漸漸緩和,不再如往前僵硬、生冷。
最終的和好是芳姨給我奶送了雙健步鞋。
夜里,她把鞋子放在我奶懷里就轉身上樓。我奶帶著疑惑,讓我還鞋。我去了三趟,芳姨都沒反應。我奶自然知道,那是芳姨在讓步。她收下鞋子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接著仰天嘲笑。她授予芳姨門竅和進貨渠道,似乎她們之間的矛盾只是那一層薄紗。
有時候,我覺著大人很奇怪,因一件事兒,鬧得老死不相往來。又因某件事而和好如初,就如兒時的我們一樣幼稚。只是我們較之更為單純,他們多了幾分憂慮。而我們和小雪,真正沒了關聯。她那雙時常閃爍著淚光又黯淡的眼睛,總會令我的心漏掉一拍。我覺著,有什么東西從我們之間流失了。
沒過兩年,新街修建工程完畢。昔日繁榮的新街,成了往日的老街。芳姨一家搬去新街生活。街上又只剩我奶一人做皮包買賣,生意黯淡,總得面對。劉姑的燒烤店倒閉了,也開了店,叫劉姐皮包行。店里沒裝修,簡單搭幾個柜子就開始營業。只是劉姑起步的時候,皮包早沒了誘惑力。劉姑的所作所為在我奶眼里,意料之中似的。她心胸開闊,給劉姑說了一條條生意配方,人生道理。我望著她身上閃爍著幾分銀光,她褪去了生意場上的鋒銳與光芒,真正練就了那本如意生意經。
我爺年輕時入伍當兵,身子一直硬朗。后來他得糖尿病,送去區中心醫院。那年我剛升初中。醒來時,我爺說不出話,手直打戰。我奶嚇得直流淚,索性把貨低價甩賣,拿著喇叭宣傳清倉處理,皮包便宜賣。每句話都字正腔圓,帶著倔強與不舍。店鋪租了出去,三年。我奶全心照顧起我爺的生活起居。
人生中,我爺我奶同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做人要厚道。有年冬天,我偷了五十,被我爺發現,他拿過晾衣竿就往我身上抽。我的背上留下兩道發青的痕跡,那是我爺第一次打我。那晚,天空中煙火四散,噼啪作響,光亮連接成一片,照亮了烏黑的半邊天。燃燒過的禮花,散發出一股股發白的濃煙,在天上形成冬夜獨屬的烏云。滯停許久,直到風吹過,才悠悠然散開。遠處人家也放著禮花,火團遠落,掉在每處房屋的屋瓦上,炸出無數金色星星。街道處處都熱鬧,火啊,光呀,亮著的所有一切,把街照亮了,似乎把我的心也照亮了。禮花響聲由遠到近傳進耳朵里,我邊哭邊覺著耳朵癢癢。我奶正給我揉著背,手挪動,給我掏耳朵,于是我咯咯地笑了。
我爺身子康復后,約莫三年,恰逢租賃合同到期。我奶收回門店,打理半天,又做起皮包生意。店中央那財神爺畫像,被蜘蛛網和灰燼遮蓋,神氣不見。我奶一邊擦灰,一邊摸著相框,冷不防地,滴下兩顆苦澀的淚。她臉上的皺紋如年老的槐樹,我爹無奈嘆氣,就讓她接著做,有個念想。我初中畢業,去縣城上學。最后一個暑假,我在臥室看著電視。我奶拿著西瓜遞給我,問要不要同她一起,去朝天門進貨。小時候,夜里兩三點,大貨車總在樓下佇停。我奶背包,打開房門,坐上貨車,隨貨車消失在街道。我望著她發灰的眼,應下來。
夜里,貨車如約而至。我攙扶著我奶上了貨車后備廂。她沒了多年前的氣力,那時她行動敏捷。身背軍旅包,一只手把門,一只手用力,一個翻身就能獨自上車。如今大不如從前,我奶跟著街道一起老了。后備廂不只我和我奶,還有兩人,看架勢,都是同行。發冷生硬的鐵皮嘎吱作響,傳出股油味。我奶拿出一塊布,墊在上頭,靜靜側躺。我許久沒和她一起入睡了。小時候,我總在她懷里入夢,她的心跳聲像反復運作的秒表,帶幾分催眠作用。此刻她的身子顯得沉重,不一會就睡著了。她大口喘氣,打著呼嚕。我一直沒睡,空空地看著我奶的背影。那夜我在想些什么,其實我也忘了。后半夜,她醒來,打開水壺喝水。我坐立,把她嚇一跳,她讓我快睡。我搖搖頭。于是她翻開包,掏出個豆沙餡面包,遞給我,又繼續睡了。我靠在鐵皮上,貨車隨馬路晃悠顫抖,地面好像一道海浪,還有風呼嘯跑過。車里昏暗一片,呼嚕聲連綿起伏。車外時不時傳來輕微的人聲、喇叭聲、塑料紛飛的沙沙聲。緊鎖的大門,上頭有兩個硬幣大小的洞,能窺見一絲明亮。兩個洞折射進兩道光,光明晃晃地灑在我奶身上,看著舒心。月亮金燦燦,兩道金光穿進來,在昏暗細小的車廂里奔跑著。我帶著心事,臉上浮笑,望著月光,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