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目光

張晶婷

老家門前有個拐角，后面有一片滴綠的竹林，每次我離家，她總是笑著，沒有別的情緒，但會踉蹌著走到拐角，我從倒車鏡中只看得見一條線，一個點……

外婆非常瘦小，因從小穿著不合適的鞋，腳已經畸形，走起路來一跛一跛。有一年雨大，淋了水的青石板綠得發亮，她踏在上面，摔斷了手，一直沒有治療，所以左手提不得東西。瘦小的外婆用小小的身軀抱大了我母親，同樣也舉起了我。

外婆的一輩子非常苦。她是我外公的第二任妻子，來到這家時，家里已有兩個十歲大的小男孩。他們并不歡迎新來的繼母，外婆便更不敢說話。她與家人走散了，輾轉到了宜昌，又流落到這個村子，沒有娘家的支持，她絲毫沒有話語權。在這種條件下，有了我的母親，是個女孩，外婆的日子難上加難。小小的她抱著小小的母親，小小的她又把母親背進了學校，她用打豬草換來的錢供母親上完了初中。那時我的兩個舅舅患心臟病，掏空了家底，外婆與母親不得不承擔家里的開銷。母親說，那是她第一次見外婆哭，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嗚嗚咽咽，將對母親的愧和生活的苦悄無聲息地宣泄出來。

我總覺得現在的母親對外婆不好，曾以為帶著恨意，其實我的母親一點也不容易，她和外婆一樣。

我的家庭很復雜，爺爺奶奶不喜歡女生，費盡心機讓我父母離婚，許是我不得父親心意，于是并沒有花費爺爺奶奶過多時間，他們達成了心愿。兩歲時，母親在廣州打工，我在爺爺奶奶家受苦。

救我于水深火熱的是外婆。外公嫌我父母離婚丟人，不愿去接我，母親也只想逃離這個傷心之地。我不敢想象她是怎樣一跛一跛地走了十幾公里，她一深一淺地踏在我的心上，渾濁的眼睛透出明亮的光，直愣愣地盯著我的奶奶。我也不敢回憶那個弱小的女人，是怎樣指著我父親一家人罵，她把我護在身后，粗糙的手刮破了我的手掌，灼傷了我的心。她牽著我，在尖厲的罵聲中一腳一腳地走了出去，從此我由外婆撫養。

外婆非常瘦，她愛看我吃飯，添飯洗碗從不讓我動手，她就這樣看著我。她尤愛看我寫作業，又看不懂，但似乎在看小時候的母親。

大學在武漢，雖離家不是很遠，但對這個從未出過縣城的小老太來說是極遠極遠的，每次我走時她都笑著，定定地看著我，應該是把我刻在腦海里。

那年，我和母親回老家。她好久沒這么開心了，非要拉著我和母親的手，到她的菜園子里參觀。讀書時我落下了頸椎病這個頑疾，她很擔心，每晚把我叫過去，用手給我捏揉。右邊用手掌捏，左邊用手肘揉，從九點到十點半，怕是外面專門按摩的人都按不來一個半小時。

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幫她洗腳。我輕輕脫掉襪子，只有一雙蜷曲畸形的腳。啊！

就是這小小的人兒將我帶回家，就是這小小的腳在無數深夜踏上去衛生室的路。“怎么不穿我買的新鞋？你看腳都成什么樣子了？”“過年穿過年穿，我的乖乖會心疼外婆嘍。”洗完我將她抱起，放在躺椅上。我九十斤，抱她像抱一把骨頭，她只六十斤，卻撐起了我的世界。

我和母親都是牛脾氣，心里很在意對方，嘴上不饒人，不知又是怎樣一言不合吵得熱火朝天，外婆攔在中間，目光黯淡，匆匆推了母親出去。又回來拉著我說母親有多不容易，一下一下摸我的手，與其說是摸，不如說是刮。小時候她牽著我走十幾里路，緊緊攥著我，硬生生把我的手硌紅。母親和她一樣不容易。“好，我不吵了。”

前年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說外婆的胃越來越不好。三小時的高鐵真漫長。我趕回去后，看到小小的外婆躺在白白的病床上一動不動，當時我只感覺我的天要塌了。

外婆一直有胃病，不去看，用斯達舒和止疼藥壓著，現在已經是晚期了。她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第二天，我端來盆熱水，擰干毛巾給她擦身體。畸形的骨頭，凸出的肋骨，粗糙的皮膚，蜷曲的雙腳，我訝異于外婆的瘦小，可是她卻撐起了我和母親的世界。

我還在上學，學業不能耽誤。在家待了半個月，我就要回去了，外婆已經出院，她和母親一致選擇保守治療，開了三大袋子中西藥。此時外婆已經不能再跟著我的車走了，她攀附在門框上，手指撐得發白，定定地看著我，目光溫柔而眷戀。這是唯一一次，我拐彎后，連那條線、那一點都看不見，我內心非常不安，似乎斷了一根弦。

由外婆抱大的母親有自己的新家庭，有自己的事業，她不常回家。由外婆牽大的我還在讀書，必須返回武漢。我們老家的房子很大，只留下小小的外婆。一天天衰老下去的外婆只能守著空空的房子和那只以我名字命名的小貓。她不識字，沒有智能手機，耳朵也不好，眼睛很混濁。在這里時間就跟靜止了一樣，她整日整日地坐在門前，抱著小貓，定定地望著門前的拐角，希望我和母親能夠出現。

我說過，我的家庭很復雜，我也是個很怪的小孩。我和我母親一樣，從來不善于表達自己，我與外婆沒有過分親昵的舉動，我與她沒有合照，我只偷拍了她和小貓。照片里她低著頭，兩側的肩胛骨非常突兀，很可惜沒有拍到她看我的眼神。

我時常在午夜夢回之際陷入無限的悔恨之中。現在，我執筆時，屋外狂風大作，武漢的冬一下子就來了。我摸了摸手心，抬頭看那張照片，原來，她正笑著看著我，她的目光溫柔，為我驅散了一切寒冷，安撫我這個怪小孩的內心，“小乖，外婆愛你。”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