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外星人，我選擇足球來了解人類

史鐵生

從電視里看足球，好處是局部爭奪看得清楚，球星們的眉目也真切，壞處是只見局部，更要緊的是欣賞欲望被攝像師的趣味控制，形同囚徒，只可在一方小窗中偷看足云變幻。

桑普多利亞隊二次來京時，朋友們把我抬進了體育場。去之前心里忐忑，怕人家不讓輪椅進。這擔心是多余了，守門人把我看了一會兒，便親自為我開道。朋友們抬轎似的抬我上樓梯時，一群年輕球迷竟沖我鼓掌，喊：“行嘿哥們兒，有您這樣兒的，咱中國隊非贏不可！”

體育場里不認得了。過去的印象是除去一坪綠草蓬勃鮮明，四周則密麻麻灰壓壓都是規規矩矩的看客，自由唯不謹慎時才有所泄露。

現在呢，球場就像盛裝的舞臺，觀眾席上五彩繽紛，旗幡涌動，吶喊聲、歌聲、喇叭聲……沸反盈天。第一個感受是，觀眾不再僅僅是觀眾，此乃一場巨型卡拉OK。

我不大看得見綠草坪上正在進行的比賽，因為至少有八十分鐘人們是站著看的，激動的情緒使他們坐不下來，所有的座位都像是裝了彈簧，往下一坐就反彈起來。前面的一對年輕戀人不斷回頭向我表示歉意，我表示理解。我坐在人群背后專心傾聽，狂歡是可以聽的，以聽的方式加入狂歡。

人們談論著，贊美著，笑著和罵著……一坪綠草上正在演出的是如祭禮一般的儀式！黑衣裁判仿佛祭司，飛來飛去的皮球如同祭器，滿場奔跑著的球員是諸神的化身，四周的人群呢，是唱詩班，是一路朝拜而來的信徒或眾生。所以你不能僅僅是看客，更要聽，用心領悟，人們如醉如癡是因為聽到了比球場更為遼闊的世界，和比九十分鐘更為悠久的歷史，聽到了這儀式所象征的人的無邊夢想，于是還要呼喊，還要吹響喇叭，還要手舞足蹈。

如果我是外星人，我選擇足球來了解地球的人類，它濃縮著地上人間的所有消息。

比如，人對于狂歡和團聚的需要，以及狂歡和團聚又怎樣演變成敵視和隔離。再比如，它所表達的個人與群體的相互依賴，二十二個球員散布在場上，乍看似無關聯，但牽一發而全身動，那時才看出來，每一個精彩點都是一個美妙結構的產物，而每一次局部失誤都造成整體意圖的毀滅。它的變化無窮正好似命運的難于預測。

接著，外星人還可以在這兒受到法制啟蒙，他會看出要是沒有那位黑衣法官，這球賽就沒法進行，他尤其會看出在諸條規則中不準越位是最根本的一條，否則大家都去門前等著射門，地球上就可能只剩下溜門撬鎖的小偷和蒙面入室的大盜了。

外星人還能在這兒看見警察（星星點點散布在各處），認識官員（稀稀落落坐在主席臺上），了解商業（四周的廣告牌），粗通建筑（鋼筋水泥的體育場），探知藝術的起源（看臺上情不自禁的歌舞），發現貧富之別（票價不同因而所占位置各異），發現門派之盛，相互間竟至于睚眥必報、拳腳相加、水火難容……總之，幾乎人間所有的事物在這兒都有樣品，所有的消息在這兒都有傳達。

也許外星人最后還會看出一件事：在足球和地球上，旗幡林立的主義中，民族主義是最悠久也最堅固的主義，是最容易被煽動起來的熱情。

坐在看臺上，我發現我的熱情也漸漸地全被立場控制，喜與憂全隨著中國隊的利與不利而動。只要中國隊一拿球便是滿場的喝彩，只要意大利隊一攻到禁區便是四起的噓聲。這無可厚非。但是這樣的熱情進一步高亢，毆斗和騷亂就都有了解釋。這樣的情緒倘再進一步走出足球場，流竄到地球的各個角落，滲透進人類諸多的理論和政策中去，冷戰、熱戰，還有“圣戰”也就都有了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