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螢火（短篇）

張藝欣

1

小鎮上一直有個嚇唬小孩兒的故事，說如果小孩兒擅自跑到小鎮外的那片森林里，就會被一個長得奇丑無比的妖怪吃掉。這一招唬住了許多小孩兒，但我卻是個例外，這都得歸功于我的太外婆。

太外婆是一個非常愛講故事的人，每天晚上都要給我講一個故事，有新奇的，也有古怪的，不過今天卻破例了。

這天晚上，太外婆像往常一樣坐著搖椅，只不過手中卻拿著一個小瓶子，眼神也充滿了專注。我很少看到太外婆如此認真，于是問道：“太外婆，你在看什么？”

只見太外婆笑呵呵道：“我在等人呢。”說罷，她便擰開那個小瓶子的蓋子。我不知道太外婆要做些什么，于是探過頭去看，可是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

“噓，他要來了。”

“誰要來了？”話音未落，只見柔和、燦爛的金光像是沙子一樣掉進了那個小瓶子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時，我突然感覺鼻子一癢，“阿嚏！”只見一只小小的、橙黃色的螢火蟲停留在我的面前，它只轉悠了一圈便離開了。

當我的目光再次轉移到太外婆那個小瓶子時，小瓶子卻不再發光了。我伸手想去觸碰，太外婆卻連忙拿走了，旋即說道：“這是我們之間的約定，你長大后也會有屬于你自己的約定的。”

我嘟了嘟嘴，但依舊對這個小瓶子充滿了好奇。我抬頭望向星空，卻沒了剛才那樣的壯觀華麗。月亮被半遮半掩，星星也在玩捉迷藏，全都不見了。

我掃興極了，快走幾步回到了屋子里。這時，我看見了日歷，上面清晰地寫著8月30日。哦，明天就要返校了。我記住了這個特殊的日子，心想明年太外婆會不會也是這樣。

不過，太外婆并沒有等到這一天。

第二年暑假，我像往常一樣來到太外婆家，卻發現太外婆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個空蕩蕩的小盒子和傷心的媽媽。我并不知道她們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太外婆到底哪里去了。于是我問媽媽，媽媽說：“太外婆變成一顆星星了。”

星星？太外婆是住在天上嗎？那太外婆冷不冷啊？會不會很寂寞啊？我仰頭看向天空，黑漆漆的，就像是老人們常說的那片森林，也是這么黑的。不過轉念一想，我又很高興，有這么多星星陪著太外婆，太外婆一定會很開心的。

不過，在太外婆常躺著的那個搖椅旁邊，我卻發現了這個小瓶子。雖然我很好奇，但我還是沒舍得打開。我幻想著，當時的金光是螢火蟲的光芒，太外婆把螢火蟲裝到這里面了，可我仔細看了看，這里面沒有螢火蟲的身影。

雖然這個瓶子看起來依舊這么普通，但我還是隨身攜帶，希望變成星星的太外婆能夠看見這個瓶子，就知道我還想著她。

2

一轉眼，暑假就要到來了。往常，我都會跑到太外婆家。太外婆家在小鎮的邊緣地帶，也是最接近森林的地方。在那里，我聽太外婆給我講故事，太外婆偶爾還會拉著我的小手，帶我到森林外圍去逛游一圈。可是現在呢？每當我提出想要去森林外圍玩一會兒的時候，媽媽就會講起那個妖怪吃人的故事，還說森林里會詭異地閃爍起光，有壞人居住。但太外婆她從來不會講妖怪吃人的故事，反而會樂呵呵地講起森林里那些有趣的小動物。

雖然太外婆不知道哪里去了，但我還是來到了她家。這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樣拿起了那個小瓶子，想看看它到底會不會發生什么奇妙的變化。就在我看得入神、鼻子都要貼上去的時候，一只螢火蟲來了。我以為是只蒼蠅，于是揮手趕跑了它。可沒想到它就在我身邊飛，于是我放下瓶子接著趕，隨后它躲遠了一點兒，但還是繞著我飛。我氣急敗壞，伸出手拍打過去，但它又躲過了。我穿上鞋子，邊追邊趕，一口氣從屋內跑到了院外，再從院外跑到了森林外圍，最后竟跑到了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地方。我從原先的憤怒變成了慌張，周圍樹木叢生，偶爾有蟬鳴鳥叫，而且什么光都沒有。我該怎么辦呢？

“螢螢，螢螢。”遠處，一個聲音傳來，我愣了神，因為那個聲音喊的是我的名字。這時候我更慌了，這片地方怎么會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呢？不會媽媽說的是真的吧，森林里真的會有吃人的妖怪？這時，我的眼眶里含著淚花，我大喊：“是誰？”

“是我。哦，對，你不認識我啊。”一只螢火蟲飛了過來，它那微弱的光亮給我帶來些許安全感。我看著它，好奇地問道：“你是誰？”

“我當然是一只螢火蟲了，還能是誰，不過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阿火。”

“阿火？”我看著它，想要伸手觸碰它，誰知它竟躲閃了一下，說道：“別碰我啊，萬一我咬著你，你可就中毒了。”

“中毒？你這么可愛的小蟲子怎么會讓我中毒呢？”

阿火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可愛？這句話好像很熟悉的樣子，不過謝謝你的夸獎，你竟然不害怕，還真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呢。”

阿火這種語氣把我逗笑了，一時間我也不害怕了，不過我卻很好奇，阿火這只螢火蟲到底為什么會說話。于是我問道：“不過，阿火，你既然是螢火蟲，那為什么會說話呢？”

“我說我是妖怪，你信嗎？”阿火半開玩笑似的說道。

“我信。”我一臉認真地說道。

它看著我這副認真的模樣，頓時嚇了一跳：“你還真信啊，那我說我會吃人你信嗎？”我想了想，最終點了點頭：“但你就算是會吃人，也不會吃我的，對嗎？”

阿火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它看著我，輕聲說道：“好吧，你說得都對。不過我還真是很久沒有在這片森林里遇見人類了。”

“那么阿火，這里是哪里？”

阿火有些狡黠地說道：“就是你們常說的有著吃人怪物的那片森林啊，準確地說是森林的中心。跟你說個秘密，在這座森林中最高的那棵樹上，有一條通往星空的路，只在晚上有效，是由我們螢火蟲組建的，而且非常高。高到什么程度呢？在那里，你是可以摘到星星的。不過呢，要想去那里的話，得擁有一個非常寶貴的東西。”

“哇，我要去！”我的內心非常激動，因為這樣子我或許就可以搞清楚為什么瓶子里會裝到金光，又為什么非得在暑假的最后一天。

“不過你可沒有那件寶物呢。”

“誰說我沒有的，這個瓶子難道不是嗎？”我舉起了那個瓶子，此時，我驚訝地發現，那個瓶子里竟然又閃爍起了微弱的金光，像是有一顆星星待在里面。阿火看后，驚訝地說道：“你怎么會有這個東西？有了這個東西，你就可以去往天梯了，走吧，我帶你去。”

話音剛落，阿火便振動翅膀，如同指路燈一樣飛向了森林深處，我也跟著走了過去。奇怪的是，這條路上的植物的葉片上面都有著淡紫色的亮粉，好看極了。而地面則是深藍色的，偶爾有幾只螢火蟲飛舞，就好像璀璨的星空。

當我們走到森林的一處空地時，阿火停了下來。我問道：“怎么不走了？”隨后我向四周看去，周圍不再有其他樹木，而是無數只飛舞的螢火蟲，和那棵高聳入云的古樹。

這時，阿火說道：“喏，我們到了。”

3

我有些不敢相信，沒想到天梯所在的地方是這樣子的。這時，阿火湊到我耳邊說道：“你真的想好了嗎？搭建一次天梯是需要耗費許多星辰之力的。”

“星辰之力？”我用手指了指，問道，“是這個小瓶子里散發出的光芒嗎？”

“對啊，星辰之力除了可以搭建天梯，還可以用來實現愿望，直接實現愿望不是更好嗎？”

我這么一聽，內心有些觸動，但很快搖了搖頭，說道：“我要憑借自己的力量見到太外婆，我還等著她給我講故事呢。”

“太外婆？那你可以說說你的太外婆是個什么樣的人嗎？”

我想了想，隨后說道：“她是一個慈祥、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是一個非常喜歡講故事的人。她講的故事生動又有趣，我最喜歡聽太外婆講故事了！”

“她對你這么重要嗎？那好吧，你把那個小瓶子打開。”

我有些猶豫，因為太外婆一直說不能打開。但我沒想到的是，還沒等我去擰，瓶蓋就已經松了。我輕輕地打開，頓時，燦爛的星光從小瓶子里流轉出來，如同變成銀河，直入云霄，到光芒最耀眼的一刻突然爆炸開來，化作點點星光，紛紛揚揚地揮灑在空中。我看呆了，這簡直是一場流星雨。隨后，成千上萬只螢火蟲聚集到那棵古樹周圍，環繞形成一個旋轉樓梯。阿火卻是個例外，它一直飛在我身邊，提醒我道：“快去吧。沒想到時隔這么多年，我竟然還能夠再次見到天梯呢。”

“跟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怎么了？”阿火問道。

“我以為它是一個梯子。”

“別梯子不梯子了，快過去吧，要知道維持一次天梯可不容易。”阿火說完便飛向天梯，我也加快了腳步。我還是第一次踩在由螢火蟲構成的天梯上，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脆弱，相反，非常結實。我這是第一次爬這么高的樓梯，雖然有些恐高，可一想到只要再努力一點兒就可以看到變成星星的太外婆了，渾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力氣。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抬頭望了一眼，仿佛永遠也望不到天邊。阿火吃驚地說道：“天梯的長度是由對某個人或事物的思念或者是渴望，以及星辰之力的濃度構成的。沒想到你對你的太外婆這么想念啊。”隨后，它又略帶惋惜地說道：“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星辰之力。”

阿火的話并沒有影響我的心情，反而體力更加充沛了。我努力爬，旋轉階梯有一點兒不好，就是太繞了。不過，在經過許久的攀爬之后，我終于是看到頂端了。我高興極了，體力又一次充盈，終于，我來到了這個天梯的頂端。周圍煙云繚繞，在我的周圍有許多明亮的星星，其中有一顆星星光芒最為柔和，像極了太外婆那慈祥的眼神。我伸出手抓住了它。真是難以置信，那顆星星被我抓住后就縮小成了鵝卵石大小，放在手心里剛剛好。此時阿火說道：“你摘下了它，它就是你的了。”

可我卻遲疑了，并沒有把它放進瓶子里，而是親吻了一下它，將它放到古樹的頂端，繼續散發光芒。

阿火有些不理解我的做法：“費這么一大番工夫，最后你竟然還是把它放了回去？”

我卻非常高興地說道：“你懂什么，如果我把太外婆摘了下來，太外婆的那些同伴就會孤單的。而我把它放到最頂端，既可以讓太外婆繼續和她的朋友們待在一起，又可以每時每刻沐浴到太外婆的星光，就好像太外婆一直在我身邊一樣！而且，要是有路過的行人不小心在這里迷路了，這星光也可以為他照亮回家的路呢！其他星星都如此，更何況是太外婆這么心軟的人，一定舍不得那些人找不到家的。”

阿火被我的這番回答震驚到了，嘟囔道：“你還真是天真呢，天真到有些傻乎乎的了。”

我卻非常自豪地說道：“我才不傻呢！我可是最聰明的了，太外婆就是這么說的！”

“好了，別廢話了，天梯快要維持不住了，我們快下去吧。”

聽到阿火的話，我只好走了下去，但心里依舊惦記著那顆星星。

4

下來后，我問阿火：“阿火，距離下次天梯搭建的時候還有多久啊？”

阿火想了想說：“可能是幾天、幾小時，也可能是幾個世紀、幾千年。不過我應該是等不到那時候了。”

“啊？你不是說你是妖怪嗎？妖怪可都是能活好幾千年的！”

阿火卻笑了，“螢螢，哪有螢火蟲能夠活好幾千年的，你還真信我是妖怪了。再說我要真是妖怪，也只能多活幾天罷了。”

這時的我有些傷感，小聲說道：“那阿火你能夠活多久啊？”

阿火平靜地說道：“活得久一點的話可能是十幾天，活得短一點的話就五六天吧。和你們相比可就差遠了。”

我的內心很不舍，感覺像有什么東西被偷走了似的。“可我不想讓你走，如果阿火走了，誰來陪我玩啊，我又得恢復到以前那樣無聊的狀態了。”

阿火有些無奈地說道：“那又能怎么辦？要不我去找我的祖先談談，問問我為什么活得這么短？再說了，平凡的日子才是生活的常態，就像我沒遇到你之前的時候，我就是一只普通的螢火蟲，只不過會說話罷了。更何況，你一個小孩兒也不用擔心這么多。”

“可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我努力反駁道。

阿火并沒有回答我的話，許久之后，它才開口道：“我帶你去這周圍看看吧。”說完，它便帶著我往前飛，帶我看看它們這里的小溪。那小溪竟然是會變化的彩虹色。對了，除此之外，它還帶我看了看小兔子、小鳥、貓頭鷹、小鸚鵡，每一個都是那么新奇，那么有趣，這里的夜晚與外面的夜晚實在是太不一樣了。這時，我突然想起媽媽說過這片森林在夜里會閃爍起光亮，仔細想想，或許說的就是阿火和它的螢火蟲同伴吧！

至于會吃人的怪物，我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現在仔細想想，或許就是媽媽編來騙小孩兒的，不僅把一些膽小的女孩兒給騙住了，甚至連那些膽大的男孩兒也給騙住了。真是太狡猾了，要不是我聰明過人，還真被媽媽給騙住了呢。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得意，阿火看到我這副得意樣兒，還以為我傻了呢。

也不知玩了多久，阿火開口道：“已經快到白天了，爸爸媽媽應該不知道你偷跑出來了吧？快回去吧，就是我帶你來時的路，算了，你也記不住，我陪你去。”

就這樣，在阿火的帶領下，我總算是回到了家。看著已經漸漸消退的夜色和將要離開的阿火，我問道：“阿火，我還能夠再見到你嗎？”

“當然，明天晚上，我還會在。”阿火溫柔地說道。此時它的聲音已經變了語調，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愛惡作劇了。

躺在軟和的被窩里，我感覺舒服極了，伴隨著蟬鳴聲，我進入了夢鄉。

5

隨后這幾天，我都去找阿火玩。一開始，阿火還是有些嫌棄我的，但很快，它變得異常熱情，每一天對它來說，都好像一個新的開始。

就這樣，過去了七天。而今天，也是暑假的最后一天。

我像往常一樣去找阿火玩，不過今天迎接我的卻是一個少年。他穿著一身橙黃相間的衣服，穿著涼鞋，聲音很溫柔。這個人讓我感覺備感親切，于是我問道：“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啊？”

“我是阿火的朋友，你應該是見過我的。沒見過也沒關系，今天我來帶你玩。”少年的笑容是那么溫暖，于是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星。”他靦腆地說道。

“真好聽，你好，我叫宋螢螢。”

我看著星，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大，既然是阿火的朋友，而且還是個男孩子，那么他一定是鎮上高年級的學生了。我想，他一定也是和我一樣，因為天梯偶然認識阿火的，不過他的名字竟然是單字的，比阿火的還短，這讓我感到很意外。

星看著我，說道：“螢螢，你看過流星嗎？今天可是森林里最特殊的日子，有流星呢！我們一起去看流星吧！”

“好啊！”我點了點頭，和他一起飛奔到森林中心。他跑得很快，就像離弦的箭一樣。我們來得正好，流星剛剛開始。

我看著星辰尾跡劃過天空，墜落人間；也看著如玉的月牙藏入銀河，銀光灑滿地面。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來描寫此時此景，只能驚嘆道：“好美啊！”

“對啊，就像螢螢你的眼睛和你的心靈一樣，純潔、天真、璀璨、爛漫。”

我扭頭看去，卻發現星那清俊的臉龐變得模糊，旋即化作無數的光點和螢火蟲，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螢螢，我早就跟你說過，螢火蟲的壽命很短，所以現在我要走了，這是我留給你的最后的紀念。雖然在你眼里，這段時間很短暫，但在我眼里，卻是我的一生。你和你的太外婆一樣，擁有這世間最美好的心靈，謝謝你。如果你舍不得我，可以和我做一個約定，每年8月30日，你都可以拿出那個小瓶子收集星光，在第八十八次收集完后，你就會看見你最思念之人，其中也包括我，好嗎？”

我想在這無數的螢火蟲中找到阿火，想要擁抱它，卻聽到它說出那一句：“別碰，萬一讓它們咬到了你，你會中毒的。”

我眼中有淚花在閃爍，說道：“那，阿火，我會記著你的。”

“好。”

下一秒，螢火蟲便消散了，我想去尋找阿火，卻怎么也找不到了。

我忽然抬頭望向天上的星星，似乎比剛才看流星時多了一顆。

許多年后，我依舊記著這個約定，但我也不像當年那樣了，我知道太外婆和阿火他們去往了何處。但在我晚年時，我依舊在實現這個約定。我拿著小瓶子，我的重孫女問我：“太外婆，你在看什么？”

我像以前的太外婆一樣，笑呵呵地說道：“我在等人呢。”

這時，我擰開了瓶子的蓋子，星光再次照射到里面，但這一次，我卻看見了亂飛舞的阿火、溫柔少年星、慈祥的太外婆、華麗的天梯，和那顆被我放回去的星星。只不過現在，我終于明白我放回去的是什么了，不是太外婆，也不是星光，而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