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武
(1.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上海 200433;2.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上海 200433)
近些年來,習近平總書記對我國科技考古的高度重視,極大地激發了我國科技考古工作者的熱情。2020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求是》發表題為《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 更好認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的文章,指出:“要運用科學技術提供的新手段新工具,提高考古工作發現和分析能力,提高歷史文化遺產保護能力。”2022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求是》發表題為《把中國文明歷史研究引向深入 增強歷史自覺堅定文化自信》的文章,再次強調:“現在,我們運用生物學、分子生物學、化學、地學、物理學等前沿學科的最新技術分析我國古代遺存,使中華文明探源有了堅實的科技分析依據,拓展了我們對中國五千多年文明史的認知。”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國的科技考古目前正處在最好的時代,“科技考古的春天”已經來臨。
盡管當前我國科技考古正處于方興未艾之勢,但迄今為止,我國尚缺乏對國內外科技考古發展歷程的系統梳理,對我國現階段科技考古的特點、科技考古研究方法(或研究范式)也缺乏深入的探討。為此,本文將以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為主線,在回顧國內外科技考古發展歷程的基礎上,討論中國現階段科技考古的特點以及研究方法(或研究范式),最后對今后如何開展科技考古研究進行了思考。
一般認為,20世紀50年代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學家Libby教授開創的14C測年方法,是科技考古在國際學界出現的標志。自此之后,越來越多的自然科學學者開始涉足考古學領域。1958年,牛津大學考古學和藝術史研究實驗室(Lab for Archaeology and History of Art)創辦了Archaeometry期刊[1],為從事科技考古的學者發表論文提供了一個學術平臺。實際上,“archaeometry”為一個合成詞,由“archaeo”(考古)和“metry”(測量)組成。該詞直譯為考古測量學,國內則常將其譯為科技考古。Archaeometry的出現,代表了科技考古正式誕生。1975年,JournalofArchaeologicalScience的創刊,不僅反映了國際科技考古的普及化,也引入了科技考古的另外一個新專有名詞——archaeological science[2]。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當時所謂的“科技考古”,還僅是科學家被考古學家召喚或需要時才開展的科學研究,抑或是一些對考古感興趣的科學家在其職業生涯末期的娛樂活動[2]。然而,這種情形在2015年得到了根本性的改變。此時的科技考古,更加注重利用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和分析技術以解決重要考古問題。實際上,科技考古已成為當代一流考古學的關鍵組成部分[2]。
國際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Archaeometry,ISA)為兩年一次的國際會議[3]。ISA舉辦的目的,是為國際科技考古學者提供一個促進科學技術在考古學中應用的交流舞臺。ISA最早出現于20世紀60年代[3]。早期的ISA由牛津大學組織,在英國召開,主要聚焦于運用地球物理方法進行考古勘探[3]。1976年至今,ISA開始轉為由全世界的高校或研究單位舉辦[3]。2024年5月27日—31日,澳大拉西亞科技考古研究集群(Australasian Research Cluster for Archaeological Science)將在墨爾本舉辦第44屆ISA[4]。目前,ISA的研究主題主要包括:測年、地球物理方法、田野研究、古環境、生物材料、陶瓷、玻璃、玻璃質材料、金屬、石器、石膏、顏料、織物、紙張等[3]。
在ISA創立并發展的同時,國際性的協會也在不斷醞釀之中。1977年,在美國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召開的科技考古和考古勘探國際學術討論會(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Archaeometry and Archaeological Prospection)上,與會學者就提出了成立科技考古協會(Society for Archaeological Sciences,SAS)的建議[5]。同年夏天,SAS發行的第一期通訊(Newsletter),宣告了SAS的誕生。自此之后,SAS就成為在考古研究中討論和展示創新性技術及其應用的一個國際性的學術平臺[5]。目前,由其負責的國際期刊包括:TheSocietyforArchaeologicalSciencesBulletin、JournalofArchaeologicalScience、Archaeometry、ArchaeologicalandAnthropologicalSciences、AdvancesinArchaeologicalandMuseumScience以及ScienceandTechnologyofArchaeologicalResearch[6]。
在此,以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的產生和發展(表1)為主線,闡述我國科技考古的發展歷程。

表1 歷屆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相關信息的統計
1988年,全國第一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在廣西南寧召開,拉開了全國性科技考古研究的序幕[7]。1989年在安徽合肥召開的全國第二次實驗室考古學術討論會上,與會代表經過廣泛的討論,決定將“實驗室考古”改名為“科技考古”,旨在強調通過科技手段解決考古問題,并一致建議成立全國性的科技考古學會,以指導和引領全國的科技考古學術活動[8]。1991年召開的全國第三屆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正式成立了中國科技考古學會(籌)[9]。之后,該學會積極向中國科學院和中國科學技術協會提出申請并向國家民政部申報一級學會。盡管由于各種客觀原因,中國科技考古學會沒能完成一級學會的審批,仍處于“籌”階段,但需要強調的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中國科技考古學會(籌)主辦的系列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表1),是我國科技考古工作者交流學術成果的重要學術平臺,在指導和引領全國性的科技考古研究中發揮了關鍵作用。2018年,經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同意和審批,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科技考古專業委員會正式成立[15]。由此至今,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科技考古專業委員會年會成為我國科技考古工作者進行學術展示和交流的主流學術平臺,對推動中國科技考古自身理論話語研究體系的建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
通過對歷屆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參加人數和討論主題的統計(表1),可以清晰地看出:1)與會代表的人數呈現逐年增加之勢——這充分反映了我國科技考古呈現出如火如荼之勢;2)討論主題愈發多元化,生物考古在科技考古研究中的比重逐漸增加。
盡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的科技考古業已得到迅猛發展,但遺憾的是,至今我國尚無專門報道科技考古研究成果的中文期刊。當前發表科技考古論文的國內期刊,主要分布于各自然科學期刊(如《地球科學》《科學通報》《第四紀研究》《人類學報》等)以及考古文博期刊(如《考古》《考古學報》《文物》《江漢考古》《南方文物》《考古與文物》《中原文物》《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等)的專欄。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文物保護與考古科學》編委會聯合中國科學技術史學會科技考古專業委員會,首次為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設立專刊,集中報道我國科技考古的最新研究成果。筆者認為,這種做法將對全面推介我國科技考古的研究成果起到極為重要的借鑒和指導作用。
筆者自1998年首次參加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以來,業已參加并組織該會議多年。根據筆者對與會代表以及我國科技考古現狀的了解,個人認為,現階段我國科技考古主要呈現以下幾個特點。
1) 從業人員急劇增加。相較20世紀80年代而言,當前我國從事科技考古的工作者人數業已增加了3倍之多(表1)。與會代表主要來自高等院校、研究所以及各級考古研究院或考古研究所。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研究生(包括碩士生和博士生)在與會代表中的比例逐漸增加,表明他們已成為我國科技考古的主力軍。
2) 科技考古在考古學中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如今,科技考古對于我國考古界已不再是生僻詞,科技考古的多個研究領域逐漸被考古學者所認知。事實上,科技考古的運用已成為當前衡量考古學研究水平的重要標尺[22]。
3) 研究人員學科背景多樣化。與早期開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學者主要具有自然科學背景相比,現階段科技考古學者的學科背景則更加多樣化。應該說,自然科學和考古學并舉、文理交融正成為當前科技考古學科背景的“標配”。
4) 科技考古研究領域多元化與國際化。與早期的科技考古研究主要集中在陶瓷考古、冶金和測年相比,近些年來我國科技考古的研究領域已呈多元化之勢,且在多個研究領域上已與國際學界同步。
5) 更加關注考古學問題的解決。與早期科技考古研究主要集中于研究方法探索的情況相比,現階段我國科技考古不僅關注研究方法的創新,而且更加聚焦于解決重要考古學問題。
6) 研究成果更加國際化。現階段我國科技考古的研究成果不僅在國內多個核心期刊上發表,也在權威的國際科技考古期刊和綜合期刊上發表。我國科技考古研究正成為向國際學界不斷傳播中國考古之音的媒介,是讓我國科技考古成為世界科技考古中心之一的重要保證。
7) 研究模式發生轉變。早期的科技考古研究模式,主要由考古學家提供樣品,科技考古工作者分析樣品。兩者之間的聯系和溝通較少。而在現階段的科技考古研究中,雙方更注重通力合作,共同協商以解決考古學問題。
8) 研究方向更加傾向于符合國家戰略需求。與早期科技考古研究主要為自由探索相比,現階段我國科技考古則更多以國家戰略需求為己任,積極參與到多項國家重大計劃,為探索中國式現代化的源泉——中華文明做出積極貢獻。
科技考古是由自然科學和考古學融合而成的一門交叉學科。那么,其研究方法或研究范式,涉及到如何正確看待科技在科技考古中的作用和重要性,值得我們高度重視。
Schmidt和Marwick[23]以R語言在科技考古中的使用為例,指出科技考古應為技術驅動的革命(tool-driven revolution),強調科技在科技考古中的重要性。王昌燧先生[24]則明確指出,科技考古的研究方法既不等同于自然科學,也不等同于社會科學。他將探索考古學問題形象地比喻為解多元方程。在此方程中,自然科學方法作為解方程的方法可獲得多個解。在此基礎上,利用考古資料(如遺址相關信息)為邊界條件,則有望獲得方程的唯一解。筆者[25]提出了科技考古的三種研究范式,即科技范式、考古范式、科技考古融合范式:科技范式,在科技考古中側重于對科技研究方法和分析技術進行深入探索;考古范式,在科技考古研究中則利用較為成熟的科技分析方法、更加側重于對考古問題進行深入闡釋;而科技考古融合范式,須以重要考古問題為導向,深度融合多個自然科學與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等相關人文或社會科學的理論、分析方法和分析技術,以解決重要考古問題為最終研究目標。
總之,根據不同的研究目的和不同的研究階段,可以選擇不同的研究方法或研究范式,以便充分發揮科技在解決考古學問題上的引領作用,同時必須充分結合考古資料和情境,從而實現對考古問題的最佳詮釋。
毋庸置疑,中國科技考古正處于欣欣向榮的大好形勢之下。如何進一步推動我國科技考古的發展,是每一位科技考古工作者必須面對的問題。個人認為,應該做好以下幾個方面的工作。
1) 繼續發揮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作為學術交流平臺的引領作用。以全國科技考古學術討論會為媒介,做好全國科技考古工作者的學術交流和合作,把握和引領我國科技考古的研究方向,應長期堅持。
2) 科技方法的完善和在考古學領域的全面介入。在“科技考古”一詞中,“科技”是“形容詞”,是科技考古研究的工具和利器。科技考古的不斷發展和考古學研究的不斷深入,對科技方法和分析技術提出了新的要求。緊密結合現代科學技術的最新前沿,不斷優化和完善科技考古的研究方法和分析技術,應是科技考古研究的工作重心之一。
3) 緊密結合考古學情境深入探索考古學問題。在“科技考古”一詞中,“考古”是“名詞”,是科技考古的最終研究目的。科技分析的最終結果只有在特定的考古學情境之中才能實現其重要價值。我們要緊密結合考古學情境,以考古學問題為導向,開展科技考古的相關研究。
4) 構建原創的科技考古研究方法、技術和理論。毋庸諱言,目前我國科技考古研究的主要研究方法、技術和基本理論,還主要源于西方學者的相關研究,屬于我國原創性的仍極為缺乏。故構建原創性的科技考古理論、方法和理論體系,應該是我們努力發展的工作重心,也是構建中國風范、中國特色、中國氣派考古學的重要保障。
5) 完善科技考古融合范式。當前我國科技考古研究范式中,仍主要以科技范式和考古范式為主,科技考古融合范式仍較為缺乏。故此,今后應集中做好科技考古融合范式,在解決重大考古問題(如農業起源、文明起源、中華民族形成與發展等)中發揮重要作用。
6) 更好服務于國家戰略需求。我國科技考古還需在深入詮釋中華文明的五個突出特性(連續性、創新性、統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中發揮重要作用,為深入揭示中國式現代化之根——中華文明提供更多科學實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