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敬
昊天孔昭,我生靡樂。視爾夢夢,我心慘慘。
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匪用為教,覆用為虐。借曰未知,亦聿既耄。
于乎,小子,告爾舊止。聽用我謀,庶無大悔。
天方艱難,曰喪厥國。取譬不遠,昊天不忒。回遹其德,俾民大棘。
——《詩經·抑》
編纂成冊的一部《大儒馬融》的文稿,磚塊般壘在我的書桌上有些日子了,我幾次伸手到文稿上,想要翻開來閱讀的,但有一雙無形的手,每次都會強橫地阻攔著我,不能把書桌上的文稿翻開來。
那雙無形的手,不會是別人的,一定是風先生的呢。果不其然,他那似很蒼老,卻又顯得十分青春的聲音,倏忽在我的耳畔極具歷史意味地震響起來。他在朗誦《詩經》里的那首名曰《抑》的歌謠:
抑抑威儀,維德之隅。人亦有言,靡哲不愚。
庶人之愚,亦職維疾。哲人之愚,亦維斯戾。
無競維人,四方其訓之。有覺德行,四國順之。
…………
視爾友君子,輯柔爾顏,不遐有愆。相在爾室,尚不愧于屋漏。
無曰不顯,莫予云覯。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辟爾為德,俾臧俾嘉。淑慎爾止,不愆于儀。不僭不賊,鮮不為則。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彼童而角,實虹小子。
荏染柔木,言緡之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
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其維愚人,覆謂我僭。民各有心。
于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
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誰夙知而莫成?
我聽得入迷,隨即請教風先生想要知道這首歌謠傳達的意蘊。風先生沒有客氣,他先給我說了《毛詩序》的注解,意味此詩是用來諷刺周厲王的。他如此說來,卻并沒有茍同,又列舉一些后來的學者,闡發他的觀點。例如宋代的戴埴,在他的《鼠璞》里即說,“武公之自警在于髦年,去厲王之世幾九十載,謂詩為刺厲王,深所未曉”。再例如清代的閻若璩,又在他的《潛丘剳記》一文里說,“衛武公以宣王十六年己丑即位,上距厲王流彘之年已三十載,安有刺厲王之詩?或曰追刺,尤非。虐君見在,始得出詞,其人已逝,即當杜口,是也;《序》云刺厲王,非也”。風先生十分認同后來人的看法,以為《抑》不可能是為了諷刺厲王。那么是為了什么呢?與后來的學者一般,不能認同《毛詩序》觀點的風先生,此時給我把《抑》誦念出來,不只是為了一種否定,而應該還有他自己的理解呢。
我的猜測無錯,風先生在把全詩誦念一畢,即把他新穎的見解說給了我。
風先生言簡意賅,他說《抑》在“詩三百”中算是較長的一首,共十二章之多。其藝術手法選用了“賦、比、興”三種里的賦法,也就是直陳。詩歌直陳了一句古人的格言,“千慮一失,聰明人也會有失誤,因此聰明人也要謹慎小心。”極言“普通人的愚蠢,是他們天生的缺陷;而聰明人的愚蠢,則顯得違背常規,令人不解”。因此到了后來,箴戒人們,王者要能夠向德為善,惠及下民;而普通百姓,則也應該貞純有節,報效民族。
風先生化繁為簡的一段說辭,使我懵懂的心為之豁然開朗,隨口回答了風先生一句話。
我說:一首古人做來的教化詩。
風先生高興我的回答,他跟著我說:世間最美妙的事情,莫過于走進你喜歡的那個人的心里,感受他的感受,體會他的體會,真的理解他。
風先生說:好了,你可以翻開《大儒馬融》的文稿,寫人家請求你的序言。
風先生如此鼓勵我,而我卻似乎更加心慌意亂,但我沒有再遲疑,當即在風先生的鼓勵下,閱讀了書稿,來寫那序言了。我開篇沒繞彎子,即從漢人、漢字、漢文化上著筆,言說上秉周秦,下啟唐宋的大漢王朝,是中華民族創造力和影響力最為活躍、國家權力和民族個性最為張揚的一個時代。還說縱觀歷史,沒有哪個朝代能給中華民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痕,大漢王朝輝煌而燦爛的文化,像熊熊不熄的火炬,一代一代薪火相傳,穿越千年,它巨大的成就和影響力,不僅在中國歷史上,甚至在世界歷史上,都閃耀著無比輝煌的光芒!
我這么來說,雖然極端了點,但誰又能否定呢?大概是不能的,甚或有我一樣的認知。
風先生就很認同我的觀點,他就說過,如果從時間的坐標上看,大漢王朝分了西漢和東漢兩大板塊,雖然在漢武帝時董仲舒就明確提出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政治主張,但西漢邊患頻仍,面對北方時刻覬覦中原,虎視眈眈的匈奴,朝廷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消除邊患,捍衛民族生存權的戰爭中。漢民族經過無數次的殘酷鏖戰,終于敗匈奴于漠北,確保了漢民族的生存權,也奠定了漢民族在中華民族中的軸心地位。所以人們看到的西漢,更多是“逐匈奴、通西域、定南蠻、服百越”,金戈鐵馬,開疆拓土,“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英雄主義時代。但正是西漢武功的強勢,為東漢時期在哲學、宗教、文學諸領域的大爆發,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風先生說來,我只有點頭了。西漢的確是個以“氣吞萬里如虎”而顯赫的武功時代,那么解除了邊患的東漢呢?則確實是漢文化蓬勃發展、繁榮昌盛的一個大時代。
西漢時期,萬流歸宗,在哲學思想方面,確立了以儒學為價值核心的思想體系。然而,在西漢以至東漢前期,由于秦始皇焚書、項羽火燒阿房宮,儒家經典幾近不存,儒學的傳播沒有統一文本,都是依靠師授徒受,口口相傳,所以儒學界內部門派林立,眾說紛紜,并無一個統一的格局。這樣一個時期,被統治階級認定的儒學為后人稱為今文經學。
今文經學過度強調“君權神授”“天人感應”,把世事的變化都依附歸結于自然界(天象)的變化而失之偏頗,把周密嚴謹的儒學引入了讖緯歧路。
由于西漢時期今文經學被立為官學,而此后在孔府墻壁和民間陸續發現部分儒學殘缺經典,即給了學者們一次有條件管窺先秦前儒學經典的機會。西漢末年的學者劉歆,在領校秘書時發現,今文經學不但在文字詞語上與古文經學有異,而且每部儒學著作經今文經學學者的詮釋,在思想意識上也與先秦前儒家經典相去甚遠,完全偏離了儒學經典的原意。例如對孔子的評價,兩者就大相徑庭。今文經學家認為孔子是受天命的素王,是讖緯神學中的黑帝之子的神祇,人神合一,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古文經學家就反對這種牽強附會的說法,他們把孔子請下神壇,還原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這截然不同的觀點,如同水火不可調和,終于在東漢末年,儒學界爆發了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的大爭論。
風先生的記憶里,就有賈逵、許慎、馬融、鄭玄、盧植等一大批著名的學者,以樸素的唯物主義認識論,一方面批判今文經學的謬妄,另一方面溯本追源,發掘儒家學說的真諦。這個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的爭論過程,以大儒馬融的學識而終結,可以說馬融是今文經學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古文經學獲得回歸和發展的標志性人物。
如此重要的一個人物,在風先生的意識里一直靚麗著,然而在學術界,似乎不怎么被重視,顯得頗為冷落,除了“絳帳傳薪”這個典故外,人們對馬融知之甚少,甚至對他的評價還出現了爭議。風先生對此自有主張,以為馬融是今文經學的終結者,所以于當時就遭到了部分心存芥蒂者的污蔑和攻擊,但馬融在經學史上的杰出貢獻和嚴謹的治學態度,使得污蔑他的人無從下手,就轉而從個人生活瑣事上進行污蔑,說他“器居奢靡,通經而無節”。他們所謂的“節”,在風先生看來就十分可笑了,不是節氣、節操、大義凜然的浩然正氣,而是在生活上刻意追求貧困的一種矯情,也就是說一種不健康的酸葡萄的心理。
對富足美好生活的追求,是人們極為正當的向往。風先生堅持的就是這一觀點,認為這亦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更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動力。所以對個人的評價,應該著眼于他對民族和歷史的貢獻,對生活的態度和追求,不能成為臧否人物的理由。
風先生贊賞馬融在東漢儒學發展的鼎盛時期,撥亂反正,獨樹一幟,博采眾長,遍注群經,使陷于神學泥淖的儒學革故鼎新,把以古文經學為代表的儒學推向了更為成熟的階段,確立了以儒家學說為中心的一元化思想基礎,對形成以漢族為主體的華夏民族共同體,功莫大焉。正如著名歷史學家侯外廬先生說的那樣,馬融“兩漢經學結束的顯明表現,就是今古經學的合流,在這一點上,馬融恰是這一時代思想轉捩的體現者”。通經博學、遍注儒家典籍的馬融,還著作了賦、頌、碑、誄、書、記、表、奏、七言等凡二十一篇。
讓風先生念念不忘的是馬融著作的《忠經》,他說為個人、為家庭、為皇帝而犧牲是私忠,以為那是小忠;而為民族、為大眾奉獻自己的是大忠,是忠誠、忠實、忠義、忠貞。這是難能可貴的,在他身處的時代,旗幟鮮明地說出這樣的觀點,沒點兒赴死的勇氣,是做不出來的。
不僅如此,馬融在《忠經》里還對冢臣肱骨、守宰官宦應盡的忠道責任和推行忠道的方法進行了全面的闡述,提出了“為官三惟”,即在官惟明、蒞事惟平、立身惟清;“牧民三要”,即篤之以仁義,導之以禮樂,宣君德明國法;“安民三策”,即安民、富民、愛民。這些政治主張和治國理念在今天看來,仍然具有鮮明的現實價值和指導意義。
這一切在風先生看來,只是馬融文化貢獻的一小部分,而他最大的貢獻,在于創造性地發展了中國私學教育偉業。
馬融興辦私學,其重要意義在于一方面溯本清源,批判今文經學把儒學發展為讖緯神學的錯誤做法,還儒學樸素唯物史觀的面貌,避免了儒學思想的僵化和消亡,使儒學如有源之水得以重生。更重要的意義是通過辦學培養了大量的儒學人才,如他的弟子鄭玄,因為其貢獻,而被后人尊稱為“經神”,他創立的學派亦被稱為“鄭學”,其后的追隨者一脈相承,不絕如縷,如隋朝的王通,唐代的顏師古、孔穎達,宋代的朱熹、張載,元朝的程端禮,明朝的王守仁、李贄,清代的乾嘉學派等,都是極其著名的例子。
風先生感動于馬融興辦私學的一個特點,就是以一己之力擔當教化天下的重任,這在中國教育史上絕無僅有。大教育家孔子終其一生游說講學,也只有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人,說到底還是“小眾教育”,沒有脫離舊式貴族教育的窠臼。馬融離卻東漢后期黑暗官場的羈絆后,雄心不已,不顧自己年老體衰,在家鄉扶風筑高臺,設絳帳,面對廣大黎眾講經布道,踐行他自己在《忠經》里所說的“式敷大化,惠澤長久”的夙愿。
絳帳傳薪,即為后世對他教書育人的最高褒揚,也是他教育精髓的思想載體。然而風先生搞不明白,馬融在懸掛著紅色帳幔的后邊,在給他的生徒講授學問時,還要安排幾位絕色的女子,翩翩起舞,又有什么講究?或者能起什么作用?是為吸引生徒的注意力,還是為了考驗他們讀書學習的定力?風先生對此不能明白,后來的我,就更不能明白了。
在風先生與我都不能明白馬融那一種作為的時候,“高臺教化”四個字驀然浮現在了我的意識里,我給風先生講了呢。風先生伸出手指,在我的額頭上戳了一下,很是快活地接受了我的說法。他說馬融的這一作為,與后來成型的戲曲演出異曲同工,可不就是為了教化民眾嗎!風先生說得興起,還說“中國特色”應該算上這一方法,對于傳播中國文化,使其深入人心,溶解進人們的血液中,從而哺育和壯大中華民族的一切美德和智慧,產生了極其巨大的作用。
高談闊論著的風先生,為了我能更好地理解他的說教,還朗誦出一首北宋詩人韓駒所作的《題絳帳圖》詩:
豈有青云士,而居絳帳間。
諸生獨何事,不上會稽山。
五言絕句的一首小詩,我聽得出來,其所傳達出的意蘊是非常深厚的哩。詩題中所說的“絳帳圖”,便是風先生不說,我亦心中有數,知曉其遺址就在今天的扶風縣絳帳鎮……曾在扶風縣文化館工作過的我,多次去到美好在我心中的“絳帳”,想要獲得馬融的青睞,讓我有所感知與覺悟。然而我去一次,失望一次。前些日子,我呼喚著風先生,讓他帶我去到當年石刻的“絳帳圖”故地,但依然還是失望。那處光耀歷史的故地,空空如也,除了生長得十分茂盛的玉米地,就還是玉米地。茫然若失的我,舉頭望天,而高遠的天際漂浮著幾朵白云,游絲般沒有怎么理睬我,無趣的我低下頭來,抬腳踢在松軟的泥土上,踢出小小的一片土霧……善解人意的風先生,看出了我心里的煩惱。
風先生開導我說:一切固態的東西,都可能毀滅掉,如山可以崩塌,如水可能斷流,但精神性的物質,哪怕只是一頁紙上的記憶,水淹不朽,火焚不滅。
風先生說:教化,馬融白紙黑字的教化,千秋萬代,輝映人間。
風先生開導了我兩句話后,隨口又把一首七言古風吟誦了出來:
風流曠代夜傳經,坐擁紅妝隔夜屏。
歌吹彌今遺韻在,黃鸝啼罷酒初醒。
風先生吟誦出的這首古風,我知道為清代扶風知縣劉瀚芳所作。詩名也許就叫《絳帳》吧。我想就這個問題討教風先生的,可我沒有討教出來,卻被風先生用他掂在手上的粟秸稈敲打了一下。
這根粟秸稈是風先生伴我走在玉米地時折下來的,我看得清楚,那不是玉米秤兒,而是一根我叫不出名稱的草秸稈,一段碧青,一段血紅。風先生折來掂在手上,像是戲耍我似的,過一會兒,就往我的身上敲打一下。我被他敲打煩了,回頭睜眼瞪他,他樂著又還舉起那根草秸稈兒,往我的身上敲。他敲著我說了呢。說是馬融當年坐在絳帳背后授徒講學時,不只手捧書本,還會準備一根這樣的草秸稈,放在手邊,哪個學生不老實聽講,甚或違反學規,他即會手執粟秸稈兒怒打之。有次他下手狠了點,竟然打得草秸稈兒染上了血漬……馬融傷心染有血漬的草秸稈,就順手插在絳帳臺上,不承想幾天后,干枯的粟秸稈兒,居然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他的學生皆以為奇,就把這根秸稈叫作了“傳薪草”。
哦!好一個“傳薪草”,我從風先生的手里接過來,一下一下,往自己的身上敲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