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達明
接連三天,我都在胡格利河沿岸活動,時而在河水中游泳沐浴,時而在沙灘椅上欣賞風(fēng)景。在那溫暖的天氣里,有不少婦女在岸邊拍打著衣服。同一片水域里,有人撐船漂流而下,有人沿著岸邊游泳,或浸泡在水中祈禱。陽光下,水面浮起的泡沫散發(fā)多彩的光芒,就像一條在水中淬火的、金屬質(zhì)地的彩虹。
游泳的人里,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好奇,接連三天我都看見了他。我很清楚他不是當(dāng)?shù)厝耍赡苁侵袊?,或者韓國人。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偏灰,年齡在三十歲左右,體格肌肉緊實,鍛煉得很好。
胡格利河是恒河的支流,沿岸是加爾各答濕漉漉的木質(zhì)建筑群。河水很臟,肥皂泡、塑料袋、漂浮的木片浮在河水的表層,在黃昏時呈現(xiàn)出銅的色澤。但這個人似乎并不介意,他戴著游泳眼鏡,將裝有毛巾、水瓶的運動包放在岸上,手機則放在系于手臂的浮囊里。在漂流的濁水中,他曬得發(fā)紅的脊背上下起伏。
第三天,他游了約莫有五六個小時。一艘船突然駛過,一陣水浪將他推向岸邊,上岸的位置恰好就在我的身邊。我看見他有些體力不支的樣子,便從躺椅上坐起身來,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將他帶上岸,他一邊搖晃著潮濕、打結(jié)的黑色頭發(fā),一邊從口里往外吐出黃顏色的水。他急促呼吸著,往四周看去,想找自己的運動包,但是哪里也沒有看到。
我從躺椅下的箱子里拿出一罐已經(jīng)不涼的啤酒。他接過去,拉開易拉罐,仰頭將啤酒倒進嘴里,大聲地漱起口來,然后吐出來,擦了擦嘴。他摘下游泳眼鏡,露出一對銳利的三白眼,偏白的皮膚上,有著成片的紅色曬痕。這副面容與我經(jīng)常見到的那些在恒河中游泳的人不同,后者常常有著迷離恬靜的眼神和曬得黝黑的脊背。而他的神態(tài)有種強裝鎮(zhèn)定的感覺。南亞的太陽用鞭子抽打過他,但尚未剝掉他的皮,換掉他的心。
我們閑聊了幾句話,他感謝我伸出援手,旋即向我解釋說,他放在岸邊的運動包消失了。他問我是否有注意到一個放在岸邊,本來好端端的,卻突然失去蹤影的運動包。我告訴他,自己沒有注意,如果他不介意的話,可以用我的毛巾,我的水。他再次感謝了我。簡單清洗一番身體后,他在我身邊的凳子上坐下,不停抖著腿。我們沉默地看著河面那似魚鱗閃爍的水波。
他看著前方,又以隨意的口氣說:“你不會不小心拿走了我的運動包吧?我不是懷疑你,但是我的包就放在不遠處,而你一直在這里坐著?!?/p>
我再次否認和他的包有任何關(guān)系。于是他聳了聳肩,解釋說他的包里面沒有錢,一毛錢都沒有,如果有人恰好撿到還給他,哪怕只是撿到里面的證件,他愿意支付一筆不菲的款子,因為證件辦理實在太過麻煩。我第三次強調(diào)說,我真的沒有拿他的運動包。我站起身,指了指我的沙灘椅和椅子下的箱子,告訴他,如果他不相信,盡可以搜查。
他看向我的沙灘椅,臉龐通紅。他先是說,這不至于的,他并不是在懷疑我,接著又商量似的說,我是否真的不介意他檢查一下我的沙灘椅,在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后,他走到近旁彎下腰,開始仔細搜查沙灘椅下面的夾層,并打開箱子查看。最后他松了一口氣,向我道歉,說他誤會了我。他站起來,朝我伸出一只肌肉僵硬的手。
“你不是當(dāng)?shù)厝税??”他說,“你看上去像南美人?!?/p>
“沒錯,我是從巴西過來的,你呢?”
“我來自中國,我叫張煌。”
我們再次坐下來,一起喝啤酒,聊天。這個叫張煌的男人英語很流暢,對印度也很了解,他告訴我,恒河里有多少污染物,河水里的大腸桿菌是那樣的多,他覺得自己基本上是在大家的排泄物里游泳。這讓我更加驚訝于他在水中暢游的情形。我正要問個清楚,他突然從浮囊中拿出手機,接了一個電話,說他兒子在找他,他先告辭了。
過了一陣子,太陽落山,河水逐漸變得黯淡。我將裝啤酒的沉重箱子挪開,露出下面塞滿東西的沙坑。我把今天撿到的東西都塞進張煌的運動包里,把護照和錢包扔在地上,提著包往家里走。
當(dāng)天夜里,我去了距離河岸幾百米處,藏在一條干渠旁的餐廳,并再次遇到了張煌。他獨自一人在角落里用餐,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我點了和他一樣的波亞尼燉飯。浸泡在咖喱中的羊肉與土豆,散發(fā)著熱辣的氣息,混合窗外干渠里堆滿的垃圾產(chǎn)生的餿臭味,讓我食欲大開。伴隨著吊扇有氣無力的晃悠聲,以及嘈雜的人聲,我們大快朵頤,很快,我們的額頭便浸滿汗水。
吃完之后,他請了我一根煙,我們相繼點上,透過泛著藍色的煙霧和彼此對望。他露出一副古怪的笑容,就好像吃了什么很苦的東西,感到尷尬似的。他再次開口,問我有沒有拿走他的包,我也再度以從容自然的口吻予以堅決否認。他不再笑,只是盯著我。等啤酒上來的時候,他的表情才變得松弛。
我不斷請他喝酒,他放下了戒心,開始暢談。我問他為什么要去骯臟的河水里游泳。他思索一番后,將只吸了一口的香煙插在他沒有動過的米飯上,然后拿出一張照片,放在米飯的前面。照片上是一個老人的臉。這是他的父親,最近去世的父親。他對父親親口承諾過:等你去世,我要把你的骨灰撒向恒河水,撒向你最害怕的地方。
張煌成年以前從來沒有機會外出旅行,勿論出國。原因是:他的父親是一個重度潔癖癥患者,討厭印度,實際上討厭一切外國。根據(jù)張煌的切身體會,一個重度潔癖患者傾向于成為一個控制狂,對這樣的人來說,一個理想的國家應(yīng)該是由他本人親自獨裁的,他的家人則是他的臣民與奴隸。
在加爾各答,當(dāng)他看到河水的顏色時,想到在他很小的時候,家附近有一條平靜、清澈的淺河,附近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經(jīng)常一同去游泳,張煌也很想去,但他的父親從最清澈的地方看到最骯臟的事物,禁止他下水?,F(xiàn)在父親死了,張煌帶著他的骨灰跳進水里,游得很開心。
他的父親——這個極度害怕不潔的男人,出生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國北方一座霧蒙蒙的城市,他吸著霧霾長大,七歲時偷偷溜到酒吧門口撿煙頭吸,還習(xí)慣在吃甜品后舔自己的手指。他的潔癖源于十二歲那年發(fā)生的一件意外:他青梅竹馬的好朋友跳進一座塑料廠的化糞池里。
張父聽到消息后趕到現(xiàn)場。根據(jù)他的回憶,他親眼看到了好友的尸體,在那片令人作嘔的污物之中,小女孩的身體上爬滿了無數(shù)蠕動的“怪物”,那些“怪物”一直在啃食她的身體,從她的衣服一直啃進她的皮膚,而現(xiàn)場的大人們卻視而不見。他不懂這些人為什么任憑“怪物”吃掉自己最好的朋友,他尖叫、吵鬧、大哭,直到被扔出現(xiàn)場。
他言之鑿鑿地向兒子形容那些“怪物”的模樣:它們呈現(xiàn)為黑色的顆粒狀,具有帶環(huán)節(jié)的身軀以及不可計數(shù)的數(shù)量。張煌猜測父親看到的只是被想象力放大無數(shù)倍的細菌。而所謂的“被吃”,可能是指那具尸體在遭到細菌的分解后進入高度的腐敗狀態(tài),張父是在精神過度刺激之下,產(chǎn)生了幻想。
但是張父堅稱那不是細菌,而是一種“怪物”。而且,他還看到掛在女孩脖子上的太陽形狀的塑料項鏈——他送給青梅竹馬的禮物被咬掉了半塊,只剩一個新月的形狀。他跟警察說了這件事情,但大人沒有看出這件事情有什么值得關(guān)注的意義。
根據(jù)警方的調(diào)查,女孩的父母當(dāng)時離婚不久,父親在塑料廠工作,化糞池就在塑料廠旁邊,事發(fā)現(xiàn)場的監(jiān)控視頻顯示,女孩當(dāng)晚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哭著跑開,在漆黑的夜晚里跳進了那堆污穢之中。在這樁悲劇中,沒有人在意項鏈的問題——那不過是小孩子買的質(zhì)量不佳的玩具罷了。
然而,張父覺得那塊塑料項鏈不是因為質(zhì)量不好被碰壞的,他聲稱,他在上面看到嚙咬的痕跡。不是老鼠嚙咬留下的鮮明齒痕,而是像蟲蛀一般,在塑料的表面上留下了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凹坑?!笆枪治铮枪治锪粝碌摹!?/p>
顯然,張父的潔癖:一種對微生物的恐懼癥,是在目睹好友的尸體之后,因為心理創(chuàng)傷而形成的。結(jié)婚以前,張父的癥狀尚未真正表現(xiàn)出來,在張母的印象里,這只是一個干凈清秀的知識分子,勤勞節(jié)儉,喜歡打掃衛(wèi)生。每次她去他家做客都會在玄關(guān)處照照鏡子——那種穿衣鏡她在許多人家里見過,通常都會有灰塵的印漬。
只有在張父家里,那面鏡子光彩照人,她看了鏡中的自己,覺得高興,于是嫁給了他。她是在婚后第二周產(chǎn)生悔意的,那天是個陰云密布的周六,天空像一道濕漉漉的水泥墻。張父在外辦事,她在家閑著無聊,便灑掃除塵,按照自己的心意調(diào)整家具的位置,擦洗不用的器皿。張父回來后,笑著夸贊她。
他們當(dāng)晚一同睡下,但張母在凌晨兩點的時候驚醒,發(fā)現(xiàn)黑黢黢的客廳里一個影子躡手躡腳往來穿梭,把白天她整理好的一切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她永遠忘不了那個在廚房里做賊似的擦盤子的暗影,她盯著他,就像一個全然陌生的存在。
隨著時間推移,他變得更加陌生。當(dāng)張母做飯時,他要求她不要做湯菜,做菜時要倒湯汁,如果他發(fā)現(xiàn)一頓飯菜里有肉眼可見的湯水,會沖她發(fā)脾氣;他要求家里的窗戶每天只能在平靜無風(fēng)的夜晚開一小會兒;他每天都花三個小時清潔房間,每個周末都要在天臺上晾曬五六桶衣物,而且要隨著日光的移動,調(diào)整晾衣桿的朝向。
漸漸地,在自己家里,張母拘謹?shù)孟駛€來借住的遠房親戚。如果不是懷孕,她恐怕早就逃之夭夭。而在張煌出生之后,張父維持偽裝的耐心也消耗殆盡。他的脾氣變得很糟糕。對于整潔的要求讓張父幾乎無法忍受嬰幼兒的存在,張煌每一次尿床,每一次弄亂東西,每一次打翻牛奶等小事都會讓張父憤怒。他不愿抱孩子,也不愿抱孩子的母親。
張煌還是孩子的時候很難走出家門,成人以后則很難回家。“我搬出去住以后,他不再歡迎我回家。我——他的親生兒子,去他家以前必須提前三天告訴他,這樣他才來得及給家具覆膜,并且預(yù)留出一整天的時間殺菌、消毒,抹除任何我可能存在過的痕跡?!?/p>
張煌試圖從醫(yī)學(xué)的角度來理解父親——潔癖本身并不是罕見的心理問題,許多人都曾因童年經(jīng)歷導(dǎo)致衛(wèi)生焦慮,比如因體味受到歧視,因急性腸胃炎導(dǎo)致在大庭廣眾之下排泄,留下陰影。目睹心愛之人的身軀腐敗凋謝,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他們總是過度消毒,討厭客人來家里拜訪,討厭臟衣服,討厭接觸別人的皮膚,討厭暴露在空氣中的液體,隨著年齡增長,張煌和張母逐漸學(xué)會和這些習(xí)慣相處,但張父的癥狀還有一個張煌聞所未聞,也難以忍受的特別之處——他害怕塑料制品。
張父的書房里有報刊,且通常是在企業(yè)內(nèi)部流通的刊物,其中的絕大部分都來自本地的塑料制品廠,他著重標紅跟產(chǎn)品缺陷、工廠事故有關(guān)的內(nèi)容——一批產(chǎn)品出現(xiàn)外觀瑕疵,一些工人聲稱生活用品遭到損壞(被認為是白蟻造成的),機器遭到腐蝕,疑似工廠內(nèi)化學(xué)藥劑泄露。
張煌讀初二時,一天,張父宣布他不再觸碰任何塑料制品,或與塑料相近的材料(比如橡膠)制成的產(chǎn)品。他把家里的塑料盆、桶、顯示器,全部扔掉,把汽車賤賣。他解釋說,多年以來,他一直在對“怪物”進行研究。他對它們的性質(zhì)逐漸有了更深的了解?,F(xiàn)在他明白,不同于細菌、病菌。他的“怪物”們實際上是以塑料等合成物品為食物的,這才能充分解釋那條項鏈的遭遇。
人會把腐敗的肉放在家里嗎?他們現(xiàn)在的生活,或者說,現(xiàn)代人類的生活,無異于是在腐肉堆積的箱子里生活。張母說,要么張父去看心理醫(yī)生,要么,她帶著兒子去外面住。張父選擇讓妻子和孩子離開,滿臉憤怒,就仿佛他在懸崖邊上抓著兩個人的手,兩人不但不領(lǐng)情,還逼他松開手。
張父獨居期間過著一種可怕的生活。他使用紙杯喝水、紙盤盛菜。萬不得已出門采購時,他會給店員說明情況,先付賬,再要求店員將產(chǎn)品的包裝替他撕開、扔掉。他穿羊毛織物,腳踩用草繩束帶的木屐,腳背曬得通紅,腳底磨出一層厚繭。
總之他像野人一樣,冬天睡在地板上成堆臟污的毛毯中間,屋中一片黑暗,家里的插座全被封死。最令張煌感到無法接受的是,張父不論大小便都在木桶里進行。即便做到這種程度,家里依舊隨處都是漏網(wǎng)之魚。有一天,張煌來到家里,發(fā)現(xiàn)張父關(guān)掉電閘,正試圖拆開墻面,將埋在墻體內(nèi)的管道和電線毀掉。
那段時間張父見過幾次心理咨詢師。他說,他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個巨大的下水道里,無處可逃,只能在及膝蓋深的污水中艱難地挪動身體,他的腳深陷污水中,干凈的岸無處可尋。
身為他父親的兒子,張煌直到十年前還常常生病,從小經(jīng)歷的過量消毒導(dǎo)致他缺乏免疫力。他成年后拼命鍛煉,終于獲得一副強健的體魄。但有一些創(chuàng)傷是難以修復(fù)的,那種無時無刻不感到焦躁的心情,那種強迫癥似的和其他人保持距離的心態(tài)。
時至今日,他仍然害怕觸碰別人的肌膚。在恒河水中游泳是一回事,但和另一個活生生的人類進行“體液交換”卻是不可忍受的。在幾次失敗的感情后,他做出決定不進入婚姻和家庭。他有一個養(yǎng)子,這樣他就不至于孤獨至死。
兩個月前,張煌收到父親的信。在信中,張父說自己因胃痛,在醫(yī)院進行體檢,順便篩查了體液成分,結(jié)果,醫(yī)生在他自己的血液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納米級的塑料成分。張父進行了更徹底的檢查,這一次,不僅是在身體里,醫(yī)生還在大腦中發(fā)現(xiàn)了聚苯乙烯顆?!簿褪撬芰巷埡惺褂玫牟牧?。
張父用塑料飯盒吃飯,是年輕時候在工地進行土木作業(yè)時候的事情。在漫長的時間里,那些沒有被消化的塑料顆粒越來越小,最終突破了血腦屏障。面對醫(yī)生的診斷,張父表現(xiàn)出一種平淡的心態(tài),那是將死之人的麻木。醫(yī)生只在癌癥患者臉上看到過同樣的表情,他很疑惑。嚴格來說,血液里有塑料微粒,并不一定會損害健康。
但張父有著另一種視角:在處理火雞時,美國人會切開火雞的身體,拿出內(nèi)臟,再往里面塞滿歐芹、鼠尾草、百里香等香料。張父感到已被隱形的刀鋒剖開,填滿香甜的佐料。假如“怪物”以塑料為食,那么他就是食物,他龐大的身體充滿無數(shù)漏風(fēng)的洞——他的眼角膜、他的耳朵、他的鼻孔、他的嘴唇,“怪物”可以自由進入,他將被從內(nèi)而外吃掉。
張煌收到信的第二天,張父租來一輛車,開到一座廢棄的建筑工地里,在那里點燃自己的汽車,將自己燒成一堆灰燼。那些灰燼的一部分今時今日正在恒河水中起伏擴散,他徹底從張煌的人生中消失,但留下的謎題懸而未決。
夜很深了,談話結(jié)束。他告訴我,在這個傷感的日子,感謝我的傾聽。我們喝得醉醺醺的,他摟住我的脖子,像是掛在我肩上的一件沉重的斗篷。我們走出門去。我看見他的養(yǎng)子慢慢踱步過來,要扶他回酒店。
在分手之前,他再次問我:“先生,你是一個親切的人,但是,你真的沒有拿走我的運動包嗎?我很確定,我親眼看見你拿走了我的運動包……”
我回到旅館后開始吃夜宵。我走到床邊,從床底將張煌的運動包拿出來,拉開拉鏈,從中掏出我在淺灘上撿來的瓶瓶罐罐或塑料編織袋,用腳將它們?nèi)坎缺猓缓蟪鼈兺驴谒?/p>
一陣青煙從這些垃圾中冒出,易拉罐或塑料都像燙傷了一樣,從表面萎縮、起泡。我將軟化的垃圾塞進自己的嘴里,開始咀嚼。多彩的、高溫的熱熔物質(zhì)從我的嘴角流下,砸在瓷磚地面上,發(fā)出滋滋啦啦的聲音。我吃了又吃,最后,我撕開張煌的范克運動包,將外層的布面像牛肉干一樣撕下來咀嚼、吞咽。我大快朵頤,吃得飽飽的。
躺在床上消化食物的時候,我感到輕微的愧疚——我本可以告訴張煌他所渴求的答案,我本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他。那么,他就會知道,他的父親并沒有瘋掉,從來沒有。
“怪物”真的存在。
我的家鄉(xiāng)位于巴西靠近秘魯邊界的雅瓦里河谷,在那里,在茂盛、古老、黑暗的雨林中,仍然存在著數(shù)十個原始的亞馬孫印第安部落,每一個都有相對獨立的文化,其中一些直到本世紀初才被發(fā)現(xiàn),而我所屬的部落是在近十年前被發(fā)現(xiàn)的。
從上世紀末開始,有許多農(nóng)場主、淘金者和燒炭工從東部來到這片區(qū)域,伐倒樹林并修建道路。見到原住民時,有些商人會把他們抓走,從土地上趕出去。我所居住的村子位于河谷的上游地帶,恰好是在一座金礦的礦脈上。
我還記得那些白人看見金子時的眼神,幼年的我并不能理解他們眼中的興奮。對于我們來說,金子,或者其他許多種類的礦物,不過是一種比較難吃的食物而已。我們能吞咽金粒,吃木頭,如果趕上食物緊缺的時候,也會直接吃土,或者吃無毒的樹葉。對于我們來說,食物的種類相當(dāng)豐富。
當(dāng)淘金者和燒炭工,以及其他外來者進入河谷,并形成自己的聚落時,我們有時會出現(xiàn)在周遭,撿起他們?nèi)拥舻哪切┬缕娴睦?。通常是壞掉的金屬工具、塑料制品、帳篷布、織物等等。我們試著吃這些垃圾,最初感到非常難以下咽,但漸漸地,我們能夠消化部分人造材料了。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在野外放置越久,越臟,這類人造制品越容易被口水腐蝕,并成為可以下咽的食品,當(dāng)然,在我們?nèi)局钢?,它們都已?jīng)損壞得很嚴重了。
和淘金者一同趕來的,是一些同情土著的人,他們想要保護雨林,保護土著的原始生態(tài)。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個叫文森特的記者,那是一個留著雷鬼發(fā)型,身條瘦長,有著藍眼睛的荷蘭人。文森特自稱來自一個名叫“國際生存”的政府組織,想幫助我們保住本就屬于原住民的土地。他熟悉我們的語言,幫助我們和淘金者交涉,還在國際媒體上為我們發(fā)聲。在我認識的人類中,他是最富有激情的存在。
有大半年的時間,他和我們住在一起,但不能吃我們的食物,他對我們部落中的異食現(xiàn)象非常驚愕,而我們也是通過他的解釋才知道,原來外面的人類只吃種類極其稀少的食物。在雨林中,排除動物的肉,幾乎只剩下番薯、香蕉等有限的選擇。他們之所以將垃圾到處亂扔原來也不是因為食物過剩。那些所謂的“食物”,都有極其神奇的用途,難怪它們設(shè)計得奇形怪狀,扎嘴難嚼。
最初,文森特并不相信我們真的能夠吸收那些垃圾中的營養(yǎng)。他將我們的行為稱作“異食癥”,根據(jù)他的解釋,這是一種疾病,他非常激動地試著勸阻我們不要吃垃圾,因為他相信我們是在自殺。直到數(shù)個月后,他發(fā)現(xiàn)我們生龍活虎,才意識到我們在體質(zhì)上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他開始研究我們的文化以及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每天,他都在村落周圍忙上忙下,一會兒檢測水質(zhì),一會兒將土壤、金屬或當(dāng)?shù)厮芰侠臉颖痉胚M小塑料袋里密封。據(jù)說,他將大量的環(huán)境樣本寄送到位于國外的實驗室里,讓他的科學(xué)家朋友進行檢測。
文森特有一個“瘋狂的”猜想:在他找到的樣本中,存在著大量罕見的細菌,而這些細菌具備消化樣本本身的能力,他甚至認為,在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里,出現(xiàn)了能夠消化金屬的細菌,能夠消化塑料的細菌,能夠消化木質(zhì)素、土壤物質(zhì)的細菌。
他后來告訴我,在21世紀初,人類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類似的異食性細菌,科學(xué)家在吃蜜蠟的蠟蟲體內(nèi)找到了能夠消化樹脂質(zhì)的細菌。在廢水池中找到了能夠消化塑料瓶的細菌。在極端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的,可以消化金屬的厭氧菌,也不斷確認出現(xiàn)新的種類。
可惜的是,他們在這些樣本里沒有發(fā)現(xiàn)特別的東西,當(dāng)然,文森特認為,他保管樣本的方式有問題——這些細菌很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而在運輸途中死亡、降解。當(dāng)然,文森特并不很在意,因為他相信,他尋找的那些細菌也同樣生存在我們的腸道里,這些變異的寄生種類才是他真正關(guān)心的。
只要他把我們中的一員帶出雨林,我們自己就是最好的運輸工具??蒲袌F隊將在我們的體內(nèi)發(fā)現(xiàn)神奇的寄生菌,并確認新人類的誕生。
在文森特做出下一步舉動前。部落和淘金業(yè)主之間的紛爭正在激化。一個號稱“崩血”的哥倫比亞人,每天凌晨時帶著他的打手,開著吉普車來到村莊,用亮得嚇人的探照燈照射我們所有人,并威脅我們,要求我們從“他的”土地上滾出去。
“崩血”有一頭紅色的毛發(fā),十分醒目,看上去就像中國鬼怪畫中的夜叉。文森特想要保護我們,他拍攝了“崩血”施虐現(xiàn)場的照片,打算公之于眾。幾天之后,文森特溺亡的尸體便在河谷中順流而下,被正在河邊玩耍的我(當(dāng)時剛剛成年)找到,我將尸體背起,并帶回了村落。
文森特死亡的真相,是事情半年過去之后“崩血”的一名手下回到里約后失口說出的。在事情發(fā)生的當(dāng)時,引起國際關(guān)注的并不是籠罩在文森特頭上的死亡陰云,而是巴西警察和救援者來到雅瓦里河谷,找到我的村落時發(fā)現(xiàn)的事情。我們這個部落有一個習(xí)俗,大家會吃下死掉的同族,或者受到尊敬的外來者,這是我們表達喜愛之情的方式,從沒覺得有什么不妥。我們的胃是森林的一部分,大地的一部分。萬物經(jīng)過腸胃,又回歸大地,人類的肉和骨頭又有什么特殊之處?通過吃下文森特,我們消化自己的悲傷。
顯然,在那里,救援隊員沒有找到文森特的尸體,眾目睽睽之下,他們發(fā)現(xiàn)村落中央有大量的血跡,和殘留著人類骨頭(我們本打算煲湯)的數(shù)個木盆。那時,我從文森特那里學(xué)到了一些英語,于是帶著他們在村落中游走,告訴他們我們是在哪里剝下文森特的皮,在哪里砍下文森特的頭。婦女們也比手比腳,七嘴八舌地嚷嚷,說她們是如何細致地將文森特的肚皮剖開,將內(nèi)臟全部拿出,又往肋骨中填充大量的香料與水果。
我向他們介紹了盛宴舉行的地方,一張露天擺放、血跡斑駁的木桌,上面還有尚未燃盡的蠟燭。我們男人燒烤從文森特的大腿和胳膊上割下的肉,女人和兒童則分食用內(nèi)臟與大腦做的湯。大家在歡鬧中度過了一夜。我很遺憾地告訴他們,很可惜,你們來得太晚,不能分享我們的盛宴。
留著達利式胡子的巴西警察朝天空開了一槍,荷槍實彈的警察朝我們撲過來,用橡膠裹纏的金屬棍子猛砸我們的腦袋。我的同胞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多數(shù)沒有反抗就被捆住,我仗著身手矯捷,冒著槍火逃進廣袤的雨林中去了。后來才聽說,他們在收集物證后沒有過幾天,就燒掉了村莊,將那片土地留給淘金業(yè)主。
這天晚上,我吃得很飽。旅館里已經(jīng)有人在抱怨,說財物總是失竊,墻壁上不停出現(xiàn)縫隙,而晾在窗外的衣服總被咬出大洞。電線、水管三天兩頭壞掉,而一樓的地基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令人不安的裂痕。整座旅館就像一塊生滿了蛆的奶酪一樣,從內(nèi)部被一點點吃掉。
這一切并不全是我做的。畢竟,我也不想住在一棟危樓里。不過這些事情全部和張煌的父親所見到的“怪物”不無關(guān)系?!肮治铩痹谀愕囊鹿窭?,在你屋中的水管上,在你聚酯纖維毛毯的背面,在你用來裝食物的塑料飯盒里,在你拿著的手機上,在你的筆記本電腦外殼上,在你毛發(fā)中或者你的鞋墊里,“怪物”無處不在……實際上,它們也在我的胃里。
相比身體龐大、壽命漫長的大型哺乳動物,小體型的生物更容易發(fā)生突進型的變異。它們的繁殖速度太快了,幾乎每一代都會創(chuàng)造出一點新的東西。微生物率先發(fā)展出異食性,而通過寄生在其他動物的胃里,它們將這種異食性分享給我們。這種情況并不罕見,人類的腸胃離開微生物幾乎無法消化食物。在我們的細胞中,一種名叫線粒體的細胞器負責(zé)釋放能量,而它其實是一種具有獨立遺傳物質(zhì)的寄生體。
離開亞馬孫雨林后,我喬裝打扮,憑借一口好英語在里約熱內(nèi)盧討生活。有一段時間,因為身無長物,我不得不在街頭乞討,或者就地取食。有一次,我在一條靠近阿薩西富人區(qū)的公園里撿垃圾,一個西裝革履的白人男子坐在公園長凳上,正在讀報紙??吹轿?,他的鼻子和眼睛皺成一團,他用英語說:“Parasite(寄生蟲)?!?/p>
他的一條腿有毛病,腳踝位置纏著厚厚的白色繃帶,一根很長的手杖放在長椅背后。我裝作聽不懂他說的話,竄到他身邊,撿起兩個空空的可樂罐頭,在我低頭的瞬間,我朝著拐杖的塑料尖頭吐出一小口唾沫,非常小的一口,這樣他就不會聽到聲音,既聽不到我吐口水的聲音,也聽不到唾沫中那些渺小的伙伴們,一點點蛀蝕塑料薄片的嘶嘶聲。
十分鐘后,我再次繞到他身邊,刻意走近他,用西班牙語向他請求施舍。他合上報紙,抓起拐杖,一瘸一拐地走遠了。我瞇起眼睛,看著他拄著拐杖艱難地往公園的階梯下方挪動,并撲通一聲向下摔去。因為樓梯是螺旋的,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安危如何,但我那時打心眼里希望他一直摔下去,把腦袋摔成破碎的西瓜………這件事情很不對,我知道。但在那些日子,在叢林外面,我學(xué)會了強烈地恨。
我們都在學(xué)習(xí)新的東西,不止我,不止人類,我說的是一切萬物都在學(xué)習(xí)。在過去三十年左右的時間里,能夠消化人造材料,尤其是化學(xué)材料的細菌,已經(jīng)成為一股聲勢浩蕩的微生物大軍。畢竟,在人類的工業(yè)之臂下,地球的能量源從可以食用的有機物質(zhì),轉(zhuǎn)移到大量經(jīng)過化學(xué)處理的無機物質(zhì)中。某種意義上,它們都是營養(yǎng)物質(zhì),只是難以吸收而已。
這些微生物也在尋求更安穩(wěn)的環(huán)境,相比獨自行動,寄生在主宰物種的腸胃里更加有利。相當(dāng)一部分原始部落的遺民的腸胃環(huán)境沒有被抗生素凈化,于是得到它們的垂青,被它們寄生后,人們便得以分享它們的食物。就像白蟻被能夠消化木質(zhì)素的細菌寄生,我們則與能夠消化人造物品的細菌合作。于是在悄無聲息的夜晚,渺小的矮子開始撼動巨樹。
流浪一段時間后,我學(xué)會了使用電腦、用鍵盤打字和上網(wǎng)。我還記得文森特所屬的公益組織的名字,于是在網(wǎng)上給他們發(fā)送郵件。文森特在海外的朋友們就這樣得知了我的去向。我先是去了加拿大,他們在那兒有一座實驗室。接著去了夏威夷,那里有另一座實驗室。這些人有不同膚色,不同語言,他們自稱是特拉什島國的公民。而特拉什島國(TRASH ISLES)這個詞匯的意思是“垃圾島”。這個國家位于太平洋西經(jīng)135度至西經(jīng)155度、北緯35度至北緯42度之間,國土面積始終在變動,但表面積大約是英國的六倍。它是2018年在聯(lián)合國正式注冊的國家,不過也是一個沒有居民的國家,因為實際上,它是一個漂流在海面上的,由各種人類垃圾匯合形成的人造島嶼。
他們告訴我,假如他們能夠找到并人工繁育我腸胃里的微生物,也許終有一天,特拉什島國會消失在地球上,甚至,文明將不再產(chǎn)生垃圾,不再制造污染,一切皆可食用………這是一個美麗的愿景,不是嗎?可是等一下,仔細想一想,它真的有那么美麗嗎?關(guān)于我們所做的那些實驗,我不能多談,我能夠告訴你們的只是,實驗最終被放棄。不是實驗無法產(chǎn)生成果,而是那成果被認為難以承受。
實驗結(jié)束以后,我恢復(fù)了自由。此時距離我逃離亞馬孫雨林已經(jīng)過去七年。我有錢,有知識,也不再害怕匪徒。我決定回到巴西去尋找我失散的同胞。雖然我在實驗室認識的朋友都告訴我,被抓到木炭營的土著基本活不過半年,但我了解我的族人,我知道他們總會找到辦法。
我回到里約熱內(nèi)盧,又向內(nèi)陸前進,獨自深入雅瓦里河谷。開著小型越野車,我走遍了河谷地帶所有的木炭營,那些營地擠滿了土匪一般的監(jiān)工。每個木炭營都像地獄,這些營地的樹林全部遭到砍伐,取而代之的是數(shù)十個爐子,這些爐子就像一個個肥碩無腳、渾身充血的怪獸,它們吃下木頭,制造出一片充滿煙霧、酷熱與荒涼的褐色土地,如同貧民窟里肆虐的濕疹。
工人們站在兩米高的爐頂上,赤身裸體,露出滿背的疤痕與水泡,他們必須冒著摔死或暈倒的風(fēng)險,小心翼翼地將木頭塞進爐膛。其余的人則在一旁用磚頭和泥巴封死爐門,監(jiān)視爐內(nèi)的火勢。并在火焰仍在燃燒時走入滾燙的爐內(nèi),清理殘余的焦炭,大多數(shù)意外會發(fā)生在這個階段,他們隨時可能在里面失去意識,活活悶死。
我裝作文盲,應(yīng)聘成為一名制磚工人,簽下了他們讓我簽的任何東西,然后開始干活。那些炭爐就像蟻丘一樣,是用黏土做成的,有著尖尖的頂,熱量驚人。在里面待了十分鐘,我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流下的汗水把襯衫變硬,就像一塊硬紙板做的枷鎖卡在脖子上面。那個地方就有這么熱。面對這種處境,我還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你可以說,我甚至覺得這一切十分滑稽……他們懲罰我們將逝者變成食物的行為,但他們每天都在將活人生吞活剝。
當(dāng)我離開故土,周游世界,并見證所謂的文明時,我見到的情形,都和那天在木炭營地里見到的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文明又虛偽又血腥,比叢林還要危機四伏。那些年月在巴西街頭游走,或者在雨林制磚工人睡覺的棚屋外潛行時,我所感受到的恐懼,數(shù)倍于在漆黑一片的叢林中迷路時的感受。
我潛入他們睡覺的屋子——一種由彩鋼板搭建起來的簡陋屋子,像密封的蒸籠。我對我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們說,我是來搭救他們的時,最初得到的是一陣驚愕的反應(yīng),接著是大家的嗤笑。他們中的一員擁抱了我,對我說:“我們才不需要被搭救,我們是故意留在這里的。他們拿走我們的土地,我們不會輕易離開?!?/p>
我提醒他們,這些人有槍,殺人不眨眼。有人仰起頭,露出雪一樣白的牙齒和血一樣紅的牙齦,驕傲地表示監(jiān)工們有槍,他們卻有口水,很多口水。
每天夜里,我的兄弟姐妹們跑出去,裝作上廁所,但是沿途經(jīng)過監(jiān)工們的住所時,會在墻角留下自己的唾液。每天出門干活,在上班路上,他們從口中悄無聲息地飛出唾沫,讓他們的房子塌掉,讓他們的鞋子開裂,讓他們的工具斷開,讓他們的汽車輪胎又干又癟。
他們已在雅瓦里河谷發(fā)起叛亂,將木炭營一間又一間地摧毀。背地里,他們被其他部落的人私下里叫作“流口水的革命軍”和“蟻人”。而木炭營主則把事情歸咎于白蟻,每當(dāng)一座木炭營開始腐朽,他們便報復(fù)性地在叢林中放火,為了鏟除一座蟻丘不惜燒毀上百棵樹木。我告訴我的同胞們,告訴他們這樣的革命無濟于事。
我告訴他們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他們這些人的本性,我們摧毀他們的方式,永遠不及他們摧毀自己的效率來得高……就在我們爭吵的時候,大約凌晨三點,一陣雷霆般的轟聲從不遠處傳來,然后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此起彼伏的呼救聲。談話被掐斷,人們開始大叫、大笑,但事情發(fā)生得比他們預(yù)計的要快得多,他們臉上寫滿困惑。
火焰燃燒木頭時噼噼啪啪的聲音開始響徹夜空,騷亂幫了我的忙,他們終于決定隨我逃亡。我們離開時,他們沖著自己的被褥、自己的床架、自己的屋子吐口水,有人高仰起腦袋,把口水用力吐到彩鋼房的天花板,也有人往喉嚨里灌水,然后醞釀出一大泡黏稠的,就像果凍一般的唾液,這些唾液里含有無數(shù)寄生在我們腸胃中的細菌,它們落在地板上,就像沒有形狀的火焰開始燃燒。
我們用盡全力吐唾沫,臉龐脹得就像一支支大茄子。在毀掉門鎖后,我們一起沖了出去,一路上就像地震一般,建筑物不斷坍塌并燃起火焰。我還記得兄弟們臉上訝異的表情,因為垮掉的不僅僅是看守的屋子和磚窯高爐,還有他們接觸不到的區(qū)域——那是當(dāng)?shù)亟鸬V主和木炭主的洋樓,那些雙層的巴洛克風(fēng)格宅邸紛紛向下傾頹,而窗簾像一節(jié)節(jié)燃燒的胳膊在夜中揮手。
原因后來才清楚:通過我同胞的唾液,微生物大量繁衍開來,在他們奴役的土人體內(nèi)找到新的歸宿,那些土人不僅有磚窯工人,還有宅邸里的仆人。每一次他們喝水,每一次他們吃飯,都在留下劇毒。他們?nèi)砍蔀槲业男值芎徒忝?,他們中的人告訴我,最美味的枝形吊燈不是在歐洲,而是在那片雨林里,在屬于“崩血”的宮廷式豪宅中。
后來,我指引他們登上船前往大西洋,前往傳說中的特拉什島國。遙望我的國土,那是由漁網(wǎng)、人字拖、塑料袋、礦泉水瓶扣環(huán)、樂高積木殘片、遮陽傘尖蓋構(gòu)成,加以其他數(shù)百萬種紅的、藍的、綠的、橙的、斑斕或斑駁的、堅硬或柔軟的、片狀或蓋狀的、塊狀或顆粒狀的、巨大或細微的、長方或扁平的、扭曲的碎片。所有這些東西,構(gòu)成的塑料王國或者說聚乙烯大陸或者說固態(tài)的嘔吐物山,被我們踩在腳下,如一片廣袤的沃土,如應(yīng)許之地敞開在陽光與碧波的懷抱中。
我們用島上的塑料板構(gòu)建了房屋,運來物資,設(shè)置了自己的學(xué)校,通信設(shè)施。我們完全沒有飲食系統(tǒng),因為我們直接食用垃圾,并過濾海水后引用。
當(dāng)然,并不是島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順利地被我們消化,我們總能找到一些材料,難以消化,甚至讓我們生病。即便同樣屬于塑料,化學(xué)式與化學(xué)鍵的不同,也會要求不同種類的酶。
于是,每年,我們都會派遣人馬去周游世界,尋找新型的微菌。在印度這片熱土,我的收獲頗為豐厚,而在和那個中國人交流之后,我已經(jīng)選好下一個目的地。寫下這些的時候我在思考,如果再次遇到張先生我會說些什么。也許什么都不說,他父親經(jīng)歷的折磨太過殘忍,真相太過嚴酷。
我想我會向他介紹我的故鄉(xiāng),也會向他抒發(fā)離開故鄉(xiāng)的感受。我永遠記得和族人離開雨林的那個夜晚。記得在吉普車碾過的道路上,無數(shù)的昆蟲開始向傾頹垮毀的制磚營地聚集,被踏過的苔蘚與灌木在我們的身后編進黑暗綿密的針腳,猩猩偶爾發(fā)出的長嘯,聲音愈發(fā)嘹亮,樹枝一根根垂下,而滿抱的月亮升起。森林開始包圍啃咬自己血肉的獵物,并用萬古的寂靜征服它們。
在那寂靜中,我們,我是說我們所有人,每一個兄弟姐妹,都聽到了它們的聲音,所有生命在我們體內(nèi)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們看到了那個未來,有那么一天,每一粒渣滓,每一顆最細微的顆粒,每一滴滲出的血液,都會被吸進土壤,匯合進雨林根系的胎動里。人類構(gòu)筑的大廈將被啃食殆盡,食物鏈頂端的位置將會易主。
到那時,盛宴之上,也將有我們的位置。
【責(zé)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