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與蜜蜂

商略

隱士與蜜蜂

想編一本詩集

擬題《隱士與蜜蜂》

（去年的詩題）

封面有隱士

云霧一樣散淡的背影

有金色蜜蜂

有這條小路

要有這條小路上

近年的寂靜

和彌漫其間的

松樹氣味

有無窮名字的日常小路

在縣城

這是一條我日常必經(jīng)的小路

小到不必有自己的名字

我不停給它寫詩

冠以無窮名字

我太想冒犯

熟視無睹的事物——

在日常無睹中

發(fā)現(xiàn)它的存在

發(fā)現(xiàn)路畔植物的萌蘗和枯落

這樣也許毫無價值

但由此發(fā)現(xiàn)

今日之我，并非昨天那個

而昨日之路名

也不適用于今日

我每日走過

體會往昔，在熟視無睹中

不曾留意的美（或愛）

體會它的寂靜、狹小和短暫

以及穿過草木的風

晚年人類的一聲嘆息

沒有燈光路

小徑?jīng)]有路燈

使它更像一個

隔世的通道

我安安分分活著

準時穿過通道

我知道自己

一個等閑之輩

只做力所能及之事

每天帶著勞作后的寧靜

穿過通道

在黑暗中清洗

自己的影子

以及世俗的塵土

打開柵欄門時

聲控燈光

在我肩背上亮起

像故友

輕輕一拍

拖著一堆灰行走的路

整日勞作后

拖著一堆灰走進小徑

灰不沉重

而你不能走快

身后騰起的灰霧

像彗星拖著

身后的彗發(fā)和彗尾

在這個世界

人的兩種處境

無法改變——

勞作和死

如果勞作是百米小徑

那么盡頭就是死

對個體來說

人的世界，分成兩個——

一個沒有你的世界

和一個有過你

而你已經(jīng)消失的世界

——這兩個世界

用一條小徑連接

而你，拖著一堆灰

行走其間

通往蜘蛛巢路

傍晚走過小徑

晚春的草木

遮蔽了風

像一條源自地心

通往世俗生活的

幽暗巖道

常常需要我

彎腰通過

拂斷過幾支

今日剛布下的蛛絲

會讓我愧疚

驚動了他者的生活

我不是一個

圓鑿而方枘的人

倒像一個孤立無援

卻仍在消極

等待的人

不抱指望地

穿過小徑

進入世俗

卻指望自己

在暮色中

沿同一條路返回

鵓鴣路

一只鵓鴣

在樹下躲雨

它的黑白格子圍脖

像從名利場

失意而歸的鄉(xiāng)下青年

殘留的都市時尚

它青灰色的靈魂

濕漉漉的頸部

修長，又像

小號的，摘去銅圈的

喀倫族人

我們是初見的朋友

緊張并期待

各自小心邁出每一步

似乎下一秒

就會把彼此嚇跑

枇杷路

路邊的枇杷樹

細雨中，結(jié)出青果

這棵枇杷樹

只有我知道

我將耐心等待

不露喜色

直到她們成熟變甜

因為擔心

無法堅守這個秘密

如今我學習

一種新的隱身方法

讓枇杷樹和我

從這條小徑

暫時從縣城消失

直到某一天

果實成熟

我把黃澄澄的果子

裝滿衣兜

從最低的葉片

一躍而下

無人光顧的河邊小路

小路盡頭

一片青黑的松林

（只有四五棵）

和淺綠雜草

它們長得很好

沒有人類

為它們劃分等級

在無人光顧的河邊小路

任何事物

都被隱藏得很好

包括鵓鴣影子

你總是看不到它們

總是在路口

聽到它們喚雨

——鴣鴣，鴣鴣

有鵓鴣聲的小路

因此延長了數(shù)公里

你走在其中

像“原子大小的郵差

在永無日光照耀的

松林里穿行”*

——————

*布勞提根語。

隱士路

那時春天

我們總喝酒

總會遇到

一些喜歡喝酒的人

很多人

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我仍在這里

傍晚時

走過無人小徑

地上的落花

是我在未來

將要失落的東西

因為無人

所以生活干凈

像終南山，王維

晚年的寂靜

我沿堤塘

走到河的另一邊

彎腰穿過紅楓

枝葉低垂的

幽暗甬道

出現(xiàn)在世俗的

另一邊

枇杷路的最后幾天

枇杷路的最后幾天

枝頭的一二枚

果子，像后知后覺者

在風里枯老

再沒有人

對此有興趣

而且它們身處隱蔽

又難摘的地方

但它們不會高興

人們也不會

人們很高興地看著

幾枚枇杷

似乎因為自己

給枇杷樹留下了

這幾枚枇杷

世界才不至于

變得那么壞

像一場大雪路

枇杷落盡以后

黃梔花開了

薄薄夜風吹來

晚寒和香氣

把小徑，向深處

又推進幾丈

如果我看上去

有些愁意

那是因為我走慢了

香氣讓人遲疑

我感覺自己

正從遠方歸來

突然走進

香氣擁擠的小徑——

我并不喜歡

這樣的香氣

卻喜歡簡文帝的

“復類雪封枝”

它們確實

像一場大雪

刮大風的黃梔花路

傍晚天暗

大風刮走花香

但花還在

像失去靈魂——

當然，這是人類的

一個主觀比喻

她的靈魂

只是被風稀釋

黃梔花依舊是黃梔花

與《常見園林植物認知手冊》

第三百七十六頁

描寫的一致

“葉對生或三片輪生，

倒卵橢圓形

或長倒卵形。

花大，有短梗，

白色，具芳香”

如果它的果實成熟了

一定是黃色和卵形

她和我一樣

對這個人間十分挑剔

熱愛陽光卻反感

被陽光直射

喜歡濕潤的空氣

但需空氣流通

我在大風中

站了一會，看著

自己能看到的東西

而不用去猜

那些我看不到的

刮大風路

我正在寫一首詩

標題叫“刮大風路”

寫著寫著

風停了

涌出了花香

我改成“刮大風的黃梔花路”

大風還會再次刮起

那時它還叫

刮大風路

沒有枇杷的枇杷路

枇杷路上的枇杷

和雨水消失

在枝條

沒有枇杷的枇杷樹

仍叫枇杷樹

像你不愛的那個人

依舊是那個人

你有悵惘，而非興趣

想到曾經(jīng)抱有

怎樣的興趣和期待

往事酸澀無比

消失的枇杷離你很遠

你不用吃它

也知它的酸澀

春雨路

新綠掩過舊草

我們活著

又進入一年

我們失去過一些什么

也為自己

贏得一些什么

在我喜歡的縣城

在林下

一種看不見的生命

在沙沙作響

有時在松軟苔蘚

有時是無人的石階

一種和我們生命緊密關(guān)連

又完全不同的生命

我曾是它們

未來也將是它們

而現(xiàn)在不是

現(xiàn)在，它們就像

一個很大很大的大海

等著空中落下

一滴雨水

落到它們中間

那滴雨水，就是我

寂靜枝條路

晚春的天氣

暗下來時偏冷

縣城小山

即我的宇宙深處

長椅邊

寂靜枝條

是星云伸展的寂靜盡頭

每天我在小山

沒有人跡處

坐一會兒

看看北麓舊居

在少年時

我們總是追逐

那些沒有到來的事物

不知從哪天開始

就往回走了

往回尋找，那些消失的

但找到的常常

只有那根寂靜的枝條

辛夷塢

每天來到這里

數(shù)十米的無人小徑

像照看一頭

不是完全靠得住的大象

小心經(jīng)過這里

讓內(nèi)心滿足

這是縣城給我的

唯一饋贈

它的寂靜和荒涼

是少見的

一些非塵世的東西

中午路面干凈

昨夜寒風把落葉

掃到兩側(cè)

盡頭玉蘭枯枝挺立

帶絨毛的花蕾

在陽光下

像小小的士兵

這是沈隱侯

所謂“陽隰采辛夷，

寒山望積雪”

對我來說，則是

“如果我們需要他的話，

我們就會有他”*

——————

*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

唯有枯燥讓人精神萬分

傍晚的雨

仿佛沉默的愛人

坐在身旁

你不想走進她的沉默

但必須體會

所以你在陽臺

老藤椅上

等著一切過去

這可能需要

一些時間

甚至天亮之前

她也不講話

你只能等著

像坐在荒涼月球

看不到地球的那一面

等待很枯燥

卻讓人精神萬分

不朽

秋天的草坪

在完美潰敗中

秋蟲響起時

秋蟲正在死去

在失去愛的

絕望里

秋蟲之上的松針

吸引了

整個星空

天空上的這些事物

并不渴望愛

因為不朽

命運

獨自坐山頂

不去思考人類命運

（連縣城的命運都不用）

除了風，昆蟲也離我很近

除了被人拍死

沒有什么可以統(tǒng)治它們

就這一點來講

讓昆蟲思考我們的命運

比較好一些

無限的余生

六個月沒喝酒了

以前我中午喝

傍晚喝，睡前喝

有時沙發(fā)上喝

有時餐桌邊，有時陽臺上

一邊喝一邊和自己聊天

樓下兩棵樟樹

樹的正前方

是燈火通明的火車頭賓館

江上寒風整夜吹著我

那時候，擺在我面前的

只有兩條路

要么成為一個酒鬼

要么睡在火車頭賓館

雪白的床單上

享受自己無限的余生

寫詩

像所有人一樣

吃完夜飯

躺在沙發(fā)上

等死時

我開始寫詩

所以，我的詩

從不寫未來

我的詩

只有等死的聲音

像站臺的火車機頭

嘶嘶響著

穿過自身的白色煙霧

行進于

無聊和安靜的

遼闊平原

獨白

習慣一整天不說話

看著陽光從窗簾縫隙進來

從書桌這頭，移到那頭

像一個懷揣豐厚退休金的老人

行動小心而緩慢

（而我還不能，要等很久）

我習慣藍色窗簾上

白色的云朵飄浮在大海

坐在最近的浪花邊

聽著樓下電鋸鋸開鋼管的聲音

啊，起伏而又寂靜

我習慣在這樣的

寂靜中自語

努力使余生成為一段偉大的獨白

我也習慣桌上有灰塵

這是我的灰塵

如果我消失了

它們就是我

毫無疑問，現(xiàn)在一切都很好

藤椅是早年的

紅布帶扎住了脫開的藤條

生活上的很多事

我努力維持

證明自己可以掌控局面

佩索阿說詩歌

“不過是獨處的方式”

而我的寫作，是獨處的方程式

需要計算未來的時間和財富

以滿足自己微薄、緩慢

和對于安靜的需求

毫無疑問，現(xiàn)在一切都很好

比所有過去都好

在夜色中每抽一口煙

它亮起的微光

是可以溫暖自己的東西

快到十一月時

玻璃外的事物越來越少

直到剩下想象。最真實的狀況

是我似乎看著什么東西

其實什么都沒看到

這個世界毫無征兆地變好了

多日的雨水停了

世界在一面擦凈的鏡子里

對岸建筑的每一根直線

散發(fā)神性的光芒

樓上的鋼琴終于彈奏出

一支完整的曲子

曾被風吹起的窗簾靜垂下來

舊鴿子回到露臺

行人和白鷺在江邊認出彼此

衰老不是那么多

列車準時到達

那些離開和前來的人

各自懷揣一顆滿足之心

一個醉酒之人

在空無一人的弄堂

對所愛之人表達了多年的愛慕

他的語無倫次，接近流暢

在接到一個推銷電話后

這個世界，毫無征兆地變好了

縣城的春天

縣城的春天

我的早餐

只有豆?jié){與小籠

幾粒蔥花浮著

就算春綠

我不理解

一個人怎么在早上喝咖啡

以我的經(jīng)驗

喝過咖啡

天就黑了

縣城的春天

我在最偏僻的弄堂

只有小籠與豆?jié){

看著檐頭水

滴在水桶

在它完美的結(jié)局里

這里人很少

水滴很多

因而能看到很多

遙遠的事情

我沒想過去別的地方

我沒想過去別的地方

理所當然覺得

要在這里生，這里死

在我的舊宅庭院

低頭喝酒，看落花

看來往的灰鷗

我無法忍受異樣的傍晚

異樣的氣味和語言

我覺得每天睡在

同一張床上，星球才會

讓人安心地旋轉(zhuǎn)

我知道，屬于現(xiàn)在的并不長久

在傍晚水邊看到的

自己的臉，也是這個縣城

過去的，所有人的臉

十月初七晚徒步至保慶弄訪故人

弄堂更狹窄

擠著十二年的幽暗

十二年有多久

足以讓一個少年長成青年

讓一個中年步入老年

而一個故人，在死去后

停在那個時間了

現(xiàn)在你聽到嗎

我再一次站到門前

十二年的幽暗里

想著當年你電話打來

又托人來，要和我說說話

我一再拖延

而未見最后一面

心里都是后悔

對我來說，后悔是一棵樹

它一直在生長

你是縣城里唯一一個

我愿意徒步很久

找你聊天的人

即便你死了十二年

春山

松林散布香氣

松林之下，有一小片墓地

林立的碑石

沉沒于起伏的草浪

枝頭的鳥鳴

突然讓人落淚

春山大好，卻在速朽

只有死者才有資格

談?wù)撌裁词怯肋h

但他們偏偏不

他們只和我談?wù)撍傩?/p>

因為，永遠已吸引不了死者

冷月

陪母親銀行取錢

她說，“明年要做個墳了

在康山馬路西首”

我知道那個地方

一片連綿小山

和別的墓園一樣

零散聳立了一些孤高松樹

很奇怪，我的心里沒有波瀾

甚至贊同母親的設(shè)想

晚上步行至念慈橋

抬頭看到明月

孤懸于一排新樓之上

想到。它曾照著

我曾經(jīng)年輕美麗的母親

也照著少年的我

只是。明月太殘酷

辛丑新正

四十年甚至更早

我就喜歡上寂靜的生活

覺得沒有聽力的人

比別人來得幸福

不能發(fā)聲的人

則省去了語言的麻煩

（我有輕微口吃）

后來，我真過上了這樣的生活

就這一點來講

我從來沒有成長過

我喜歡深夜的，吹入室內(nèi)的風

像是室外的孤獨

找到了室內(nèi)的

也喜歡深入廢棄小巷

因為我本屬于這里

我像一個孩子那樣永恒

而世界衰敗太快

所以，總有一些感傷

困惑著我——

那些我越在意的事物

總是越早離開

小縣城人

蘭花、綠蘿、文竹和吊蘭

在同一個角落

普通低賤的品種

美的，微小的侍者

出生以來

我沒有照顧過這么多植物

它們的小縣城氣息

和我一樣

出生以后沒有去過太遠的地方

沉靜寡語

對縣城之外的事漠不關(guān)心

小縣城太小

以至于它的歷史很容易掌握

小到我總是把死者和活著的人混淆

把過去當成現(xiàn)在

小縣城的幸福微小

如碗里一口酒

慢慢喝，可維持很久

每天傍晚

我總在植物邊上坐一會

覺得這也是縣城

歷史的一部分

觀荷

再一次看到荷葉

是在夜晚

因為天太暗

我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還是綠色

因為有了荷葉

所以雨水找到了

暫停的地方

我覺得我會感動

后來并沒有

我想到事物存在的形態(tài)

并無美的初衷

荷葉只是以荷葉的方式

漂浮水面

它們的枯榮

出自生理而非心理

雨中的顫抖并不因為期待

也不是悲哀

如果雨中的荷葉

真的存在美

那是因為它們

沒有回憶

最大的錦鯉死了

最大的錦鯉死了

在我們說完端午快樂的時候

他沉在水底

像一只用舊的手機殼

像絕望的屈原

透過水池微瀾

睜圓眼，看灰白天空

沒有誰可以幫他

讓他不絕望

最大的錦鯉死了

好像死了太久

像一張彩紙褪去顏色

沒人知道

他是哪天死的

是星期三還是星期四

其它錦鯉

躲在水池四個角落

各自面壁哀悼

最大的錦鯉死了

但還游動

很慢很慢

早上他在池水中間

中午在東邊

晚上我回家時看到

他游到西邊

他大概忘記自己已經(jīng)死掉

我哀悼了一會

最大的錦鯉死了

也許星期三也許星期四

我想告訴他，你已經(jīng)死了

但這太殘酷

他只能用一只眼睛

看天空，看飛鳥，看我

用一只眼睛流眼淚

他再也翻不了身

我站在岸邊

想幫他翻個身

最大的錦鯉死了

但水池會有另一條最大的錦鯉

代替他。這個世界

就是這么殘酷

我站在岸邊

對他輕輕地說

端午快樂，雖然你死了

你還是要快樂

青山依舊在

如今閣樓

能看到的山水不多

我有理由相信

地球是方的

人間是一只八音盒

定時播放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黃昏是一塊明礬

讓人心靈沉靜

很長時間，我趴在窗口

看對面山墻上

一只壁虎和另一只壁虎

尾巴撩動，試愛

已過仲秋了

你們就不要這樣了

墻外大排檔

滋滋炒響很辣的螺螄

燉牛骨的氣泡穿過墻頭綠草

就像穿過它的往事

排檔有幾張小桌

坐滿低頭敲食的人

他們身邊堆積

吸食以后的牛骨

很干凈，再沒有任何價值

就像巷口踩過三輪

做過保安的孤老

死了很多天才被抬出來

五十以后我很少下樓

這世間的很多事

不用看到，我也知道

理想的生活

過一種理想的生活

源自我們的傳統(tǒng)

而不是哲學

哲學令人痛苦

我們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

單純并快樂

包括秉燭夜游，及時行樂，醉生夢死……

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

提供了成熟而理想的

個性化通道

不用考慮活著為什么

不用考慮我是誰

《道德經(jīng)》的“夫唯不爭”

是理想生活的主旨

快樂來自不爭

每一個避世肥遁的人

像清空硬盤一樣

清空他的世俗和情感

包括愛

他會像一個自足的宇宙

獨自運轉(zhuǎn)

獨自老去和毀滅

和天地四時甚至屋后桃李

保持同一節(jié)奏

避世的入口各有不同

闊綽如王摩詰肥遁山林

潦倒如嚴君平隱身市井

他們像一顆顆流星

各自緩行于

不必算計的軌跡

孤獨而又快樂

因為人生充滿麻煩和變數(shù)

我從來不曾解釋

為何“理想的生活，

是我們可以不看到人”

我出門很少

睡得很晚

與具象的人間保持距離

如果這個縣城有兩個平行空間

一個屬于我

一個屬于你們

在紛紛的沉寂和雜音中老去

——整理邑人舊詩

當時寫下的酒食

天氣，親人，友誼和愛

連同寫下它們的人

都消失了，消失是一個完美整體

當時的每一個感觸

每一個時間和人

曾經(jīng)獨一無二

作為生命中極重要的存在

被書寫下來

卻伴隨他們的消失

而喪失價值

那些剛出生的

被憐愛的孩子已老死多年

卻無人見過他們年老

縣城在若干千年后

依然保持最初的

龐雜的運轉(zhuǎn)

我和他們一樣每天在江邊

看一會兒波光

和飛過水面的江鷗

用今日的酒食

天氣，親人，友誼和愛

附著于今日的生活

后世的宗教哲學

不曾真正解決消失的意義

在基本的生存層面上

萬物有共通之處

我和他們一樣儲藏財貨和食物

購置田宅，撫育子女

渴望安靜而不打擾別人

在紛紛的沉寂和雜音中老去

我知道，我就是他們

知道在一個沒有我的世界里

世界即眼前這樣

讀朱實齋先祖日記有感

古今生活

無非一日三餐

豆板咸菜

無非迎來送往

無非夜間點一盞燈

讀《漢書》

偶爾讀不進心里

古今的寒云

一樣壓著

十二月的城中小山

山上一樣刮大風

樹上毛栗

一樣朝著山下翻滾

山下的人們

活一段時間就會死

古今的我們

有過一樣的悲欣

在不同的時代

我們有過一樣的抱怨

但無人知道

那時候和這時候

哪一個更好

城南舊事

不常去的城南，

依舊長青草。

穿過風格狹隘的弄堂時，

你不得不接受

縣城的煙火。

清風有時翻越墻頭，

石灰有時駁落，

嗒一聲，摔在地上。

踩石灰皮經(jīng)過，

想著我們是歷史肌膚中

哪一類組織？

僧舍在弄堂盡頭，

像個歸宿。

對于一個需要歸宿的人來說，

這樣很好。

人活一生為了什么？

越到后來越模糊。

廚房可以養(yǎng)活一個人，

隱喻也可以。

煮筍，煮豆腐，煮素雞，

這些都可以。

飯鑊里翻滾的氣泡，

已經(jīng)消失。

我憋著一口晚年真氣，

保持干凈和寂靜。

越往后，我要說的越少。

我是沉舟而他們是千帆

生活在縣城

極少出門

極少的幾個朋友

幾乎不聯(lián)系

在露臺抽煙

極少給植物澆水

看著它們將要枯死

然后枯死

這世界唯有它們

能感受到我的冷漠無情

飯后看暮色，和廣場玩球的孩子

覺得灰心，我是沉舟

而他們是千帆

夜里讀書，發(fā)呆

發(fā)覺昔日最美好的記憶

都在記憶之外

那些別人想不起的往事

我也想不起

沒有一種遺忘可以幫我找到

我曾經(jīng)是過的那個人

我們都是那條等死的老狗

四十年多前，在朝陽坡地上

我給奄奄一息的老狗挖了一個坑

它垂首趴在不遠的地方

看我挖坑，沒有想說的

我挖好坑坐下來，等它死掉

三天后它死了。埋下它的那天

坡地林木像往常一樣在風里落葉

麻雀在落葉上跳來跳去

我盯著透亮的天空，疏闊的樹冠

一直看到深入地下的根

我第一次認識到，活著和死去

并沒有特別的不同。那些活著的意義

生而為人或生而為狗的意義

對我們繼續(xù)活下去，還是死掉

沒有任何幫助

最后我們都是那條等死的老狗

知道哪個坑屬于自己

但是，只要暖陽曬著自己皮毛

就懶得去想明天會怎樣

也不企盼這個世界

會有什么驚喜給你

我們不能做一些沒有理由的事

苦楝樹的花

一夜頭能落一地

未落的花

在昏暗中結(jié)子

對未來有些盤算

是必要的

為了更好活下來

為了更安定

苦楝樹也這么想

墻邊細竹是去年新栽

全都存活下來

晚風中草木的聲音

細微而耐心

看久了苦楝和細竹

就會忘記

塵世的大哭和大笑

我們不能做

一些沒有理由的事

不驚動沉睡的人

上下樓的步聲

偶爾踩得重一些

是給自己聽的

舉起樹的耳朵，聽到寂靜

從更深的山

淌下溪水

向四野散播

舉起樹的耳朵

聽到寂靜——

寂靜并沒有那么糟

無人的小廟

永遠都有神靈在

四點鐘的公交

會捎來一群爽快的客人

將買下小販攤頭

所有的瓜子

路邊割剩的白菜

努力伸展葉子

呼吸，呼吸

用我們能夠體會到的

那種勃勃生機

萬古的夜色，仍親近著人

江上鐵銹的波浪

令人隱隱不快

不清楚這不快來自何處

你在此住了一年

山水并不讓人開懷

緩慢而下的鐵銹

也許是原因之一

它何時會清澈

是一件小概率的事

離你最近的圣人

已消失于竹帛

只有萬古的夜色

仍親近著人

頭上日月，和人間燈光

泡沫一樣生滅

岸邊沙地明亮

像剛剛下過一場雪

疾駛著的，封閉的列車

帶來故鄉(xiāng)的雷聲

雷聲滾動之后

你發(fā)現(xiàn)，四處都是山

異鄉(xiāng)的枕頭，要由一輪明月來推開

——登望宸閣

這一路努力過了

不必再論初心和近事

開軒看得到的

就不必登上山巔

無論走多高

我們總看不到

景炎二年的舊山水了

錢塘江對岸

蒼莽平原，孤獨涌來如大海

旦夕鏡子里

是長夜不眠的憔悴

破碎的小朝廷

如不平于山麓的湖水

照不出完整未來

穿過不絕的竹林

我想著，一個人要吞下多少后悔

才能“流涕不自堪”

異鄉(xiāng)的枕頭

要由一輪明月來推開

石徑深處的柴門

由春風來關(guān)上

但我已看不到春風了

故人都在萬山外

俯仰間都是天地的

不仁和沉默

他的幸福和絕望，哪一個會更多些？

午后有殘日，斜照著黑漆大門，

門口散落幾粒麻雀的黑點，

門內(nèi)古樹已落盡葉子。

上元節(jié)那天傍晚，我看過古樹上的花燈，

觸摸過它枯木一樣的表皮，

寬厚、溫潤如一個遠古靈魂。

手指表皮的神經(jīng)末梢告訴自己，

這棵樹可能真有“朱然手植”那么古老。

那時候朱然是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

體格強健，精力充沛，

也許還有他愛戀的姑娘，

如今他的年邁你可以在古樹表皮體會到，

以及他當年的注視、期待與澆灌。

那時候它可能只是一棵小樹，

只有自己那般高，對陽光、雨水

和拂過身體的微風充滿期待，

對未知的歲月充滿期待。

后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

它在陽光、雨水和微風中衰老，

它的葉子果實一年比一年少，

就像耄耋老人的稀疏頭發(fā)，

一身厭倦的氣味。它會厭倦嗎？

對它生活著的這個小世界，

對一輪又一輪走過它樹陰的人們，

對身上掛上又取下的各色花燈。

也許它對未知的歲月已不再期待

——那些未知的歲月，

與它經(jīng)歷的漫長歲月并無二致。

那些沒有到來的，

在它的過往歲月中全部可以找到。

想象一個人如果活一千多年，

他的幸福和絕望，哪一個會更多些？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