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血染滄州

今天中國大運河非物質文化遺產公園內的“Ω灣”可以推定為當年戰(zhàn)場紅孩口的位置。這段運河途徑舊城遺址公園，包含了滄州舊城、滄州鐵獅子等特色展示點。

昔日戰(zhàn)場，化作大運河遺址公園的一片蘆葦地。

菜市口，刀斧手林立，觀者如堵。洪宣嬌一襲純白孝服，只身闖法場，為心愛之人、太平軍北伐首領林鳳祥送行。經典電視劇《太平天國》這一幕，是許多人的意難平。洪宣嬌在歷史上迷霧重重，她到底是洪秀全之妹、蕭朝貴之妻還是楊秀清義妹，又或者根本是子虛烏有之人，至今眾說紛紜。林鳳祥北伐卻是有血有肉的真實故事：北伐軍橫掃六省，震動京師，咸豐皇帝與滿朝文武涕泣喪膽，眼眶腫若櫻桃。我每次讀到北伐功敗垂成，都為之扼腕嘆息。不過，多年之后，游經滄州，路過一片古戰(zhàn)場，翻查陳年舊事，不免對北伐之敗有了一番新感想。

滄州之劫

太平天國北伐，本欲直取北京。出兵之前，李開芳獲封定胡侯，林鳳祥獲封靖胡侯，寓意不言自明。1853年5月，七萬大軍自揚州開拔，在安徽、河南、山西等地勢如破竹。沿途之中，修筑黃河堤壩的壯丁、團練潰散后的游勇與生計無著的饑民紛紛加入，北伐軍兵力迅速達到十萬之眾。由于軍紀嚴明，行軍路上許多百姓簞食壺漿、牽驢送馬。盡管深孚民意，李開芳與林鳳祥卻不敢在一城一地多做逗留，他們顯然知曉，清軍已在四處圍追堵截。

9月底，北伐軍攻入直隸（今北京、天津兩市和河北省大部分地區(qū)），以幾乎“日取一城”的神速進軍，令朝廷驚慌失措，北京三萬戶家庭奔逃避難，足見情勢之急。咸豐調遣蒙古郡王僧格林沁，統(tǒng)率京畿禁軍與蒙古精銳，馳援直隸。當此之時，僧格林沁可調之兵不到兩萬，但在糧草補給、騎兵戰(zhàn)力和火器彈藥上占盡優(yōu)勢。北伐軍不愿與之短兵相接，只得調整游擊戰(zhàn)略。李開芳與林鳳祥審時度勢，決定棄北京而取天津，攻占天津再徐徐圖之。進軍線路突然改變，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原本偏安于戰(zhàn)火之外的滄州，成為北伐的必經之地。知州沈如潮與守尉德成，不愿將城池拱手相讓，在城南五里的紅孩口布下防御，靜候勁敵來襲。

如今，尋找紅孩口并非易事。這個古老的地名，逐漸消失在現代城市的記憶里。偶然問到對它有印象的老人，聊起的卻是另一樁往事：鏢不喊滄。眾所周知，近代滄州有武術之鄉(xiāng)的美譽，民風剽悍，多出勇莽之士。清朝鏢局業(yè)務興隆，鏢師押運至城郭鄉(xiāng)野，亮起嗓子喊號子，報出自家名號，讓小蟊賊知難而退。滄州是個例外，此地不乏練家子，若大呼小號，不免驚擾高手，恐生糾紛，故而江湖素有“鏢不喊滄”的潛規(guī)則。傳說，道光咸豐年間，某個不懂規(guī)矩的鏢師在滄州喊鏢，惹惱了武術名家李鳳崗。這位來頭不小，叔父是六合門大師李冠銘，徒弟則是日后為人津津樂道的大刀王五。為了出一口惡氣，李鳳崗穿上布衫，背起糞筐，扮成農民，在大運河拐彎處的紅孩口，攔住了鏢車去路。只一個回合，李鳳崗拽住鏢師右手腕，將他擲出幾丈，重振滄州威名。這則軼事提供了一個線索，紅孩口位于大運河拐彎處，又知其在舊城南門五里之外，定位就有跡可循了。走到故地，昔日戰(zhàn)場已化作舊城遺址公園的一片蘆葦地，有清一朝將滄州哺育成繁華都邑的大運河，已然冰封。北風吹過，鉆入不遠處林立的高樓，很難想象當年戰(zhàn)斗的慘烈。

地標性景觀——“滄州鐵獅子”2009年由于滄州鐵獅子年代久遠、破損嚴重，滄州市政府決定重鑄。2011新鑄的“滄州鐵獅子”安放在滄州市區(qū)獅城公園，如今已成滄州市的地標景觀。

回到1853年10月27日的紅孩口，守城將士頗有不安。此前一日，天有異象，一團白氣環(huán)繞城池，樹林里的很多鳥雀不知為何墜地而死。這一日，又是大霧彌天，辨不清前方虛實。忽然，霧里影影綽綽出現五六個人，原來偵察騎兵歸來。據他們探得的消息，殺向滄州的太平軍僅有三四千人。守尉德成松了一口氣，這位出身鑲白旗的蒙古將領，二十多年前就曾在新疆平定張格爾之亂。七年前調任滄州后，一向居安思危，恩威并施地訓練此地兵勇，尤其重視火器操練。鴉片戰(zhàn)爭后，朝廷見識了洋人長槍短炮的威力，被迫加緊追趕。拱衛(wèi)京津的滄州，即便只有五百披甲之兵，武器裝備卻已大幅更新?lián)Q代，擁有抬槍、鳥槍各一百支，火力不可小覷。守衛(wèi)紅孩口的，正是這五百披甲之兵，外加平日勤于操練的五百旗民。德成在城外盡遣精銳，寄望于一舉擊退對手。他的背后五里，就是滄州城南門，知州沈如潮率領三千鄉(xiāng)勇隨時增援。但戎馬半生的德成深知，滄州長年陷于鹽鹵水患，城墻早有多處坍塌，守城絕非良策。

屠城泄憤

臨近正午，遠處傳來嘈雜的叫喊聲，太平軍沖殺過來，一場血戰(zhàn)在所難免。滄州守軍沒有急于沖鋒，反倒發(fā)揮火器優(yōu)勢。在槍炮壓制之下，沖在前面的太平軍傷亡慘重，有些亂了陣腳，有些士兵甚至脫離戰(zhàn)線，轉身渡河逃竄。眼見陣勢占優(yōu)，就在德成計劃發(fā)起反攻之際，身后意外傳來爆炸聲。滄州人心里涼了半截，他們清楚，響聲來自城中的火藥庫。就在幾天之前，城里捉住了十幾個鬼鬼祟祟的人，一經盤查，竟是太平軍先行派來的奸細。當時忙于備戰(zhàn)，沒有順藤摸瓜查下去，不想百密一疏，被人偷襲得手。德成分外焦急，一旦失去了火力優(yōu)勢，紅孩口的防線必然會被突破，他連忙差人回城打探消息，順帶搶救火藥。

就在滄州內外手忙腳亂的時候，致命打擊不期而至。本已后撤的太平軍，重新集結起來，漫山遍野殺回紅孩口，人數遠遠不止三四千。沈如潮與德成醒悟過來，方才發(fā)起進攻的三四千人只是太平軍的先鋒部隊罷了，十萬北伐大軍陸續(xù)向滄州飛奔而來。偵察騎兵的情報失誤固然致命，但兵力如此懸殊，注定回天乏術。

人多勢眾的太平軍兵分三路，正面強攻之外，東西兩翼包抄城門。他們趁亂燃起黑煙，向煙霧里拋灑砂石，對陷入被動的守軍來說更加雪上加霜。方寸大亂的滄州人不明就里，慌亂后退，防御紅孩口的一千精兵近乎全軍覆沒。沈如潮麾下鄉(xiāng)勇缺乏作戰(zhàn)經驗，無力抵擋，只得撤入城中防御。數千對十萬，無異于以卵擊石。傍晚時分，城門失守，劫難拉開了帷幕。起初，太平軍遵循北伐一路以來的慣例，只追殺官僚與士紳。德成騎馬巷戰(zhàn)，戰(zhàn)馬被放倒，落水后持刀血戰(zhàn)至死。沈如潮且戰(zhàn)且退，在府衙護住官印，被俘后怒罵不止，全家男女老少十七人身死。

在燒殺凌辱一眾官員后，太平軍接管滄州。經過細致盤點，李開芳與林鳳祥面色陰沉。滄州城外，太平軍折損四千余人，北伐以來，罕有這般慘痛的傷亡。何況，其中不少是從廣西一路北上攻城拔寨的老兵，堪稱太平天國的奠基功臣。營帳中彌漫著復仇情緒，在紅孩口重創(chuàng)太平軍的大多是滿蒙八旗，在城內拼死肉搏的則多為漢回鄉(xiāng)勇，北伐將帥被憤怒沖昏頭腦，下達了屠城命令。一日無差別屠戮過后，滄州滿目瘡痍，男女老幼遇難者多達一萬人，倉廩糧谷洗劫一空，驛站馬匹蕩然無存，店鋪民宅化為灰燼，唯有城破之日倉皇逃亡的幾千百姓幸免于難。

位于河北省滄州市滄縣舊州鎮(zhèn)東關村舊城遺址公園內的鐵獅子。

北伐之敗

這場慘無人道的泄憤，也成了太平軍北伐的命運轉折點。滄州之難兩日后，太平軍進逼天津，駐扎在城郭五里之外。這是北伐距離北京與天津最近的地方，自此之后，他們就未能更進一步。究其原因，北伐以來，太平軍以游擊作戰(zhàn)為主，避免與清軍主力正面對決，沿途擊潰的大多是駐防八旗與鄉(xiāng)勇，不與百姓結怨，故而未遇激烈抵抗。滄州屠城的消息傳遍華北，各地鄉(xiāng)民人人自危、同仇敵愾，組織起民間武裝殊死一搏，監(jiān)獄里的罪犯被編入行伍迎戰(zhàn)，白洋淀的雁戶也劃著小船，架起佛郎機火炮在水上阻擊。前有鄉(xiāng)民苦戰(zhàn)，后有僧格林沁追擊，北伐陷入困境，太平軍腹背受敵。半年以來順風順水的進軍，在天津周邊戛然而止，李開芳與林鳳祥商定堅守陣地，坐待天京發(fā)兵救援。很快，他們就覺察到了危險，清廷增兵源源不斷，天京援兵遲遲未至，突圍成為唯一選擇。幾個月苦戰(zhàn)之下，太平軍轉入今日滄州境內的連鎮(zhèn)，于此死守一年有余，終究難逃失敗的噩運。1855年，林鳳祥與李開芳先后被俘，遭受凌遲之刑，曾經有望改變中國歷史進程的太平天國北伐煙消云散。北伐之敗，實始于滄州之劫。

然而，冤冤相報尚未了。北伐將帥被俘后，清廷沒有忘記為滄州復仇，押解三十四人至滄州。在當年被鮮血浸染的紅孩口，對他們施以凌遲，遇害者包括汪一中——《太平天國》劇中在林鳳祥墳前救下輕生的洪宣嬌之人。在汪一中等人赴死之時，紅孩口也回蕩著頌揚滄州守城軍民的祭文：“此皆天地之浩氣，金石之精誠，獨不見著之簡冊，表之汗青。千秋萬歲，而炳若日星。”

（責編：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