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書法背后的文藝生活

李存信

宋徽宗趙佶，《文會圖》（局部），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文會圖》描繪了北宋時期文人雅士品茗雅集的一個場景。樹下設(shè)一大案，案上擺設(shè)有果盤、酒樽、杯盞等。文人雅士圍坐案旁，或端坐，或談?wù)摚虺直K，或私語，儒衣綸巾，意態(tài)閑雅。

宋代是一個文運昌盛的時代，有著一大批在青史上熠熠生輝的名字。宋代的文學、繪畫取得了極高的成就，文學與唐代并稱“唐宋”，繪畫與元代并稱“宋元”。宋代的書法也毫不遜色，它承唐繼晉，上接五代，開創(chuàng)了一代新風。

逸趣盎然的行書精品

北宋書法家米芾為了一睹松竹的碧影之姿，竟在無錫一帶住上半年之久。夏日的竹林最為涼爽。挑一處頑石擺起桌案，風從林中劃過，山巒在遠處的霧色中千姿百態(tài)。端起一杯西湖新茶，細細品味此處的靜宜之景，這種日子，想想都是美的。

米芾不想結(jié)束這種閑情逸趣的生活。故而在秋季之時，前往苕溪，去登一登那座雋秀奇絕的溪山，感受秋高氣爽的暢快。因此，便有了傳世書法中的代表之作《苕溪詩卷》。此卷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卷中之詩共有六首，皆是米芾從無錫前往苕溪途中的所見所感。《苕溪詩卷》創(chuàng)作于元祐三年（1088年），此時的米芾已經(jīng)步至中年。卷中字跡皆是勁辣之力。米芾運筆極其沉著暢快，像無拘無束的草原野馬，瀟灑自如之時還懂得進退之道。卷中字字清新自然，正是這卷天然之字，彰顯出米芾游玩之時自由豪爽的狀態(tài)。

苕溪是古代的一個地名，它本身也是一條河流的名稱。起源于浙江省的天目山，流經(jīng)吳興縣后注入太湖之中。苕溪分為東苕溪和西苕溪。東苕溪流經(jīng)杭州市內(nèi)。

宋人對杭州，有著別樣情感。杭州在兩宋時期被稱作臨安府。北宋建國初期，朝廷設(shè)立兩浙路，包含了14州2軍，而臨安府就在其列。濕潤的空氣，溫和的氣候，綿綿不絕的青山綠水，使杭州在北宋初期成為最適合生活居住的城市。

然而，這座風景迷人的城市曾因西湖治理不當一度遭受水患。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任杭州太守。他深刻地意識到當務(wù)之急就是治理好西湖水。于是他開始四處奔波、了解西湖水況。最終，他從民生、農(nóng)業(yè)、交通、財政等方面入手，依次解決西湖的問題。比如，為了防止湖水被泛濫的湖草阻塞，蘇軾將西湖分給城內(nèi)百姓，用來種植一種特殊的水生植物——菱。

1127年，靖康之變，北宋滅亡。宋高宗趙構(gòu)建立南宋，定都杭州。隨著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南遷，杭州也成為當時最大的城市之一。為了使這座城市更具有都城的規(guī)模，南宋朝廷在杭州城原有的基礎(chǔ)上大肆修建。重建后的杭州分為宮城和外城。偌大的宮城位于城南鳳凰山一帶：東有鳳山門，西至萬松嶺，南起苕帚灣，北達萬松嶺。

《糟姜貼》是黃庭堅用行書寫的一封十分短小的信札。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

據(jù)史料記載，南宋宮城內(nèi)有“大殿三十座，室三十三，閣十三，齋四，樓七，臺六，亭十九”。相較于歷史上金碧輝煌的阿房宮，南宋宮城規(guī)模并不算大。城內(nèi)處處皆是諸如園林、亭臺、小西湖等典雅別致、別有風味的建筑，體現(xiàn)出了宋人在生活中對風與雅的追求。

“吃”出來的《糟姜貼》

宋代草圣黃庭堅是個才華橫溢的“吃貨”，在他流傳于后世的書札里，所寫內(nèi)容極為豐富，有茶事、美食事、香事以及其他家務(wù)瑣事。

有一天，黃庭堅收到了好友送來的一方黑木鑲花大食盒，食盒的第一層中放著許多糟姜；二層內(nèi)擺著滿滿當當?shù)你y杏果；最后一層中是一些制作精美的特色糕點小吃。黃庭堅打開酒壇，倒上一碗，再拿起一小塊糟姜放進嘴中，香脆與火辣在舌尖碰撞。

友人專門送來的美食美酒，豈能不回以謝意？于是黃庭堅思緒良久，提筆寫道：庭堅頓首，承惠糟姜、銀杏，極感遠意，雍酥二斤，青州棗一蔀，漫將懷向之勤，輕瀆不罪，庭堅頓首。《糟姜貼》是黃庭堅用行書寫的一封十分短小的信札。縱28.9厘米，橫37.6厘米，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

此信雖內(nèi)容簡單，但字里行間溢滿了黃庭堅的喜悅心情。得友人惦念，為他送來了些許美酒美菜。黃庭堅回以書信一封，以表謝意。

說起美食，宋人頗有心得。黃庭堅愛“個中渴羌飽湯餅，雞蘇胡麻煮同吃”；蘇軾好“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陸游喜“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宋人愛吃，得益于兩宋時期繁盛熱鬧的大環(huán)境。就拿北宋時期的都城汴京（今河南開封）來說，人口數(shù)量的不斷增長，帶來的是市場經(jīng)濟的繁榮。酒樓、茶樓、餅鋪、食店等應(yīng)運而生。此外，走街串巷的小販們還會吆喝著：賣酒蟹、火雞、鹵鴨、雞雜、肺肚等。講究生活趣味的宋人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不時邀上一眾好友、品一壇美酒、吃一桌好菜，別提有多高興了。

如果嫌白天的街市不夠熱鬧，那夜市中的小吃一定不能錯過。“小食”一詞早在晉朝干寶的《搜神記》一書中便已出現(xiàn)。小食即小吃。兩宋時期，飲食文化蓬勃發(fā)展。夜市小吃可謂是宋人心中獨一處的繁華之地。每當夜幕來臨，便是街市店鋪燈火通明之時。百萬人口的汴京城中，買賣之聲、從酒樓中傳出的歌舞聲，混雜著各類美食的香氣，不絕于耳。

蘇軾是宋朝的“美食達人”，而作為蘇軾好友的黃庭堅吃得也十分別致。除了《糟姜帖》中的糟姜與銀杏果以外，他還極愛吃苦筍，清炒涼拌俱佳。他曾言苦筍：“蓋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黃庭堅吃筍都已經(jīng)吃出了一番境界。將一種美食上升到政治層面之中，黃庭堅當數(shù)宋朝第一人。

好字配好紙

蔡襄是北宋著名文學家、書法家。他擅長正楷、行書和草書，其中行書寫得最好，楷書第二，草書其次。蔡襄的書法雄渾大氣之中帶著一股樸實淡然。大文豪蘇軾曾在《東坡題跋》中贊嘆：“獨蔡君謨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yīng)，變化無窮，遂為本朝第一。”足見其書法在北宋地位之高。

蔡襄的行楷書法作品《澄心堂紙?zhí)罚攘?6字，內(nèi)容雖簡，卻足以顯現(xiàn)出蔡襄行楷的剛勁健雅，飄逸簡練。他的書法風格看似渾厚瀟灑，實則暗藏著豐富多變的玲瓏心思。細細品看這卷《澄心堂紙?zhí)罚瑘A潤熟練的字體中，包含著宋人獨特的內(nèi)斂品行。好字當然要配好紙，紙業(yè)在歷朝歷代都有著不同的發(fā)展和變化。宋朝時期，技術(shù)上的進步使宋紙的種類也逐漸多樣化起來。除了千金難買的澄心堂紙外，宋朝公認最好的紙為“玉版宣”。這是一種潔白無瑕的貢品宣紙，由檀樹的樹皮與優(yōu)質(zhì)稻草制作而成。此紙的質(zhì)地十分光滑圓韌，用“膚如凝脂、色如璞玉”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

北宋至和元年（1054年），貢品中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用桑皮加工而成的紙。它的質(zhì)地十分堅韌，一面光滑一面粗糙，在學者中間掀起了一陣熱潮。此紙對墨色的反映效果十分友好，還很容易使作品產(chǎn)生一種古香古色的雅味。這種特殊的紙來自溫州一帶，被朝廷命名為“溫州蠲（juān）紙”。除此以外，宋朝的鴉青紙也十分別致。相傳，鴉青紙源于宋時的高麗國。它的顏色像藍黑色的鴉雀羽毛，光澤四溢，常常被用來裝飾物品。

范成大的傳世珍寶

范成大的一手好書法，被掩藏于詩名之下。他自幼受母親蔡夫人指導(dǎo)。蔡夫人乃“北宋書法四大家”之一蔡襄的孫女。如今很難尋到范成大的珍貴墨跡。《致養(yǎng)正監(jiān)廟奉議尺牘》是范成大為數(shù)不多傳世珍寶中的一卷書法作品，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

據(jù)研究，范成大習字多以行草為主。他早時習得張旭草書筆法，后又常常臨摹王羲之的字跡氣韻，故所寫之字典雅凝練，自然大氣。此卷書法運筆線條流利，下筆有力沉重，落筆利落干凈。字如其人，圓潤飽滿中可見方正的字體或許與他生性忠正剛直有關(guān)。

《致養(yǎng)正監(jiān)廟奉議尺牘》雖是一卷嚴肅莊重之作，字里行間卻透漏出儒雅風氣。一筆一畫呈現(xiàn)出的是無拘無束、瀟灑奔放。極愛田園生活的范成大，不僅將自己的心意訴說在詩文之中，更是揮寫在了這封尺牘之上。

尺牘，信札也！唐朝時期，人們對美的追求逐漸體現(xiàn)在紙的二次加工上，“箋紙”也慢慢成了文人儒士間極為流行的“尤物”。

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后，自幼喪父的薛濤因生活所迫無奈之下賣身為娼。她才華橫溢，早年居住在成都附近的浣花溪旁。因成都一地盛產(chǎn)蜀紙，制箋便成了薛濤的樂趣。為了使箋紙更為美觀，薛濤縮小了紙的尺寸，染上不同顏色：深紅、粉紅、明黃等“十樣變箋”各有風情。“薛濤箋”很快便火了起來，文人孺子更是常常用此箋吟詩揮字。所謂“浣花箋紙?zhí)一ㄉ煤妙}詩詠玉鉤”描繪的正是此情此景。

兩宋時期，箋紙繼續(xù)流行，其種類也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宋人常用的紙分為素箋和花箋。素箋顏色單一、樸實無華，而花箋卻精致無比。花箋制作繁瑣。首先要將山水風景、人物花鳥等圖案雕刻在木板上，然后再用水印的方法印在宣紙上。與其說花箋是一張紙，還不如說是一件工藝品。

精美的花箋恰好能體現(xiàn)宋人講究的生活態(tài)度，《致養(yǎng)正監(jiān)廟奉議尺牘》中潛藏的便是這種低調(diào)的美麗。箋紙上的紋路時而像枝條攀緣，時而如波紋襲來。再配上范成大老練奔放的筆法，更顯靈動之美。

蔡襄的行楷書法作品《澄心堂紙?zhí)罚v24.7厘米，橫27.1厘米，紙本墨筆，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羅紋箋”在宋朝也極為流行。此箋首先要染好色，再去印壓紋路。為了使紙上的紋路一目了然，工匠常常會用細布對紙進行二次印壓。此紙上的羅紋并非平坦的，時有凸起的紙面十分考驗人的書法功力。

智慧的宋人用他們靈巧的雙手，制作出了一張又一張精美的箋紙。龍鳳箋、團花箋、金花箋……這些不同的箋紙，都曾是宋朝輝煌歷史上的驚鴻一現(xiàn)。可惜的是，隨著蒙古鐵蹄的到來，宋朝箋紙制作技藝失傳，消失于歷史中。

獨一無二的“瘦金體”

宋徽宗趙佶在位26年，或許他不是一位好皇帝，但他在文藝上卻有著異于常人的天分與領(lǐng)悟。他擅長繪畫、蹴鞠，更以“瘦金體”書法聞名于世。

早在唐初，才子薛曜（娶唐太宗之女城陽公主）極愛丹青。他所寫之字枯瘦蒼勁中帶著炯炯有神的風采，運筆細膩纖細，字字稀疏高朗，是唐朝書法界中的一股清流。后人將他視為“瘦金體之祖”。北宋時期，酷愛書法的宋徽宗對薛曜之字有著濃厚的興趣。他將早年臨習的黃庭堅書法風格，與薛曜書法風格進行糅合，獨創(chuàng)出了新奇的“瘦金書”字體。

所謂“美人在骨不在皮”，用來描繪宋徽宗之字再合適不過。不同于草書的龍飛鳳舞之姿、行書的瀟灑奔放之韻、正楷的端莊之氣，宋徽宗筆下的瘦金體，骨相優(yōu)雅柔美，筆劃瘦勁有力。字字皆似女子舞袖，搖曳生姿之中是純熟的運筆手法；又似老者習劍，看似瘦骨嶙峋，實則劍意高遠。

由于帝王的推崇，瘦金體很快便成為北宋末期生產(chǎn)生活中最重要的字形。1102年，朝廷開始鑄造由宋徽宗用瘦金體親書的錢幣“崇寧通寶”。《宋史》對此幣的鑄造步驟記載得非常詳細。首先要將生鐵打成薄片，再將其浸于放有膽水的水槽中幾天，最后再進火爐煉化。書法上頗有造詣的宋徽宗對《千字文》厚愛有加。他不光寫有《草書千字文》，還寫有《瘦金書千字文》。

北宋崇寧三年（1104年），23歲的宋徽宗，在朱絲界欄（行格以紅色印的稱為朱絲欄，以黑色印的稱為烏絲欄）的素箋紙本上，寫下了聞名后世的《瘦金書千字文》。文中每字約一寸長、一行有十字，共有百余行。這卷《瘦金書千字文》經(jīng)受住了歷朝歷代戰(zhàn)火的摧殘，如今是上海博物館中的鎮(zhèn)館之寶。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