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雄 周艷艷 丁家森 王 忠 李 丁 高 瞻▲ 唐益文
1.中國中醫科學院研究生院,北京 100027;2.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泌尿外科,北京 100091;3.北京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院,北京 100029
膀胱過度活動癥(overactive bladder,OAB)是由國際尿控協會定義的一種功能性疾病,在無尿路感染或其他明顯病理改變的情況下,主要表現為尿急、尿頻、夜尿增多,伴或不伴有急迫性尿失禁[1]。該病的成人發病率為16%~23%,且隨年齡的增長而增加,嚴重影響患者的身心健康[2-5]。目前該病的發病機制尚不能完全明確,可能與非神經源性因素所致逼尿肌不穩定、尿道及盆底肌功能異常、膀胱感覺過敏、精神行為異常、激素代謝失調等因素有關[6-10]。治療藥物多采用M 受體阻滯劑或β3受體激動劑,但兩類藥物均有一定的不良反應,限制了其長期臨床應用[11]。
“OAB”于1998 年首次提出,中醫學并無這一病名的記載,但關于其臨床表現的小便不利的癥狀有著較多的論述[12]。如《黃帝內經·素問》中記載:“膀胱不利為癃,不約為遺溺。”《景岳全書》中記載:“有不禁者,以氣門不固,而頻數不能禁也。”根據OAB 的癥狀表現,可將其歸為“小便不利”“淋證”“遺溺”等范疇。
黃堯洲教授為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原副院長、主任醫師,北京市名老中醫,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年愈七十,臨證近五十年,臨床擅長治療皮膚疾患及內科疑難雜癥,注重中西醫結合,重視中藥藥理研究,治病思路獨特,在診治OAB 方面具有非常高的造詣。筆者有幸跟診并發現其提出從“虛勞里急”辨治OAB 取得較好的臨床效果。
虛勞又稱虛損,是以五臟虛證為主要臨床表現的多種慢性虛弱癥候的總稱。虛勞的病因多為:稟賦薄弱、外感內傷及后天失養,其主要病機是臟腑功能衰退,氣血陰陽虧損,日久不復[13-14]。OAB 的病因病機為感受外邪、情志失調、年老體虛或勞倦內傷,久病多產,耗傷正氣,以致脾腎虧虛,水關不固,因此OAB 可歸為“虛勞病”范疇。
《金匱要略·血痹虛勞病脈證并治》中首次提出了虛勞的病名,并記載了治療虛勞的諸多經方如:“虛勞里急,悸,衄,腹中痛,夢失精,四肢酸疼,手足煩熱,咽干口燥,小建中湯主之。”“虛勞里急,諸不足,黃芪建中湯主之。”“虛勞腰痛,少腹拘急,小便不利者,八味腎氣丸主之。”后世醫家多將“虛勞病”中的“里急”釋義為腹中痛,而黃堯洲教授認為“里急”不應單純地理解為腹痛,也包括二便急迫。
黃堯洲教授認為“虛勞里急”應從“虛勞”“里急”兩方面進行釋義:虛勞既是多種因素造成的致病因素,又是里急的病因。里急的表面意思是腹中痛、急痛,但其深層次的含義是由虛勞造成的不榮則痛,除腹痛外,還可以表現在很多方面,如心氣不足出現的心悸、精血失于收斂出現的鼻出血、下焦氣機不足造成的崩漏下血,氣機不暢造成的四肢酸痛,肝失疏泄導致的小便不利等多種病癥。《金匱要略》中的治療方法,從肝、脾、腎三臟入手,可有效緩解“里急”諸癥,值得臨床借鑒。結合經方的治療思路,黃堯洲教授提出從“虛”與“急”的角度辨治OAB。
黃堯洲教授認為腎為先天之本,脾為后天之本。五臟六腑之濡養、氣化均有賴于脾腎之功能。膀胱者,州都之官,氣化則能出矣,因此,小便不利與膀胱氣化直接相關。《薛氏醫案》載“若小便頻數,或勞而益甚,屬脾氣虛……”。若脾土健,則泛溢之水得治,下焦氣化開闔有源,尿頻癥狀則自然消失。有研究表明轉移患者的注意力,可明顯減少患者的排尿次數[15]。若思慮過多則易傷脾,通過轉移患者的注意力,可糾正紊亂的氣血,進而疏通氣血,調暢氣機,以達到調整全身臟腑功能的效果[15]。另外,中醫認為脾主肌肉,目前OAB 的發病機制與膀胱逼尿肌的過度活躍相關。研究表明,神經及肌肉的異常活動是導致逼尿肌不穩定的主要原因,而通過電針治療,刺激脾經與腎經的穴位后,可明顯改善盆底肌肉及神經的協調功能,從而緩解逼尿肌的不穩定收縮[16]。電針治療既能通過抑制逼尿肌亢奮,改善貯尿功能,也能通過增強逼尿肌的收縮功能,改善排尿功能,具有雙向調節作用,從而改善OAB 患者小便不利的臨床癥狀。
腎為水臟,膀胱為水腑,膀胱的正常排尿和貯尿功能均有賴于腎臟的氣化功能,如《素問·靈蘭秘典論》云:“膀胱者,州都之官,津液藏焉,氣化則能出矣。”膀胱氣化的根本,源于腎中所藏的精氣。腎虛則氣化不及,膀胱開闔失司,致使制約無權而加重膀胱失約,產生尿頻、尿急、急迫性尿失禁之癥。另外,中醫認為腎主藏精,具有封藏、貯存精氣的作用,是腎最主要的生理功能。研究發現,雌激素與OAB 的發生存在著密切聯系,雌激素的外用可以緩解老年女性OAB的癥狀,而中醫認為雌激素的外援補充,則歸屬于補充腎精的治療[17-18]。
因此,OAB 的發生和發展與脾腎兩臟密切相關,歷代的醫家均有論述[19]。如清代雷少逸的《灸法秘傳·遺溺》中所說:“遺溺者,由于中氣虛衰,不能固攝所致。遺溺者,老年下元不足,孩提脬氣未固多有之。”若脾腎之氣虛衰,不能固攝下焦水液而見尿頻、尿無力、遺尿及小便不禁。現代張春和、秦國政等教授亦認為,脾腎兩虛是本,治療以補益脾腎為主[20]。在臨證中,黃堯洲教授亦認為健脾益腎法可“虛則補之”,從根本上緩解尿頻、小便不利等問題。
中醫理論認為肝與膀胱之間有密切聯系。肝在體合筋,前陰為宗筋所聚,表明膀胱可以通過“筋”與肝發生聯系。《說文解字》曰:“筋,肉之力也。”筋為氣血所養,可協助肌肉增加組織力量,肝氣郁結,助力悖亂,筋肉痙攣,使水府肌肉過度攣縮,而發尿急之候。且筋之為病,常纏綿反復,故使OAB 患者之排尿癥狀亦難以速除。另外,肝主藏血,若肝血不足,則筋脈失養,致使肌肉顫動,表現為膀胱逼尿肌的不穩定收縮,從而導致尿急癥的發生。肝腎乙癸同源,肝為子臟,腎乃母臟,子能為母行氣,《醫學求是》云:“腎主二便,其職在肝。”故肝有助腎主持小便之功[21]。
黃堯洲教授認為里急癥多責之于肝。OAB 患者的尿急癥狀是一種特殊的里急癥,往往無法控制,甚至水關不固,導致急迫性尿失禁,且患者多伴有情緒急躁,符合“肝急”病癥。氣為津之帥,氣機郁阻,逆亂反作,則水液亦可妄行無度,遂致膀胱失守,水關不固。氣郁者多責之于肝,肝木失于條達,人身之氣或盛于上,或盛于下,可致下焦決瀆之機開闔紊亂,發為此病[22]。《靈樞·經脈》記載:“是主肝所生病者,胸滿,嘔逆,饗泄,狐疝,遺溺,閉癃。”進一步表明膀胱的開闔失司,與肝氣的正常疏泄密切相關,若肝氣暢,則膀胱開闔有度,若肝氣不暢,則可導致膀胱開闔失司,水液泛溢。治病求本,非疏肝理氣無以開郁散結,非疏利氣機無以司膀胱開闔。臨床上,OAB 患者病情反復發作,遷延不愈,影響正常生活,存在明顯的易焦慮、緊張的性格特點,因此針對氣郁致病的OAB 患者,當以從肝論治。
脾為后天之本,腎為先天之本。脾主運化,得腎陽溫煦蒸化,始能健運;腎主水,司關門開合,賴脾氣制約,即所謂“土能制水”,故《醫門棒喝》曰:“脾胃之能生化者,實由腎中元陽之鼓舞,而元陽以固密為貴,其所以能固密又賴脾胃生化陰精以涵育耳。”脾腎不足是OAB 的發病基礎,虛則補之,在治療方面,可以參考《金匱要略》虛勞篇中的治療方劑,如小建中湯、黃芪建中湯及八味腎氣丸等,以脾腎雙補,益氣溫陽。
黃堯洲教授認為中氣不足,則九竅不通。因此,重視健脾益氣,善用黃芪以補中益氣。黃芪作為一味歷史悠久的補氣藥,藥用價值廣泛。《名醫別錄》記載“黃芪主治腹痛泄利,益氣,利陰氣……”,黃芪為《神農本草經》上品:“主癰疽久敗瘡,排膿止痛。”同時“活血生血,內托陰疽,為瘡家圣藥”。現代藥理研究證明,黃芪可益氣扶正,提高機體免疫力,促進機體組織修復[23-25]。故運用黃芪,補脾氣以益腎氣,治療OAB。
《素問·臟氣法時論》曰:“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因此,黃堯洲教授采用柔肝緩急法治療OAB,以芍藥甘草湯為基礎方,治以斂陰柔肝,緩急止痛[26]。《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芍藥,其味苦,平。治邪氣腹痛,除血痹,破堅積,寒熱,疝瘕,止痛,利小便,益氣。”首次明確提出芍藥“利小便”之功效。黃堯洲教授認為芍藥不僅可以有直接利小便之功,同時可以針對“肝急”這一病機,達到柔肝緩急之功,因此認為芍藥為治療OAB 的君藥。同樣經典方小建中湯,也是重用芍藥以柔肝緩急,緩解平滑肌痙攣,故可緩解里急癥,治療各種里急腹痛[27]。
患者,女,34 歲,于2023 年5 月15 日初診于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泌尿外科門診。主訴“尿急、尿頻1 年,加重1 個月”。現病史:患者1 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尿急伴尿頻,無尿痛,無肉眼血尿,平時口服三金片等中成藥,可稍緩解癥狀,未系統治療。近1 個月癥狀逐漸加重,偶有急迫性尿失禁,遂于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泌尿外科門診治療。刻下癥:尿急、尿頻,發作時1 h/次排尿,偶有急迫性尿失禁,夜尿2~4次,無尿痛,無肉眼血尿,排尿通暢,無尿不盡感,自覺畏寒怕冷,氣短,自汗,心煩,時有腰酸,胸脅脹滿,納可,眠差,多夢易醒,醒后難以入睡,大便干結,2~3 日一行。平素月經規律,月經量少,3 d 結束。舌淡紅苔薄白,脈弦細。既往史:否認糖尿病、高血壓及其他神經內科病史。輔助檢查:泌尿系超聲、膀胱殘余尿超聲、尿流率檢測、尿液分析(2023 年5 月15 日)均未見明顯異常。OAB 綜合征評分表(overactive bladder syndrome score,OABSS):9 分。西醫診斷:OAB。中醫診斷:淋證、遺溺。中醫辨證:脾腎兩虛、肝失疏泄。中醫治法:健脾益腎,柔肝緩急。處方:黃芪建中湯合縮泉丸加減。具體處方如下:桂枝10 g、白芍30 g、煅龍骨30 g、煅牡蠣30 g、甘草10 g、茯神15 g、烏藥10 g、益智仁15 g、山藥15 g、熟地黃15 g、茯苓15 g、生黃芪15 g、黨參10 g、柴胡10 g、五味子9 g、火麻仁20 g、生姜10 g、大棗20 g。7 劑,水煎后加蜂蜜兩勺調服,每日1 劑。飲食調護:囑患者每日自行收腹提肛運動鍛煉。
2023 年5 月22 日復診,訴:尿急、尿頻有所緩解,漏尿稍減輕,夜尿2~3 次,睡眠稍改善,但仍有多夢、大便干、氣短、畏寒等癥,舌淡紅苔薄白,脈細。OABSS:5 分。處方:益氣之品稍微增加藥量,生黃芪增至30 g,黨參增加至15 g,同時增加紅景天9 g。14劑,繼服。
2023 年6 月5 日三診,訴:尿急、尿頻、尿失禁等癥狀緩解,夜尿1~2 次,畏寒減輕,納眠可,大便干緩解。OABSS:3 分。藥方減火麻仁、柴胡,繼服14 劑。
2023 年6 月19 日四診,訴:尿急、尿頻、尿失禁等癥狀明顯緩解,夜尿0~1 次,其余不適癥狀基本緩解。繼服上方2 周以鞏固療效。
按語:本案患者出現以“尿急”為核心的下尿路癥狀,偶有急迫性尿失禁現象,結合既往病史及輔助檢查,診斷為OAB。患者的“畏寒怕冷,氣短,自汗,腰酸,夜尿頻多”等癥狀,體現了“虛”的一面;“尿急,偶有急迫性尿失禁,心煩,胸脅脹滿,眠差”等癥狀體現了“急”的一面,結合舌脈,具體辨證為脾腎兩虛、肝失疏泄,故治法應健脾益腎、柔肝緩急,方用黃芪建中湯,重用白芍以柔肝緩急,同時合用縮泉丸以補腎固澀,緩解尿頻諸癥。方證相符,同時配合收腹提肛運動,患者諸癥改善明顯。方中以黃芪、黨參、熟地黃、山藥為君藥,培補脾腎;以煅龍骨、煅牡蠣、五味子、柴胡、芍藥、甘草為臣,以酸甘化陰,柔肝緩急;以桂枝、烏藥、火麻仁、益智仁、茯神、茯苓為佐藥,溫腎健脾、潤腸通便;以生姜、大棗、蜂蜜為使藥,固護脾胃,調和眾藥。二診時,效不更方,增加益氣藥物黃芪、黨參等劑量,以補中益氣,同時增加一味紅景天,亦取其補益之功。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紅景天為“本經上品,祛邪惡氣,補諸不足”[28]。紅景天苷是其主要成分,具有免疫調節功能,可以提高機體免疫力[29-30]。三診時,大便干燥緩解、尿急癥狀減輕,故減火麻仁、柴胡。四診時,尿頻、尿急等不適癥狀基本緩解,繼服上方,鞏固療效。
綜上所述,OAB 為一種以尿急、尿頻、急迫性尿失禁等癥狀為主要表現的慢性虛損性疾病,病屬“虛勞”范疇。黃堯洲教授認為“虛勞里急”符合OAB 的發病本質及發病特點,本病病位雖在膀胱,但與肝、脾、腎三臟密切相關,脾腎虧虛為本,肝失疏泄為標,病性屬本虛標實。從“虛”與“急”的角度可更好理解其治療方法,臨床治療當以補脾腎之虛,養肝之陰血,暢肝之疏泄,緩小便之頻急。因此,《金匱要略》中的方劑可用于OAB 的治療,黃堯洲教授提出的從“虛勞里急”辨治OAB 為臨床診治該病提供了思路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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