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借助小米粒的眼睛,我可以變成星星,變成蛐蛐,變成毛毛蟲,甚至可以變回一滴露水。
今天花兒休息
今年的花兒遲遲不開。不怪它們,乍暖還寒的天氣讓它們剛一露頭便又縮了回去。就像小時候的冬天早晨,我們剛鉆出被窩,又“嗖”的一下鉆回去,心里想著:再瞇一會兒吧,等陽光把屋子烘得暖一些再起床也不遲。
女兒小米粒問我,春天都到了,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去看花兒啊?我告訴她再等等,這些睡懶覺的花兒要養足了精神才肯來見我們呢!
周末,我們原本答應小米粒去看迎春花,可連綿不絕的雨讓計劃擱淺了。小米粒不免情緒低落,原本攢足了勁兒要好好瘋玩一次,現在卻只能在家里望雨興嘆。為了安撫那顆小小的失落的心,我只好放下手頭的工作陪她玩耍。小家伙玩得高興了,便慢慢淡忘了清晨的那份失落。我故意逗她:“今天沒有看到花兒,你還難過嗎?”她仰起臉很認真地說:“今天花兒休息,咱們下次再去吧。”
迎春花的花期很短,幾天不去,它們就開始紛紛凋落了,從盛放到衰敗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再加上連日大風,更是把漫山的迎春花蹂躪個遍。于是,小米粒去山上看到的不是一片汪洋的粉紅,而是七零八落的衰敗之相。小米粒嘟著嘴差點兒哭出來,為自己沒看到繁華的盛景而委屈,也為那些提前落幕的花兒們心疼。
我告訴她,凋謝的那朵花明年還會再回來的。“她只是回去睡一個長覺,因為她用盡全力去盛開,很累,她需要休息啊,就像小刺猬和小松鼠冬眠一樣。”
“啊?花兒也冬眠嗎?”
“是的,花兒也會冬眠。”
“那么,她是不是也會做夢啊?”
“是的,花兒也會做夢,她會夢見自己絢爛開放的樣子吧。”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和小米粒撒著彌天大謊,并且灌輸著錯誤的知識,卻并不為此擔心。因為我知道,知識可以靠孩子日后去學習,而詩意卻要靠現在就去栽種。一顆詩意的心對孩子很重要。
“嗯,那明年我們再來,我要看看睡了那么久的她們是什么樣子。”
“好,這是你和她們的約定。爸爸替你記著。”
小米粒蹲下來撿起一朵花,輕輕地吻了一下。那是我見過的最美景象,我用最高像素把它印在心底:一個蝴蝶般美麗的孩子低頭親吻著一朵花!
我相信,一個孩子的吻會俘獲一朵花的心。孩子會記住那朵花,那朵花也會記住這個孩子。他們會在下一個輪回里相互尋找,彼此相認。
彩色的星星在爬
想起小米粒出生被醫生抱出來的那一刻,我們既興奮又緊張。醫生把孩子交到二妹手中,我看得出二妹的緊張。要下臺階時,二妹穿著高跟鞋,她干脆脫掉,光著腳從二樓走到一樓。我在心里對孩子說,等你長大掙錢了,第一件事就是要給你二姨買一雙鞋。
正在吃奶的小米粒,不管給她布置了多好的嬰兒床,不管晚上臨睡前給鋪得多工整,被子蓋得多嚴實,早上起來,那里都會空空如也—小米粒在媽媽身邊呼呼大睡呢!這是母親的天性,半夜喂完奶后,就不舍得把孩子放回嬰兒床了。她覺得留在自己懷里,孩子才睡得踏實。
我抱著小米粒的時候,總是習慣搖晃她。妻子警告我說,如果養成習慣,以后不搖晃女兒就會鬧人。我只好默認妻子的邏輯,盡量不搖晃孩子。可是有一天,我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妻子正在地上抱著孩子不停地搖晃著。孩子一哭,什么邏輯都不重要了。
我看著小米粒成長,像一顆小豌豆一樣一寸一寸地長。她趴在玻璃窗上向外張望,眼前的世界多么令她稱奇啊。在孩子歡天喜地的臉上,我仿佛看到了人生最美好的時光、無憂無慮的幸福。可是有那么一秒,她呆呆地愣在那里,好像看到或聽到了什么。是一條狗的奔跑還是一只鳥的鳴啁?是一朵云的飄逸還是一朵花的綻放?那一刻,她的小腦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還有一次,小米粒很起勁兒地玩兒媽媽衣服上的扣子:“媽媽,你的扣子真好玩兒,可以扭過來扭過去,是不是因為這樣就叫‘扭扣了?那羅漢果是不是蘿卜做的、愛出汗的水果?”
我們忍俊不禁,問她:“你長大后想做什么呀?”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坐椅子!”
哈哈哈!小米粒困惑地看著笑得前仰后合的爸爸媽媽,遲疑片刻,說:“坐凳子。”
小米粒還對冰淇淋癡迷得很。她把一個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冰淇淋放到唇邊,感到一股冷風吹過。于是,小米粒的詩句來了:冰淇淋是由雪和風組成的。
一只小瓢蟲在墻上爬行,我拿出蒼蠅拍對準它,小米粒大聲驚呼:“爸爸快看,彩色的星星在爬呢!”
小米粒走不動了,賴著讓我抱:“我把力氣都浪費在玩兒上了。”
小米粒與姥姥在臥室唱兒歌。窗外,枝丫間透過的暖陽是上天的心意,恩賜了住進心里的光。那是多么完整的生命,既有永恒的延續,亦有蒼老與凋謝。
……
賜予你空空的籃子
孩子總是“噌噌”地就長大了,常常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間,我們就老了。
孩子喜歡和大人比個頭兒,從膝蓋到屁股、肩膀、眉梢……直到高過你,便揚長而去。人啊,總是不知不覺間老去,自己一再向后退去,可孩子向你奔來的步伐一下緊似一下。你還是樂于接受那奔跑過來的光。
我唯有祈愿,小米粒可以成長得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
女兒,你是空白的,這多好。沒有愛恨情仇在前面等著你去心力交瘁,沒有是非曲直等著你判斷評說,空白的心里只有奶白色的夢幻。
女兒,你在夢里哭了。孩子的夢里到底有什么?這是永遠無法揭開的謎題。我不能喊醒你,卻又無法進入你的夢里去解救你。就像有一天我老了,躺在病床上,無力再去擦拭你臉上的淚水。
我喜歡抱著嬰兒時的你去公園,喜歡你在看到生命中第一朵花時的樣子,聽到第一聲鳥鳴時的驚喜。我是在借你的眼睛、耳朵回到自己的懵懂年華。借助你的眼睛,我可以變成星星,變成蛐蛐,變成毛毛蟲,甚至可以變回一滴露水。
女兒,你剛剛能坐起來的時候,整個地球都在你的屁股下面緩緩轉動。對于你來說,地球不過是你的磨盤而已。就算你不小心尿了床,我也當作是磨盤上磨出了新鮮的汁兒。
女兒,你是空白的,所以,裝得下全世界的倒影。
我想把月季、芍藥、金達萊都別在你的頭上,給你一段香氣。等你長發及腰,等那個愛你的男子,繼續把一些著名和不著名的花,別在你的發梢。
我對那個男子有這樣的要求—給她以居所,永遠不要讓她顛沛流離;給她以葳蕤,永遠不要讓她心生荒涼;給她以琴弦,永遠不要讓她的樂音停止;給她以永遠的愛意,如同空氣和水。
如果我是神,我將盡我所能賜予你應有的幸福,但同時會賜予你空空的籃子。因為更多的幸福是需要你自己去采擷的。
女兒,如果可能,我愿意再茍活數十載,以便能分走你將來或許會遭遇的所有的苦。而此刻,我唯愿你是空白的。你越是空白,那里的山川就會越遼闊;越是空白,那里的鳥聲就會越婉轉。
我愿執筆在你空白的雪地上寫下第一個字:愛。一生的幸福也必將從此刻開始紛紛揚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