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網彭水供電公司 王承軍
過了臘八,老家的年味越來越濃。家家戶戶白天忙冬小麥、油菜等農作物的田間管理,晚上則燒一盆柴火熏制臘肉、剝花生米或把曬干的辣椒剪成小段,為即將到來的春節準備食材。每到這個時候,父親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扎燈籠。
扎燈籠之前,父親會拿著一把彎刀到屋后那片又高又密的竹林轉悠,挑選幾根上好的竹子。在父親眼中,上好竹子的標準就是形態比較粗壯,竹高20 米左右,底部直徑15 厘米,竹節間長45 ~60 厘米,且竹面顏色略帶暗綠色的竹子。父親說這樣的竹子纖維韌性強,能劈成薄如蟬翼、細如發絲的竹篾絲,用來綁扎燈籠,也可編織成精美的竹編工藝品。
由于我家竹林長勢好,來此筑巢搭窩的鳥很多,尤以斑鳩、麻雀居多。這些鳥兒也不怕我們,再多的人從附近走過它們也不會刻意去躲閃。在家鄉老一輩人的心中,鳥是有靈性的,有鳥兒來筑巢,說明這個地方氣場好,有安全感,能給你帶來吉祥富貴之氣。所以父母告誡我們不要去破壞鳥兒的“家”。然而在淘氣的年齡,我們對父母的叮囑是 “健忘”的。每次路過竹林時我們一群小孩都忍不住鬧騰一番。要么用彈弓夾著石子向林中的小鳥或鳥窩彈射,但由于我們力氣小,加之枝葉密集,準確擊中的機會很少,要么我們幾個小朋友抱著竹子仰著頭眼睛盯著鳥窩使勁搖晃,運氣好的話,會搖落幾枚鳥蛋落在竹葉和筍殼相互交疊的松軟地面上。當然,鳥屎也會從天而降。小伙伴二娃就被一坨鳥屎擊中他的鼻尖上,笑得我們前俯后仰,戲謔二娃走了“鳥屎運”。
每當父親走進竹林的時候,我會跟在他的身后,極力“慫恿”他砍有鳥窩的竹子。父親知道我的用意,所以每次選定砍哪根竹子前,他都要駐足抬頭瞧瞧竹子上是否有鳥窩。如果有,他則“刀下留情”,然后順口背出白居易的那首《鳥》:“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望母歸。”并不失時機地提醒我:雖然這群小鳥看起來生命微不足道,但它們和人類一樣有血有肉,不要追打枝頭的小鳥,因為巢中的幼鳥盼望父母的歸來。父親的言傳身教,使我幼小的心靈有了“生命即使輕若微塵,也應得到尊重”的概念。
竹子砍回來后,就是父親大顯身手的時候。他首先鋸下一對直徑為10厘米左右的竹節作為燈籠上下兩端的臺座,并在竹節的一頭刻出凹槽,接著把兩個竹節的中間挖一個孔,用一個粗鐵絲通過竹節的孔把上下兩個臺座固定,這樣燈籠的頭部和底部就做成了。然后把余下的竹子劈成篾條,點燃一堆谷草,將篾條放在谷草上烤10 分鐘左右(便于篾條折彎后彈性減弱,易成型)。這時,把篾條的一端固定在燈籠上端臺座的凹槽上,另一端則固定在下端臺座的凹槽上,形成圓柱形竹架。再頂住上端臺座向下壓,通過縮短連接上下兩端臺座的粗鐵絲的長度,將竹架慢慢往下撐開,直到變成燈籠的形狀,并固定鐵絲長度。最后調整竹篾的彎度和竹篾間的距離,燈籠的骨架就算完成。
如何做成最有年味的燈籠是最考究的。父親把買回來的各色宣紙或者灑金宣紙,裁成符合燈籠骨架的長寬,自行設計圖案,有秀美飄逸的隸書,有栩栩如生的繪畫,有妙趣橫生的剪紙,然后把它們恰到好處地糊在打底的燈籠紙上。待主體圖案糊好后,最后用窄條的仿綾紙上下鑲邊,使燈籠更為雅致,晚上點上燈,鄉村人家祥和快樂的清歡撲面而來。
我最喜歡父親扎的鏤空燈籠。當然,這種燈籠既費時又費料,得先用一張薄紙寫下諸如“家和萬事興”“闔家幸福”等字樣,再將這張薄紙和深紅色宣紙重疊在一起,用刀片將字跡挖掉,去掉薄紙,紅宣紙上就出現了鏤空的字樣。用綿軟超薄的白色宣紙打底,然后把鏤空的紅宣紙糊在白紙上面,里面再點一盞燈,頓時雍容華貴,盡顯宮廷氣派。
父親在扎燈籠過程中,我也不會閑著,忙著給他當幫手,如調制糨糊,裁剪宣紙,或按照父親的設計小心翼翼地往燈籠上貼圖案。其間,父親給我講的關于除夕為什么要掛燈籠的傳說,至今我記憶猶新。據說姜子牙封完神后,自己卻沒有什么司職,只能當替補,就是某位神仙外出時,姜子牙臨時代理一下班。大年三十眾神都歸位,姜子牙卻沒有地方可去,百姓見他可憐,就在高桿上點一盞燈,讓他在燈下蹲上一夜。
對于這樣的神話傳說,盡管牽強附會,但在父親心里始終認為,寒冷的冬夜高掛一盞紅紅的燈籠,不僅能驅散陰霾照亮黑暗,而且能夠給人溫暖和希望。父親把這種簡單樸素的愿望就寄托在他為鄰居羅爺爺家扎的那盞紅彤彤的燈籠之中。
羅爺爺是我們村里的老會計,不僅打得一手好算盤,而且還有一副菩薩心腸。20 世紀80 年代初期,農村家庭還靠掙工分吃飯。每年青黃不接,他會把自家的糧食或者地窖里的紅薯拿出一部分救濟村里家庭負擔重的村民渡過難關。所以羅爺爺在村里深受尊重。他們家里無論遇到什么事,村民都會放下手中的活兒去幫忙。父親也不例外。他的兒子輝哥曾是父親的學生,小學六年都得到了父親的特別關照。輝哥初中畢業后沒考上高中,就在家里干農活。18 歲那年,輝哥響應國家號召,滿腔熱血奔赴老山前線做了一名偵察兵,后來在一次執行任務中英勇犧牲。當這個噩耗傳回家鄉后,村民們心里都很難受。我記得父親有三天沒有說話,畢竟輝哥是羅爺爺家唯一的兒子,他的犧牲對于羅爺爺家來說意味著什么大家都懂。盡管如此,羅爺爺面對社會各界的慰問時仍然顯得很堅強,表態的話不多但很有力量:“國家總得有人去保護,毛主席的兒子不也是犧牲在朝鮮嗎?輝娃上戰場,我不后悔。”一席話,讓在場的村民和前來慰問的同志熱淚盈眶。待接二連三的慰問結束后,村里逐漸趨于平靜。這時,春節也越來越近了,家家戶戶都忙于置辦年貨,唯有羅爺爺家冷冷清清。父親見狀,趕忙讓母親給羅爺爺家買點年貨,同時發動附近幾戶鄰居幫羅爺爺家“打揚塵”(川北習俗,春節前對家里及房前屋后進行大掃除),還叫我到鎮上買幾張紅色宣紙。當天夜里,雪下得很大,父親燒了一盆柴火,連夜趕扎了一個大紅燈籠,并寫了一副春聯。

第二天天還沒亮,父親就催我起床,我一手拿著半碗漿糊,一手打著電筒走在父親的后面,把燈籠和春聯向羅爺爺家送去。走進大門,羅婆婆正在打掃院內的雪,而羅爺爺則瞇著眼背靠一張“太師椅”似睡非睡,身旁放了一盆只剩下零星火星的火盆。羅婆婆低聲告訴父親,羅爺爺最近幾天都是這樣睡的。父親沒說什么,他懂羅爺爺的心情。一陣忙碌后,父親打開燈籠的電源,紅彤彤的燈籠一下子把小院照得亮堂堂的,院內堆積一夜的白雪似乎也被這紅色的溫暖所浸潤而慢慢融化。
突如其來的光亮或許驚醒了羅爺爺。他趕忙起身,眼神里透著一絲光彩,連聲說“勞為你了,勞為你了(川北方言,意即給你添麻煩了),這么亮這么紅的燈籠,娃兒找得到回家的路咯。”說完,用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父親在一旁隨聲附和 :“有燈籠,才是年。”從那以后,每年春節,父親都要給羅爺爺扎一盞紅燈籠,直至羅爺爺及老伴去世。
時過境遷,年過八旬的父親已不再扎燈籠了。但每年春節我掛燈籠的時候,父親總會拄著手杖站在一旁靜靜地盯著我從市場上買的燈籠,直至我把它點亮,他才轉身挪著步子喃喃地說“有燈籠,才是年”,話語里有風吹過的痕跡,也有歲月留下的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