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瑞祥
1997年生,山東沂源人。先后進修于山東省文學院、魯迅文學院。曾獲山東省首屆青少年泰山文學獎、濟南市2021年泉城實力作家稱號。小說、詩歌作品見于《北京文學》《作品》《草原》《青春》《滇池》《星星》《詩歌月刊》《時代文學》《青島文學》等刊物。
李老實說,鋼城有三絕:趙同福的嘴、王德林的鬼和鐘紅艷的美。
在城中丘陵腹地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水池,每年秋天干枯的楓葉被風吹進塘里,染出一片紅色。鋼城的人們就會感嘆:滿城盡帶黃金甲,殺人的秋天結束了。到了冬天,崖邊粗糙如腫瘤的石壁上又會生長出許多細長的冰溜子,隔壁旗山管委會的工作人員連夜布置上一些霓虹燈,大自然的創造與瓦特先生的智慧強強聯合,吸引許多年輕人來打卡留念。某音上本地熱門榜排名第一的話題是:我們如此熱愛鋼城。
620集位于老煉鐵廠的公路左側,上世紀大工業發展留下的雕塑、灰塵和記憶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散盡后的角落里。620是鋼城第一座高爐投產的日子,這個集市由此而生。
高爐停產的日子已經確定,紅頭文件標注的是12月31日的零點,這是為了避免與新的一年發生沖突。
從并不嚴格的意義上來說,鋼城只有一個鎮的規模,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小三線建設,在大山中迎來第一聲炮響。毅力超然的鋼一代,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很快有了城鎮的雛形。
每逢農歷初一、初六,620集便在鐵流路兩側展開架式,“工業大集”和“農村大集”的最大區別就在于“老國企”帶來的新鮮穿越感。煉鐵廠的高爐和煙囪像垂暮的老人,抽著香煙端坐在窗前。我們從這位老人的窗前經過,天上有一群大雁在飛。
畢業之后,我來到鋼城的某工地參與冶金建設工作。對于熱愛文藝創作的我來說,這是個全身心的巨大挑戰。
那是一個炎熱到窒息的夏天,我們被公司套上白色的襯衣扔在培訓中心做崗前培訓。幾百只小白鼠在籠子里發出“吱吱”的聲響,聲音的情緒各不相同,就像暴雨中水滴無規則地墜落,分貝時高時低。那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們將如此熱愛鋼城。
在培訓中心,我對這座城有了初步印象:這里的人們來自四面八方,有的是學生,還有附近的村民以及他們的遠方親戚,他們是“鋼一代”。在1971年春雨過后的第一個晴天,他們在最靠近盆地的山丘上會師。上邊的命令是要在這里建成當時全省最大的一座620高爐。人們望著長滿荊棘的高高低低的坡地,犯愣。這些荊棘在春天剛剛發出嫩芽,這是它們的家園,世代如此。領頭的大喊一聲:還有什么比勞動更光榮?這句口號刺激著人們的聽覺神經,他們發起沖鋒,和草木、石頭廝殺。他們殺紅了眼,流血流汗也顧不得累。他們搭起窩棚做營帳,旗幟高高飄揚。大山里的這場戰爭,他們打了一輩子。
1
要知道鋼城已經有五六十年的歷史,它經歷了大冶煉、工業化,也趕上了改革開放。王德林在鋼城就是靠改革開放吃飯的。王德林從小調皮,身材高大,村里會看相的老人說,這孩子腳下生風、志存千里。
王德林早些年去過廣東,學了一身本事回來。人們都說他“鬼”,在鋼城是“精明”的意思,這是對他的客觀評價,誤差為零。這兩年他接連拿下鋼城的幾宗土地收購案,說是要讓這大山里一片輝煌。
王德林是個有計劃的企業家,從十歲那年就夢想身價過億,三十多年后他實現了。鋼城區企業家協會邀請他去做演講,性格直爽的他沒有拒絕。他把自己的故事從趕大集賣布講到公司上市,成功學的理念成功收割一批粉絲。應協會成員的強烈要求,他就任鋼城企業家協會的副主席。
王德林在鋼城是個家喻戶曉且神秘的人物,關于他的傳言也不少,比如他的爺爺當過大地主,他的前妻是歌唱家的女兒,他在廣東傍過一個有錢的富婆。
有的人可能是出于嫉妒,有的人可能是隨波逐流,人們不愿意相信曾經在620集市上賣布的人現在會坐上高檔轎車指點江山。王德林帶著榮譽和謠言在這里生活著,究竟水分有多少,估計只有他自己知道。
2
趙同福的父親趙友德,是名副其實的“鋼一代”。當年他從臨沂師專政教系畢業后被分配到鋼城。當時人才匱乏,勞動力短缺,趙友德為鋼城健康工作三十年后退休,當時的政策讓趙同福有了接班機會。后來領導看上趙同福的寫作特長和一張巧嘴,果斷拍板把他調到新聞中心,做了一名記者。
趙同福繼承其父的愛好,第一喜歡的是酒。他通過酒場幫人辦了很多事兒,也吹過很多牛。酒場就是他的第二戰場。他說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想辦法讓工地老板在沂蒙老家建設一所希望小學。
趙友德讓兒子在鋼城技校學習鉚工,就是為今天做準備的。至于他會找到一個當醫生的老婆并生下雙胞胎,則完全在意料之外。
趙同福的酒量深不可測,話術同樣精妙。同事們時常為他沒有當上領導而憤懣,畢竟像趙同福這樣的人才在鋼城貧瘠的土地上發芽生長實屬難得。他說平平安安便是福,這是酒前的話;酒后卻說,鋼城的輝煌可離不開他。
有些不知深淺的人總愛試探一下趙同福的酒量,酒精流入腹中,他便妙語連珠脫口而出。求趙同福辦事的人瞅準時機發起攻勢,這時候的他有求必應。
總的來說,趙同福正義感很強,這體現在他一米八的大個兒和滿臉喜氣的笑容上。有一個同事趁著酒勁求趙同福辦事兒,想讓趙同福幫他失業的父親安排工作。那是在一個風雪并不密集的冬日,溫度則格外低。大家吃著火鍋,酒過三巡,沒等說完,他便拍起胸脯,羽絨服發出的“砰砰”聲,至今還讓人記憶猶新。
第二天來到單位,醒酒后的趙同福梳著油頭在辦公室正襟危坐。同事本以為他已經把說過的話拋之腦后,沒想到他喊自己去辦公室。同事怯怯地進去后,他拍了拍他的肩,喊其坐下,說打了一早上電話,事情終于有了眉目。他結合同事父親的工作經歷和自身條件,設計出三個方案,并分別對他闡述利弊,邏輯之嚴謹,甚至可以刊發在權威的管理學期刊上。
后來在趙同福的幫助下,同事如愿以償。據說希望小學的項目會黃,不過,至今為止趙同福的酒量依然是個謎。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趙同福的威信樹了起來。人稱古有季布,今有趙同福。
3
凌零的失聰是發生在上一個冬天的事情。北方的湖面在西伯利亞寒流的入侵下,已經沒有多少生機可言,而這年的雨水也少得可憐,雪花好像成了云朵里的珍珠,偶爾吐出幾片,算是施舍。寒風兇狠地從高原撲下來,巴掌直接印在人們的臉上,還發出幾聲冷笑。
凌零落水兩個小時后被冬泳隊救起,被推進急診室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冰冷的河水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耳朵里流出。直到大夫說出她的耳膜已經被刺穿的消息時,大家才相信自己的判斷。
鐘紅艷三十歲才有凌零,對她疼愛有加。她恨自己不會游泳,恨那條河流,恨路邊看熱鬧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只能一頭扎進比她矮五公分的丈夫懷中。丈夫伸出手在鐘紅艷臉上草草滑過,像是盡了義務。在醫院的長廊里,他們的這種姿勢屢見不鮮。
凌零跳進湖里,是因為看到父親的“好事”。他牽著一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女人露出久違的微笑,他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的身體隨著他的呼吸左右搖動。路邊垂釣的老人瞥了一眼,把眼鏡往上抬了抬。凌零喊“爸爸”,喊了一聲、兩聲、三聲……他沒有聽到也沒有回頭,凌零失望至極,猛地向反方向跑開,“撲通”一聲跳向湖面。湖面在重壓下出現一個大洞,凌零鉆進這個洞再也不想出來。
冬泳隊“不識時務”地出手相救,打亂了凌零的計劃,她想睡在湖底,等來生春暖花開的時候,變成一條美人魚,在純凈透明的湖泊里呼吸、潛底嬉戲,遠離人間的紛繁雜音。
凌零感到身體一陣溫暖,像小時候尿了床,像爬完山出的一身熱汗。她睜不開眼,嘗試打開耳朵獲取更多信息,換來一陣疼痛。嘴巴也似乎打了膠,肌肉坍塌,不聽指揮。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動動手指。
她的手指發出一股捻死螞蟻的力量,周圍一片寂靜。鐘紅艷透過層層玻璃發現了,她拽來醫生,手舞足蹈,像是還沒有學會溝通的狒狒。醫生對著鐘紅艷也是一陣手舞足蹈。兩人很默契地擁抱,凌零即將從冰窟里釋放。
大夫囑咐鐘紅艷要定期給凌零擦拭身體,保持清潔。鐘紅艷每次都做得細致入微,就像對待新生的嬰兒,她知道自己的女兒容不得半點兒污垢。
北京來的專家對凌零的情況持樂觀態度,這是春天即將到來的原因。不過,凌零的聽力會受到影響,這是已經可以確定的了。
驚蟄那天,天空飄起小雨,醫院外墻的爬山虎有點兒躍躍欲試,凌零緩緩張開眼睛,看著正在擦拭自己腋下的母親,眼里泛起漣漪。鐘紅艷看到凌零若隱若現的瞳孔,一時慌了神,捂著嘴跑出去。
大夫被鐘紅艷拖進來,如果在外面她肯定要被罵潑婦了。大家一起為凌零鼓掌,聲音響亮。凌零看到他們笑顏如煙,耳中只有一陣“轟隆”之聲。她對鐘紅艷說:“媽,我好疼,全身都疼,耳朵最疼。”鐘紅艷摸摸她的額頭,沒有說話。
鐘紅艷所屬的鐵山公安局原來是廠區的保衛部。最開始是先有的鋼廠后有的行政區,所以鋼廠有自己的醫院、學校,甚至警察局,這體現了省里對大型國有企業的重視。
因為鐵山公安局主要管轄的是國有企業工廠以及生活區的治安,工人的整體素質較高,所以一直以來工作開展并不復雜。這次,鐘紅艷卻遇到一個棘手的案子。
“產能提升專項改造”正在全省如火如荼地進行,鋼城的新項目作為其中的重點工程也在加緊推進,煉鐵廠那邊卻出了件駭人聽聞的事。
黃雙是操作車間的一名女工,班長在下班點名的時候,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黃雙的身影。眾人扯開嗓子喊,也沒有找到。班長只得前往監控室——畫面里,黃雙抖動著身體,晃晃悠悠地走到盛滿鋼水的容器旁邊,沒有絲毫猶豫一躍而下。
鐵山公安局和安監局立即介入。安監局要求車間按照生產事故的基本原則立即停工停產,鐵山公安局則負責偵查。
鐘紅艷處理過許多類似的案子。十年前,型鋼廠一名職工因偷懶藏在平常不用的鋼水澆鑄包里睡覺,結果被當天過剩的鋼水淹沒。五年前,焦化廠的制氧車間發生爆炸,正在作業的工人雙腳被炸出窗外。鐘紅艷見過此類事件。不過,黃雙這件事她隱約覺察到一絲反常。第一,她出事前行為異常,精神方面似乎受到某種干擾。第二,她性格開朗,待人和善,從不亂發脾氣,眾人對其評價頗高。第三,她工作嚴苛認真,對待安全十分重視,絕不馬虎。
就在鐘紅艷陷入思考時,凌零的主治醫生黃莉打來電話。鐘紅艷心頭一緊,以為凌零又出了什么事,黃莉說煉鐵廠出事的女工是她親妹妹。
4
鐘紅艷趕到醫院的時候,一向利落的黃莉躲在丈夫趙同福懷里痛哭。趙同福捋著妻子的頭發,一向巧舌如簧的他明白,現在最正確的做法就是閉嘴。
鐘紅艷說,據分析事情沒那么簡單,她勸黃莉先不要過度悲傷,現在最重要的是查明事情的真相。趙同福對鐘紅艷說讓黃莉靜靜吧,有什么事情給他打電話,說完塞給她一張名片,鐘紅艷也存下了趙同福的聯系方式。
凌升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回到家中的時候,鐘紅艷還在失眠。
凌升年輕的時候一表人才,是鋼城鼎鼎大名的律師,不然鐘紅艷是不會答應他的追求的。結婚后的日子,卻并不和諧。鐘紅艷憑借女強人的性格事業一路扶搖直上,而凌升的事務所因為惹上官司,經營不善,賠了一大筆錢。很長一段時間,凌升賦閑在家,親戚朋友們都在背地里議論紛紛。
凌升忍受不了“吃軟飯”的評價,離家出走過幾次。幸虧鐘紅艷發揮警察的判斷能力,把他從公園的長椅上找了回來。
他開始和鐘紅艷吵架,吃飯要吵,洗碗要吵,看電視要吵,睡覺還要吵。為了維護男人的尊嚴,他費盡口舌。
鐘紅艷讓他別浪費好舌頭,去參加區委組織的演講比賽。黃雙也被廠工會選中。兩個原本八桿子打不著的人,就這樣相遇了。
律師出身的凌升在演講比賽中大殺四方,相比與老婆吵架,這樣的事情確實更有成就感。宣傳部門也看中凌升的才能,推薦他加入區屬傳媒企業做了法務。黃雙取得第三名的成績,也算給廠里爭光了。她成了凌升的迷妹,一口一個“升哥”,聽得凌升都想把冠軍牌子直接掛到她的脖子上去。
鐘紅艷為了慶祝凌升喜提冠軍,特地去超市買了他最愛吃的鲅魚餡兒水餃,還做了幾個他愛吃的小菜。鐘紅艷輕易不伺候人,她長得漂亮,以前就連熱水都是暗戀她的男同學悄悄接好。
黃雙也想請升哥吃飯。她親手包了豬肉酸菜餡兒的餃子,做了跟師傅專門學的紅燒鲅魚。但凌升沒去,他還不想和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產生什么關系。
凌零是凌升的寶貝,是個溫柔的孩子,性格與鐘紅艷大相徑庭。凌零愛爸爸,爸爸給她的愛跟山一樣高大又像水一樣溫潤。媽媽的忙碌和爸爸的體貼,讓凌零生活在一種陰陽失衡中。因為有凌零的存在,凌升才能抵擋住黃雙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黃雙的總攻,選在一個凌升和鐘紅艷吵完架后的雨夜。黃雙給凌升灌了兩杯老家的百老泉酒。不勝酒力的凌升昏昏沉沉地睡去,連脫掉皮鞋的氣力都喪失了。
黃雙干活兒也是一把好手,是廠里連續幾年的勞模。副廠長給她安排過幾次相親,兒子、侄子輪番上陣,但都被黃雙拒絕了。
凌升一個人在黃雙的宿舍里醒來,看著空蕩整潔的房間,他甚至忘了因何至此。他慌忙起身離開,走到門口,想了想,回身把被褥整理妥當。
中午下班,黃雙去食堂打了紅燒肉,興奮地往宿舍趕。打開門,迎面而來的鐘表嘀嗒聲讓她頓感失落。男人還是逃走了。如果黃雙就此放棄的話,她的愛情故事應該會很簡單——無非是嫁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度過自己普通而又追悔莫及的一生。
姐姐黃莉和姐夫趙同福的故事讓黃雙有了追求愛情的勇氣。趙同福是在去醫院包扎傷口的時候結識的黃莉。那時黃莉剛剛大學畢業,早已在社會上打拼多年的趙同福看著滿臉學生氣的天真少女,心中泛起愛的漣漪。
黃雙雖是黃莉的妹妹,可很早就進了工廠。趙同福托關系找到她,用一張巧嘴說服黃雙做內應,成功拿下她姐姐。
黃雙見識過愛情,她堅信自己也將是愛情的受益者。她找到姐夫趙同福讓他提供情感幫助,趙同福有個機智的腦袋,在這座小城里算半個情感專家。趙同福對黃雙這段畸形的情感很不理解,在他的傳統認知里,愛情最重要的應該是忠誠,如果一個男人要以背叛來獲得愛情,那這愛情也一定是骯臟的。
骯臟?骯臟的愛情?黃雙的腦子里出現許多類似的詞語。她沒打算理會,她一直是個勇往直前的人。
距離12月31日——高爐停產的日子,還有不到一個月,為了做好收尾工作,她格外努力,這就是她的性格。
在這段時間里,凌升沒有任何消息,這讓她不安。在一個看起來風和日麗的周末,她在必經之路上攔住凌升。她說自己懷孕了。黃雙承認這種謊言并不道德,她只是想給眼前的男人一個下馬威。為了達到更逼真的效果,黃雙離開得很決絕,沒有回頭。凌升著急起來,用皮鞋猛磕地面。他望著黃雙遠去的背影,想到幾年前收到法院的判決通知書。
凌升回到家,鐘紅艷的指責接踵而至。雖然他曾對妻子有過抱怨,但那只是出于男人的爭強好勝。他不顧鐘紅艷機關槍一樣的言語掃射,把鐘紅艷抱在懷里,像用胸腔堵住了槍口,鐘紅艷被反常的丈夫嚇了一跳,但出于女人的細膩和本能,她閉上了嘴,輕輕拍著丈夫的后背。凌升身體一松,整個人都好像釋懷了。這才是他的愛人,這才是他的家庭。他把妻子抱在懷里,鐘紅艷也沒了原有的強硬,像初戀的少女依偎在愛人旁邊。
從不吸煙的凌升,學會了抽煙。凌零嫌棄爸爸成了煙草大戶,鐘紅艷的暴脾氣也在不久后重新回歸。
凌升被黃雙嚇得不輕,甚至還夢到過她懷的是三胞胎。他找到黃雙說自己可以拿出所有私房錢來私了。黃雙問多少。她本不在乎錢,主要是為了試探凌升的心意。凌升說三萬。黃雙覺得少了,協商破裂。
凌升問她究竟要多少,就是去借高利貸也會給她。黃雙為了嚇唬他,伸出三個手指頭。凌升說,三十萬?黃雙說,三百萬,概不議價。
凌升說,三百萬夠自己掙十輩子,便又一次不歡而散。凌升想起曾經的好友兼情敵——王德林。據外面的傳言,王德林的身價至少三個億,別說三百萬就是三千萬對他來說也是小意思。
他們在洛布中學的時候便相當要好。王德林是班長,凌升是副班長,鐘紅艷是團支書,兩人都喜歡鐘紅艷。如果王德林后來沒有去廣東,如果當初和紅艷一起考上大學的不是凌升,那現在這兩個人還真有可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凌升聽說了王德林這些年的一些事,他們每年相聚一次。雖然現實生活中已經沒有什么共同話題,可是回憶起當初還是有說不完的話。
老朋友遇到難處,王德林應該不會不幫的,凌升篤定。凌升給王德林打去電話,是秘書接的。秘書說,王總正在開會。
晚上七點,王德林終于回了電話。開篇跟過年相見時的寒暄沒有什么不同。凌升開門見山說想借點兒錢。王德林很爽快地說現在自己窮得只剩錢了,問需要多少。凌升說三。王德林說,三萬?凌升說不是。王德林說,三十萬?凌升說不是。王德林說總不能是三百萬吧。凌升說是。
王德林說,是家里出啥大事了嗎?凌升說沒啥大事,就是遇到點兒小麻煩。王德林說,三百萬現金不是個小數目,得籌措一下。凌升電話里表示可以理解,掛完電話后,他為一個億萬富豪拿不出三百萬而感嘆,難道真是地主家也沒有余糧了?
凌升叫來黃雙,說錢的事情有了眉目。他盯著黃雙的肚子,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黃雙問他,寧愿舉債三百萬,也不愿意跟她在一起?凌升說不愿意。
黃雙很絕望,她的拗勁兒上來了。她說錢不要了,只要凌升這個人。凌升說她不講誠信、不講道德、不講情誼,是個蕩婦、潑婦、怨婦。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比鐘紅艷可怕百倍,對比之下,他想鐘紅艷真是個好妻子啊!
律師出身的凌升,被命運逼到墻角,要么跟黃雙破罐子破摔,要么失去自己深愛的家庭。這種選擇題,出現在任何人身上都無從抉擇。在面臨絕境的時候,職業習慣使得無數法條從凌升的頭頂飄過。
他要先穩住黃雙。
在那段時間里,他對黃雙言聽計從。他像一條被主人握住尾巴的貓。他拉著黃雙的手在深夜的公園里散步。
凌升知道這并非長久之計,他在等待機會。
如果不是凌零突然撞見并沖動跳河,黃雙的假孕計劃應該很快就將不攻自破。
凌零的出事,令凌升最后一道防線被突破。
他不想再對黃雙妥協,他再也忍受不了壓迫。他想改變這種被把玩的命運,按照俗語說就是“狗急了會跳墻”“兔子急了會咬人”。
他翻墻進入黃雙的宿舍,在她的暖瓶里加入相當劑量的迷幻藥。凌升知道黃雙有個習慣,上班前總要喝上一大杯熱水。這個習慣本來對新陳代謝有益,但沒想到最終會害了自己。
黃雙遇難的事情,順利地發生了。這個執著的女人,因為一個謊言斷送了自己的生命和愛情。而她深愛的那個男人則在痛苦中欣慰。
凌升在那個攝像頭還不發達的年代,聰明地隱去了自己的作案痕跡。這是他從自己經手的多起刑事訴訟案中積累的經驗。
5
鐘紅艷讓人封鎖了現場,把黃雙的私人物品帶回取證,廠領導派熟悉黃雙的車間主任配合調查。
王德林給鐘紅艷打來電話。看到電話號碼,鐘紅艷不覺心頭一顫,捏了捏逐漸變粗的嗓門,輕聲說了聲“喂”。王德林在電話里沒什么派頭兒,能聽出滿臉堆著笑容。他說起凌升借錢的事,說錢已經準備好,因為款項較大還是想跟鐘紅艷通一下氣,比較穩妥。
鐘紅艷聽到“三百萬”這個數字嚇了一跳,她昨晚斗地主就輸了三百萬歡樂豆。出于警察的直覺,她意識到丈夫出事了。這段時間,鐘紅艷實在是焦頭爛額。好在凌零的情況有所好轉,現在只需安心靜養。她本可以集中精力把警局里的事情先處理一下,沒想到后院又起火。
她想飛奔回家揪住凌升的耳朵,讓他坦白從寬,不想趙同福又打來電話,說想提供一些線索。
趙同福是個細心的人,能敏銳地覺察出人在不同境遇下的狀態,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把握住酒精的準頭兒,這算得上是一種職業習慣。趙同福說,黃雙最后那幾個月感情上應是出現了點兒問題。鐘紅艷覺得這不奇怪,情殺是極其常見的。黃雙正處于人見人愛的年紀,在鋼城這樣一個重工業工礦區,更是搶手。趙同福說黃雙告訴他自己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
凌升在報紙上看到了黃雙的事情,這樣的結果在他的計劃之內。他來到醫院陪護凌零,他握著凌零的手給她講童話。凌零的眼眶濕潤了,凌升的眼角也濕潤了。鐘紅艷闖進來,發現凌升竟然也在這兒,想到王德林的電話,她準備發飆。凌升看著妻子怒氣沖沖進來,竟然露出笑容。鐘紅艷瞳孔放大,趕緊急剎車。凌升走上前抱住妻子,凌零在一邊傻笑。鐘紅艷到了嘴邊的話便沒有機會再問出去,她在等待下一個時機。
技術科在黃雙的出事現場,有了新發現——她的保溫杯里含有大量致幻藥物。可以確定無疑排除自殺的可能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休養,凌零的身體已經有了很大好轉,戴上人工耳蝸,能正常與人交談了。凌零是個懂事的孩子,她瞞下了看到父親跟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實。鐘紅艷深信凌零落水是意外,不疑有他。
6
我和凌零成為朋友是在一個讀書會上。當時,她坐在角落里,安安靜靜的。我能從她的眉宇間讀到她的感性和憂傷、思考和歡暢。我覺得她是詩歌想象里的女神。
我聽說了她的事兒,便經常去醫院探望,給她帶些花、水果和書。我把鋼城里新發生的故事寫成小說給她看。我給她比比畫畫,還嫌她笨。
她總是盼著我去。她會給我泡各種口味的茶,有時是雛菊,有時是茉莉,有時是檸檬……完全隨她的心情來,我也順著她的心情來,總是一飲而盡。
像我這種大齡男青年,在以重工業為主的鋼城,婚姻是個難題。但我并不在乎,用一句幼稚的話來說,我相信愛情。
黃莉告訴鐘紅艷,根據醫療專家的評估,凌零佩戴助聽器可以恢復原先聽力的百分之七十。這是一個好消息,鐘紅艷激動地說了三聲“謝謝”,她補充道黃雙的事情她一定會竭盡全力。黃莉還了一聲“謝謝”,聲音很輕。
黃莉還向鐘紅艷透露一個細節。黃雙有一次找到她,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真愛值不值三百萬。黃莉感到莫名其妙,隨口說了句“不值”,便沒再理會。
“三百萬”是個敏感的數字,它曾經也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鐘紅艷的生活里。
鐘紅艷把警帽放下,大腦開始運轉。到底是在哪里聽到的這個數字?歡樂豆?王德林!凌升!鐘紅艷想起近來丈夫種種異常的舉動,警覺起來。
不過,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這么一個成天被自己吼來吼去的文弱書生,怎么可能跟這種命案扯在一起?
鐘紅艷找到配合調查的車間主任,要來黃雙的詳細資料。當看到黃雙也參加過凌升得冠軍的那場演講比賽后,鐘紅艷的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出現。
她回憶起戀愛時的美好,她回憶起自己一貫的強勢,她回憶起凌升事業不順、萎靡不振并被自己嫌棄的樣子。
如果真的是凌升害死了黃雙,那么害死凌升的一定是自己。他們已經過了“七年之癢”,鐘紅艷本以為他們的婚姻高枕無憂了。出于一個警察的基本職業素養,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她不能如此武斷。
晚上,鐘紅艷和凌升躺在床上,窗外的月亮好亮,城市里已經難得看到這么亮的月亮了。
凌升把鐘紅艷抱緊。黑暗里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她問凌升找王德林借三百萬的事情,又跟他講了黃雙那個蹊蹺的案子。凌升點了根煙。他沒有開燈,煙頭的火光忽明忽暗,他的呼吸也忽快忽慢。
第二天凌升來到醫院,看著活潑靈動的女兒,他神情悲傷。他對女兒說自己犯了錯誤。女兒說,犯了錯誤改過就好。他說犯了錯的人要接受懲罰,就像小時候給她講的童話。女兒說,小孩兒才聽童話,自己都多大了。凌升說,在爸爸眼里你永遠是個孩子。
盡管凌零看到了真相,但她不愿意戳穿。她在裝傻,凌升也在裝傻。凌升知道以鐘紅艷的智商,已經瞞不住她了。他看到女兒為難,想到將來妻子還會因為自己而為難。他很痛苦,這種痛苦像針一樣扎在他的心臟上,他已經見不得陽光,與僵尸無異。
凌升跟鐘紅艷自首了,鐘紅艷說了句對不起,然后送給了他一副手銬。鐘紅艷對凌升說自己不僅僅是她的妻子,更是一名警察。
鐘紅艷在鐵窗外看著這個男人,眼皮不自覺地一陣抽搐,眼淚流了出來。凌升抬頭看她,鐘紅艷就著袖子亂抹了幾下,拍拍警服,走開了。
鐘紅艷的大義滅親感動了黃莉夫婦,他們給鐘紅艷送去錦旗。趙同福還專門為鐘紅艷寫了篇深度報道,題目為《人民警察為人民 伸張正義不徇情》。這篇文章引起很大轟動,鐘紅艷被提拔為大隊長,還獲得“三八紅旗手”榮譽稱號。凌升看到電視里鐘紅艷受獎的新聞,欣慰地笑了。
凌零戴上助聽器,溝通交流已經與常人無異。我說想陪她出去轉轉,地點她挑。她說想去620趕集。我說好,感覺也好久沒去了。
凌零說小時候最開心的事兒,就是爸爸媽媽能陪她一起來趕集。可是那時媽媽總是很忙,爸爸就一人陪著她逛。從東逛到西,又從南逛到北。看到賣貓的就蹲下擼幾分鐘,看到小金魚死活要抓幾條,中午吃上幾個620集上特有的牛肉包、喝上一碗張家的酸辣湯……這是童年最好的味道。
這幾年鋼城的商場多了起來,王德林投資的鋼城信譽購物大廈也開始營業了,里邊富麗堂皇,商品琳瑯滿目。王德林說這是對家鄉做的一點兒貢獻。趙同福也給王德林寫了一篇專訪,題目是《全心聚力鋼城發展 企業家精神再出發》。王德林看完文章,感動得竟也流下眼淚。他把趙同福視為知己,感嘆相見恨晚。王德林承諾要在趙同福的沂蒙老家建一所希望小學。
我陪著凌零在620大集上,從東逛到西,從南逛到北,直到集市上的人們都散去,空曠的土地上只剩下一抹鋼城橘紅色的落日。
(編輯 何謂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