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卓有建樹的女性作家,對女性命運的關注是其創作的重大主題,《金鎖記》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該作又名《怨女》,于1943年創作完成。主人公曹七巧是作家精心塑造的典型人物,她本是一個健康潑辣、充滿青春活力的少女,嫁給身患重疾的世家少爺,由于長期得不到正常的婚姻家庭生活,加之浸染于婆家那個令人窒息的封建舊式家庭,曹七巧的心態逐漸扭曲、變態,成為別人眼中的“瘋子”。曹七巧的悲劇,既是由于愛情的破滅導致了她人性的異化,也是本人出于金錢的欲望而給自己套上了黃金的枷鎖,更是男權社會的擠壓所帶來的必然結果。
1 愛情破滅導致人性的異化
出身麻油鋪的曹七巧本是個性格開朗、熱情潑辣的“麻油西施”,偶爾還和喜歡她的男子打打趣兒。這樣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卻單純快樂的少女,假使嫁給那些男子中的任何一人或許都是幸福的。可是曹七巧卻被自己的哥哥嫂子賣給了姜家。殘廢丈夫不能給她完整的婚姻,滿心的欲望無法疏解。當曹七巧面對著“一堆沒有活力的肉”,她需要“衣不解帶地服侍他”。當那個“有鮮紅的腮頰”“水汪汪的眼睛”“天圓地方”的紈绔子弟姜家三少爺姜季澤出現在曹七巧的面前時,她再次燃起了心中濃濃的欲火。當姜季澤打趣她的時候,她便笑得直不起腰,“心里發煩”“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走了樣才好”。當她坐在姜季澤的身邊時,她“將手貼在他的腿上”,說道:“天哪,你沒挨著他的肉,你不知道沒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然而,她自己丈夫的肉“是軟的,重得就像人的腳有時發麻了,摸上去那感覺……”兩種對比使她更加苦不堪言,可是她不得不忍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壓迫。在情欲與封建禮教的沖突中,姜季澤對她只是心里動了一動,他還是不想惹麻煩。曹七巧更是沒有勇氣沖破這封建禮教的牢籠,與姜季澤某一次調情無果后,她更加絕望,只能默默忍受著這一切,低聲說道:“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在這種人間煉獄里,她的人性開始逐漸扭曲了,她變得古怪、犀利、刻薄……
她的心里充滿了怨恨,她得不到的別人也不可以得到。她用傷害別人的方法來撫慰心理巨大的落差。曹七巧常常夾槍帶棒地諷刺別人,甚至于造謠中傷他人,用各種畸形的方式紓解內心的壓抑。她喜歡上自己的小叔子,就妒忌并時不時地挖苦他娶的新媳婦;她無事生非,挑唆老太太將與她毫無關系的二小姑子早點嫁出去——自己不但得不到任何好處,還平白得了小姑子的嫉恨。最可悲的是,曹七巧連自己的一雙兒女也不放過,她把對生活的怨恨,全都發泄在兒女身上:自己是一雙小腳,就硬拉著女兒長安裹腳,全然不管“如今小腳已經不時興了,只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 ;女兒在學校里交到了新朋友,“臉色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她便心生妒忌,無事生非跑去長安的學校里面大鬧,最后迫使自己的女兒離開了心愛的學校;長安生病之后,曹七巧不但不找大夫醫治反而教她抽鴉片;女兒到了婚嫁的年齡,好不容易遇到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她卻跑到女兒的未婚夫童世舫面前說女兒“腥的臭的都往家領”。在曹七巧的一次次威壓下,長安的婚事告吹,但兩個人的感情還在,未免有藕斷絲連之嫌。童世舫還想做最后的努力,但曹七巧一句輕飄飄的話——“她還得再抽兩筒大煙才能下來”,徹底斷送了女兒的婚姻幸福。即使是面對親生兒子,她生命里得到的唯一一個男人,她也絕不放過。迫于世俗的壓力,他為兒子娶了親,卻又百般阻撓,把兒子拘在自己的臥室,以聽兒子媳婦的房事為樂,并且當著眾人的面“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讓兒媳受不了出走。“因為他是她的兒子,可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最終他娶了親”。曹七巧覺得“她連擁有的半個也沒有了”,通過斷絕兒子與外界的聯系,試圖讓他陪她到老。至此,曹七巧的心理已經完全變態,她沒有得到的幸福,也不容許任何人得到,包括自己的親生兒女。
曹七巧是不幸的,她從始至終沒有享受過幸福的愛情和正常的婚姻生活,在漫長的心理壓迫之下,她的心理逐漸扭曲、變形,最后徹底異化。她也由一個受虐者變成施虐者。
2 金錢的欲望
曹七巧出身于一個做小生意的市民家庭。從小跟著哥嫂做生意的她,深知金錢的重要性,她選擇嫁入姜家,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對金錢的極度渴望。也正是金錢,導致了她一生都被困在金錢做的黃金籠子里無法掙脫。
曹七巧當初嫁人的時候其實可以選擇與她年齡相當的鄰居小伙子,但是為了錢,她還是義無反顧嫁入了姜家,嫁給了一個又瞎又癱,還患有軟骨病的男人。說到底,還是因為錢。為了錢,她出賣了自己的一生;為了錢,她甘于充當錢的馬前卒。當她的丈夫去世,面臨分家時,“七巧兩手緊緊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傾著,努力向她自己解釋他的每一句話,與她往日調查所得一一印證。”她生怕屬于自己的那一份被占有,生怕孤兒寡母被欺負了。當錢財分得不公平時,她便不顧及姜家和自己的面子大鬧起來,弄得姜家的人十分難堪。分完家產之后的曹七巧將每一分錢財都攥得死死的,她不會允許任何人打她用青春換來的財產的主意。當姜季澤打著愛情的幌子來找她時,她也是刻意防備。當聽到姜季澤告白的時候,曹七巧固然也 “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感受到了愛情的喜悅。可是當她知道姜季澤更多的是為她的錢來的時候,她盡管動搖過,在內心勸告自己,“遲一點發現不好么?”“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么回事?追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本可以做個糊涂人,讓自己至少可以得到一點點慰藉,被騙也可以幸福著。但是她是了解季澤的,他是為了她的錢!”“這讓她惱怒,她把扇子擲過去,一碗酸梅湯灑在了季澤的身上……”在金錢和愛情之間,最終金錢占了上風:她舍不得用錢買賣幸福,對金錢的渴望終究戰勝了對愛情的追求。這寂寂的一剎那,為了錢,曹七巧撕破了臉皮,趕走了姜季澤,親手扼殺了自己的愛情。在她選擇金錢的同時,曹七巧也把自己封存起來,徹底跌入萬丈深淵,再無一絲一毫尋找到幸福的可能。
人生在世,就必須有各種欲望支撐活下去。當曹七巧對愛情的欲望完全熄滅時,剩下的只有對金錢的瘋狂占有欲。趕走了愛人的曹七巧開始對其他人下手了,她帶著兒女們一起滑入精神的深淵。金錢變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在金錢面前,曹七巧已經完全喪失了人性。在她心里,周圍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沖著她的錢來的,所有人都在算計她的錢財。她牢牢守著她賣掉一生換來的錢,不允許任何人覬覦,就連她的親嫂子無意中抱了一下女兒,她也心驚膽戰,生怕別人是通過想占有女兒來搶奪自己的錢財,把哥嫂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她時時告誡女兒長安,“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去學校后的長安經常丟三落四,不是丟個手絹就是丟個其他東西,本不是什么大事,她卻跑去女兒的學校鬧得人盡皆知,使得女兒無顏在學校繼續待下去,只得告別校園。因為金錢,曹七巧親手斷送了自己女兒的幸福,只為了少出一點嫁妝,為了留住自己僅剩的一點可以給自己安慰的東西。在愛情、親情和金錢的選擇中,她毅然選擇了金錢,她要死守那份令她辛酸的微薄資產。過去的曹七巧死了,一個金錢欲極度膨脹的瘋子出現了,金錢才是她的命根子。是金錢,將一個單純的少女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毀滅了她的情欲,又毀滅了她的人性,并用金錢逐一殺死了她兒女的人性,使他們一個個也成為了瘋子。“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曾經的她有著一雙雪白的手腕,“鐲子里也直塞得進一只一只洋縐手帕”。她偶爾和喜歡她的人打趣逗樂一下,而現在,“她摸索著手上的翠玉鐲子,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知道她的兒女恨她,婆家恨她,娘家人也恨她,她卻從這種恨中,獲得了病態的滿足。在黃金的枷鎖下,曹七巧磨掉了自己的良心,最終在回憶中凄慘死去。
3 男權社會的壓迫
曹七巧生活的時代正是中國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的時期。此時的女性受著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雙重壓迫,而它們都是男權壓迫的變體。長達數千年的封建傳統觀念在她生活的時代仍根深蒂固,作為女性的曹七巧自然無法擺脫男權社會的壓迫。在“存天理,滅人性”的封建宗法社會中,曹七巧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嫁入豪門世家,身份卑微的曹七巧的作用就是為姜家傳宗接代,毫無個人價值而言。姜家的老太太對于這個“生殖工具”基本上就是無視的態度,姜家的任何人都明白曹七巧不過就是聘來給二少爺生兒育女的“附屬品”。不管是姜家的長輩還是下人,沒有一個是看得起曹七巧,更沒有人給她好臉色。不公平的待遇使曹七巧十分痛苦。她是個沒有地位的女人,沒有名望的出身。原本她自得于“麻油西施”的身份,但在姜家,“麻油店的活招牌就像是一件白衣上的墨水汁,怎么也洗不掉。”“開麻油店的!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的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丫鬟們更是拿她當茶余飯后的笑話來講。
在等級嚴格的社會里,父死從兄的時代,婚姻大事向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由得女性做主。曹七巧面對自身一切不幸,怨恨姜家的人,也怨恨娘家人,為了彩禮將她“賣”給了姜家。可她有什么辦法,既然哥哥讓自己嫁到姜家,她也只能順從地接受這一切,因為反抗意味著付出更大的代價。可是,盡管哥哥在這樁“交易”中所獲頗豐,面對曹七巧在姜家遭遇的不公平待遇,她的哥哥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他在乎的不是自己的妹妹,他看重姜家可以給自己帶來多少的好處。對于給妹妹帶來的不幸,他沒有一點點的愧疚之情,反而以自己兄長的身份理直氣壯地呵斥曹七巧。
十年的時間里,姜家逐漸落敗了,曹七巧也老了,她老的不是外表,而是內心。曹七巧的丈夫一死,接著婆婆也去世了。到分家的那一天,她錙銖必較、竭盡所能地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她小心翼翼地聽著分家的財產安排,生怕自己應得的那份被侵占了去,可是在封建大家庭中,沒有男人做主,孤兒寡母自然是最容易被欺負的對象。姜家的男性長輩自然是不會讓一個沒有地位的女人獲得太多的利益,曹七巧大鬧著要求獲得用自己一輩子的犧牲換來的一點點錢,然而盡管撕破了臉皮,最后還是按原定的計劃分了家,“孤兒寡母還是被欺負了”。曹七巧的努力在結構性壓迫下猶如蚍蜉撼樹。她無論如何掙扎,也反抗不了男權的壓迫,最終只能被圈進男權主義的漩渦里,成為可憐的犧牲品,尸骨無存。
張愛玲的文字深刻中透著涼意,還是透心的涼意。張愛玲的作品“既不是反帝反封建旗幟下的對于女性解放的呼聲,也不是洋腔洋調的民國時尚女性素描”。張愛玲自己認為:“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之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爭或革命的時候更樸素,也更放恣。”盡管張愛玲的作品因此在文學史上評價不高,但這男女間的小事情,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挑戰了這千百年來以男權為核心的社會結構。縱觀曹七巧的一生,她是可憐可悲又可恨的。曹七巧的悲劇展示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剝削和壓迫,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研究上占有重要地位。
作者簡介:關紅亮(1994—),女,甘肅白銀人,本科,教師,就職于托克遜縣中心幼兒園湘山分園;張利強(1990—),男,甘肅隴南人,本科,黨支部書記,就職于托克遜縣南湖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