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軍

他那次撿花的時候帶著兒子。當他撿拾完畢,在后備廂放好裝花的紙箱,坐回駕駛室,兒子用手遮住眼睛,不愿意看他。他問兒子:“咋了?”兒子擰過頭,說:“我都替你不好意思呢。”他想問兒子,那些花扔進垃圾箱,結果是啥。想了想,卻沒有問。
兒子剛上小學四年級,不理解爸爸每個周末開車去大明宮花卉市場撿花這個舉動。
古城的大明宮離他家有四十分鐘的車程,這一段是這個城市的花卉市場,店面林立。大致三四點鐘后,店里要上新花,品相不好的花卉就被拋棄在了馬路對面的垃圾箱中。每一個花店都要送出來一捆。他那次是出于好奇,沿著馬路牙子從垃圾箱旁走過。他發現,那些花卉有的在運輸途中折斷了枝干,有的花瓣受了點兒輕傷。新花來,殘花去,生意就是這樣。這可能是這座城市里的一個普遍現象。他由此想到了這些花卉在苗圃里時的情景——爭奇斗艷,共享春色,都是上好的品相,深得人們的喜愛。他便小心地挑了幾株,用報紙包好,開車回到家里。
小時候他幫父親栽過柳樹。真正要栽花,技術準備不足。不管怎么說,捏碎土塊,培土,澆水,總算將帶回來的花栽下了。受傷的幾株,他用竹篾固定穩當。弄停當,出了點兒汗,稍微有些腰酸背疼。他用濕布擦干凈盆沿,給灑壺里接好水。他伸手摸了摸壺身,感到一絲涼意。這水得曬熱,涼水是不能直接澆花的。
除過周末,他都會在公司里忙碌,生意上的事情需要他拍板。第一個周末,他出了一趟差。第二個周末,當他推開陽臺那扇門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心里一震——栽下的花都活了。他既驚喜又感動。在這個清涼的早晨,光線很好,能隱約看到遠處山脈的輪廓。他住在十七層,陽臺建筑風格是歐式的飄窗設計,延伸到室外,增大了空間,裝了雙層玻璃。
每個周末,他開車去大明宮花卉市場撿殘花。幾十分鐘的車程,一會兒就到了。找一個停車點,他在車里等候,有時竟然能安閑地小睡一會兒。花店的姑娘將殘花抱出店,在垃圾桶上停頓一下,然后松開手,花兒就落進了臟兮兮的垃圾桶里,東倒西歪。他并不急著下車,他得看看有沒有跟自己一樣來撿花的人。他不想遇見熟人,這也是他從城南經繞城高速來城北大明宮花卉市場的一個原因。
時間過去九年,他養活了無數盆殘花。剛開始三個月,陽臺就已經擺滿了。剛好公司在城南有一處庫房,一個租賃來的四合院,他便臨時將四合院占用了。這一占用,就延續到了現在。公司是自己的,也沒有人催他,他就沒完沒了地干自己喜歡干的事情,有時候干到深夜。一年四季,小院里花香四溢,特別是春天,小院像花園,蜂飛蝶舞,一派生機。他總會抽個時間,在院子里擺上桌子,喝一下午的茶。
他的花,院子里已擺不下了,便送人,送給了朋友。大家只知道他有這愛好,很少有人知道他養花的過程——栽種,剪枝,施肥,松土……特別是那些受傷的花,得先接好傷枝,噴上促生劑、生根劑,付出的時間和金錢,往往是從花店直接買一盆花的幾倍,但他不想給誰說。對于他來說,養活一株花的過程,就是在跟另一個生命做最貼心的精神交流。那種喜悅,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送出去了多少盆花,沒有算過,但已經給巷子里的人造成一種錯覺:這個小院的主人賣了好多年花了。
他送花的時候.是讓朋友自己來挑。好花都被挑走了。朋友很開心。
來北是他父親的朋友,先挑走了兩盆茉莉,后來又挑走了一盆茶花、一盆垂枝梅。來北擅長吹長笛,喜歡喝兩盅小酒,酒后海闊天空地神聊。他是在興慶湖邊偶然碰見來北的,那時來北正參加一個民間樂隊的紅歌演奏排練。來北個子矮矮的,五官硬朗,神采奕奕。后來他請來北吃過幾次飯,飯后在這個小院子里喝茶,來北就喜歡上了他養的花。
來北已退休,在這個城市照看孫子,租住在長樂坡。他開車送過來北,他們一同走進那條深深的巷子里。他倆在一起喝茶,從來沒有談起養花的話題。有一次說到家鄉,來北談到他的父親,他不動聲色地聽著。來北說:“你爹喜歡唱老家的花鼓。那唱腔的味道,別人是學不來的,里頭帶著江南的氣息。行家聽來,一字入魂。”他聽過爹的唱腔,但印象不像來北說的那樣好,因為那時候他還小,不懂戲。等他立業之后,遺憾的是,爹已沒有氣力發揮自己的愛好了。
一年后的春天,他在大明宮花市碰見了來北,來北挑了兩盆花正往店門外走。來北滿含歉意地說:“前面從你那里端的幾盆花,都養死了。夏天回老家,被封控了兩個月,回來后,那兩盆茉莉的葉子卷曲發黃,我以為缺水了,便多澆了幾次,沒想給澆死了。茶花是秋天死的,哪知道茶花喜愛光照!那株垂枝梅,多好的花兒,是冬天死的。”
來北說:“愛花的人,大多是喜愛花的氣質,像我一樣圖個熱鬧,卻不知道花有花的活法。想起來去你那里挑花,都有些心疼那些花了。
他從來北的語氣里聽出了這些話不是敷衍,那些花的氣息已深入到來北的心里。
他想到了送出去的那些花,那些朋友。
他看見來北手里端著的,一盆是金枝玉葉,一盆是黑金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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