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秋
如果不是昨夜的夢,他興許還會待在家里。夢里頭爹回來了,爹沒說話,只是朝他一笑。爹在做出重大決定之時總喜歡笑一下。他理解那個笑的內容。爹走時,大門口的那棵槐樹才胳膊粗細,現在已經超過大腿了。爹在鼓動他:你可以出去做點兒事兒了。
這個早晨,他從墻上摘下一把鐮刀,學著爹的樣子將鐮刀磨亮。他將鐮刀別在身上——爹出門時總喜歡帶上鐮刀。
大門上結了很多蛛網,打開時塵土飛揚。透過稀疏的樹縫能看到天上掛著太陽。太陽黯淡無光,像一個年代久遠的皮球。
他記不起多久沒有出門了。反正,爹走了多久,他就悶在家里了多久。過日子的人都知道,家里有干不完的活兒。一個院子就夠你忙活了:昨天掃了地,今天又有落葉;今天拔了的草,過幾天還會有草芽破土而出。他天天掃地天天拔草,等著爹回來。
大街沒有多少變化,老街道,老房子。遠處墻根歪著的幾個老人,好像少了誰。村莊十分寧靜,樹上的鳥兒輕輕地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一片樹葉落地,又一片落地,有吧嗒的聲響。
他小心翼翼地上路,爹在那個早晨就是沿著這條路走的。他相信哪只腳說不定會踩到爹的腳印。
這是一條望不到盡頭的路,村里好多人都是踩著這條路出去的,出去了就不再回來。腳印都已經模糊不清了,但盡管雜亂無章還是能看出是一順向著村外的方向。
爹出門之前磨了半天的鐮刀,卻沒有去割麥子。那時候麥子還青青地貼著地面呢。爹拿著鐮刀去刮自己的下巴。爹的胡子又硬又長,爹用锃亮的鐮刀把胡子割下來捏在手里自言自語:“該出去整點兒事兒了。”
那時候他還小,他的下巴光滑得像電燈泡。爹要出遠門,這一走不知道啥時候才回來,走之前必須將胡子割干凈。他仰臉看著爹把最后一根胡子割下來,一句話都沒有說。他的沉默在爹看來勝過千言萬語。不知是不舍還是感動,爹眼睛里滾出一個大水珠子。他清楚地看到,那顆水珠子直直地落下,砸在地面的虛土之上,蕩起一股塵埃。接著,他聽到爹笑了一下,憑他的年紀他已經懂得哪些是歡樂哪些是悲傷。
陽光照在他的背上,也照在長長的鐮把上。他的前面出現了一個貼著地面的巨大人影。他用腳去踩,每一腳都扎扎實實地踩到了,卻又都踩了空。他跑起來,影子也跑。路邊躥出一只野兔,這只野兔明顯是被他驚著了。他追上去,想把它捉住。小時候他跟著爹攆過兔子。那是下雪天,雪一尺多厚,兔子在雪地里跑不過人,一個雪天爹就能逮到許多的兔子。然后,他們一鍋一鍋地煮,像過年似的高興好幾天。沒有雪,人是跑不贏兔子的。他停下來喘著粗氣,失望地看著野兔消失在遠處的荒野上。
他迷路了。在家里待得實在太久,外面的一切都大變樣了。原先的大坑一個個被填平了,印象中的一片樹林成了莊稼地。要命的是,種地的人不停地開疆擴土,改變土路的樣子。
早年的路像村里人的性格,直來直去。人想去哪塊地,仰著頭哼著歌就能摸到,不擔心走岔。現在不一樣了,你要去李莊,不小心會走到張莊。你還不敢聲張——村里人要是知道你走岔了道,會唱你三天的戲。
眼前有很多的岔道。他在一個岔道上辨出有爹的腳印。爹的腳比一般人大,鞋后跟磨出了一個窟窿。窟窿被大腳踩在泥路上,呈現一圈一圈印記,像圖章。爹以此告訴人們,他走過這里。尋覓到爹的痕跡,迷路不再是令人擔憂的事情。這時候,瞌睡上來了,他在路邊打了個盹兒。
醒來已到正午,他看到一頭毛驢。
毛驢在遠處的路邊啃草,旁邊沒有任何人。他猜測毛驢的主人也許就在某個角落,隨時提供保護。這毛驢很機靈,它假裝啃路邊的野草,卻時不時把嘴伸進莊稼地,狠狠逮上一口。開始他是用新奇和欣賞的眼神看驢,看著看著發現不對勁,這頭驢似曾相識。他認出這是趙四家的驢。有一次爹和趙四因為爭一壟溝水的使用權差點兒動起手來,兩家多少年不說話,見面都躲著走。
見著趙四家的驢就和見到他家的人一樣,他想走開。轉了一圈,卻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此時陽光正盛,遠近不見人影,也許驢的主人不在呢。他忽然萌生了偷襲一下毛驢的念頭。毛驢沉浸在偷吃的幸福之中,對于逼近的危險缺乏防備。猛然一根鐮把重重地砸在毛驢的屁股上,毛驢騰地一跳,雙方都嚇得像丟了魂。襲擊之后他和驢有個互相對視的短暫瞬間。他們看了一眼對方,都來不及思考下一步要做什么。毛驢朝他打了個挑釁性的響鼻,接著后蹄騰空,尥了一個蹶子。落地后,毛驢一個轉身,朝另一條岔路上嗒嗒跑去。
毛驢的潰敗讓他雄心勃發。他站在原地,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他將手中的鐮刀拋出很遠,他可以像爹一樣出去做點兒事兒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