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帶雨晚來急

任隨平

春潮帶雨晚來急。

韋應物丟下一句江南煙雨好詩，轉身悄然而去。此刻，一襲煙雨彌漫在鄉野之間。

春雨貴如油。春雨落下來，淅淅瀝瀝，顯出幾分貴氣。貴氣好，貴氣能透出大地隱逸的氣息，能將春天從土地中釣出來，就像一味好茶，一開就香氣四溢。春雨是落在大地上的一味好茶，茶香迷麗。

春雨落。

落在晨間，有早茶氣。推窗，冷不丁就有細若牛毛的雨絲擠進來，擠進窗欞的雨絲帶著些許甜蜜，驚喜間，伸手接住幾縷，有婆娑的涼意。從窗欞間望出去，對屋的瓦脊上落著早醒的鳥雀，說是鳥雀，多是麻雀，麻雀總是早起，它們帶著昨夜的夢，你看，那一只將尖喙縮進嗉子，瞇著眼，還在做夢，猛然間一個激靈，又醒過來。醒過來的麻雀蹦跳著，背脊上粘著細雨，從瓦脊到瓦楞，從瓦楞到高樹的枝柯，它們總是閑不住。突兀之間，轟的一聲齊齊地落到庭院里，四散開來，讓木門吱扭一聲，復又轟的一聲從庭院的空地升到屋檐上。這時候，瓦楞間已然落了一層細雨，瓦楞間的青苔泛著迷離的綠光，像是景泰藍瓷瓶上描摹的一抹綠邊。

翻過墻院的風一吹，雨霧就斜斜地落。

斜風細雨不須歸。斜風細雨真是好景致。斜過來的雨滴落在窗玻璃上，仿若詩歌的韻腳，我總是喜歡在這樣的景致里安靜地翻幾頁舊書，舊書有舊氣，舊書的舊氣氤氳出來，雨聲有節奏地敲擊著，若讀宋詞，若讀元曲，時光曼妙如昨。坐得久了，就悄然出門，這樣的時刻腳步最好是輕而又輕。

不疾不徐。出得村巷，向村野漫步。

村頭的桃花該是開了。從人家廢舊了的墻垣豁口伸出三兩枝。三兩枝桃花最好，多了，有些俗氣，三兩枝，七八朵，開著的，含苞待放的，被雨霧繞著，淡淡的香氣悠然逸散著，蕊里含著玉珠，晶亮晶亮的，像夢，卻綺麗明亮。車前子說，春花綻放，最好一開就急急賞玩，若是被春雨打濕，就像一堆打碎了的景泰藍碎片。此刻，春雨輕靈，落在花瓣上，絨絨的，若是粉色的絨布。

村野遼闊。遼闊的村野雨霧迷蒙。

村野深處必有一池。小池遠處當是一條瘦瘦的小河。雨里小池，雨里小河，是村野養育的兩幅畫。明人張岱有《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若是張岱亦有村野一小池、一小河，立于阡陌之邊，賞一幅畫中煙雨，又該是怎樣的文字呢？雨霧云煙一般繞過來，雨絲颯颯地落著，水面上泛著漣漪，此起彼伏，婆娑樹影碎裂開來，又急急地攏回來，再裂開去。立于阡陌之上的人，是另一棵樹，浸濕在霧靄中。翻飛的鳥雀斜插而過，丟下三兩聲鳴叫，哦，整個山野空靈如畫，如元人的畫作。

遠處橫臥的小橋，和小橋之外漫過去的遙遠天際，當是這畫作的留白。

猛然間，雨大起來了。急急地落。

山野白了。橋白了。河水白了。

唯有粗大楊樹的影子灰著，像一件灰衣裳，鋪在大地上。我站在灰衣裳的陰影里，看雨。看雨，等一葉無人渡的野舟，橫在河邊。

自在橫舟終是沒有等到，卻想起了春雨零落里的三五枝桃花，是否碎成了一堆景泰藍瓷片？

（編輯 高倩/圖 雨田）